“你是说,石家与马匪有关?可石娘子与我说时,分明一脸痛恨,她……她在骗我?”十六娘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石家的生意,是五郎在打理。”秦云衡道:“我与那五郎也见过几次,是个极知理的明白人。他大概也有些自己的考虑。只怕这已然嫁了人的阿姊,也有些事儿不该知道吧。”
十六娘看着他,秦云衡解释之时,言辞分明有些闪烁之意。
他是在掩饰什么呢。
是石五郎与他说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连她也不能告诉——也罢,男人的事儿,女人参合什么?
这样想着,她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便坐到了榻边上,离他是极近了,便像是被烫到一般跳了起来。
才不要和他待得这样近!万一被他当做自己已然原谅了他,那便不好了!
秦云衡却伸手拉住她,仓促之间,十六娘一把推过去,正正推按在他胸前伤处。
她这一按,手上是打了滑的,力道完全不由自己,一把压下去,眼见着秦云衡贴身着的白衣上便沁出了血来。
秦云衡疼得咬了牙,半晌才道:“你这是报复我来的么?”
若是早几日,十六娘遇到这阵仗,便不说心疼,也定是手忙脚乱的。此时却只是呆在原地,没个主意。
她当然该替他包扎,可是,她又……不想动他。
有些坚持,说给别人没有意义,便是说给自己,多半也太过可笑。可是,却总不愿放弃。
“愣着作甚,药给我!”
十六娘这才忙不迭取了药来,递给他,二人连指尖都未曾相触。
秦云衡自解了衣襟上药,十六娘却别过了头去,许久才道一句:“奴不是有意……”
身后没有人回答,过了好一阵子方听到一声:“我不曾怪你。”
“……那么,你早些歇息。”
挤出这句话,她便快步走开,几若奔逃,实在不敢多在这里停留。
明明是想好不理他的,怎么说着说着话,还坐到他身边去了呢。想来,便有些沮丧。他说话之间若个没事儿人一样,却叫她也跟着便糊涂了!
十六娘暗暗咬了牙,恨不得掐自己一把。
后面,秦云衡却没说什么。过不得一阵子,十六娘实在好奇,便又过去一探,但见他居然就睡着了。
她这儿心如乱草,他却睡了!看着他安恬睡颜,十六娘实实想将他掐起来。
偏在她这里休息!她连同他接触都不愿,更遑论同床共枕!
想着他歇下了,十六娘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子也是越来越沉,最后竟是伏在镜台边睡着了。
这样睡,自然不舒服,她睡得极浅,肩颈亦酸痛着。神思恍惚,却也不知究竟是睡了还是半醒着。
只是,当秦云衡起身过来,将她抱起之时,她确实被惊醒了。
看着怀中的她睁着一双乍醒时水灵灵却难掩惊慌的眸子,秦云衡有些赧然,道:“你就那么讨厌我了么?我在榻上,你宁可这样趴着也不愿……”
定是刚刚睡醒时有些糊涂了。她点了头,又摇头。
秦云衡倒也不追问,将她抱到榻上,为她除去鞋履衣裳,盖了砑绫薄被,道:“那你睡便是了。”
十六娘想问他要怎么办,可实在是倦得狠了,仓促一点头,翻个身便睡熟了。
秦云衡披了外衣,站在榻边,看了一阵子,才转身走开。
他到底是做错了多少事儿,到底是叫她多生气,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还记得初婚之时,她甚至还告诉自己她喜欢他呢。如今,是一点儿心爱,都没了么。就算是上一次遇袭,她还颤着手为他涂药。
后来,“二郎”换了“郎君”,今日又换作“将军”。益发尊重,益发疏离。
他坐下,伸手拉开她的妆匣,将那朵珠花取出。
珍珠圆润,在指尖辗转。珍珠冰凉,仿佛竟是玉刻的。
那时送他珠花的十六娘,还是小小的裴央。时光不过转眼,她却成了这样。
如若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日,她便如所有达官贵人家的夫人一样,高贵美丽,却再也不会对他露出从前的微笑,不会在他身边温情地依靠,不会喊他一声二郎。
那样的十六娘,他不想要。
只希望过十年几十年,便是年华老去之时,她在他身边时依旧是她。
可现在看来,这似乎已是奢求。或许,他在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地方错了太多——人不都说,女子心思要远比男人来得细腻,因而更容易记着些换了男子便只会忘记的东西么。
如果可以,真想叫醒她,问她到底在恼什么,问她如何才补得来,问她如何才会待自己如初始那般。
只是这也只能是想想。如若此时叫她起来,怕她更会恼恨自己吧。
这么想着,他突然站起身来,疾步走到榻前。果然,十六娘又将被子踢歪了。
与她同宿时,夜夜都要帮她拉上被子。便是初婚时不曾亲近,也不会忘了这个。否则到得第二日早晨,无论屋子里头烧得多暖和,她双足总是冰的。
只不知,这样的事情,他还能做得几回呢。宫中发生的事儿,他省了多一半,未曾与她讲。
天军将士在西边节节败退,那哪里只是猝不及防的原因?只怕,生了内鬼才是最要命的。拿了那明威将军的职衔,谁知过几天就该去塞外效力了。
一走,便不知何时能回来,亦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只怕以现今那边的状况,想活着回来也太难了些——那些奏章中,有备而战的西突厥人,赫然如杀神般可怕。
安卧榻上睡熟的那个人……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其实很好了。不知道,便不会怕,甚至连恐惧的时间也不会有——最可怕的并不是要恐惧的事儿,而是在恐惧中度过的时光。
他是何其希望她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若如此,便是战死沙场,也是安心了的。只是,怕来不及了。
她倒是没有羁绊了,可他……杀人杀多了,总会有报应,这英年早逝断子绝孙,算不算很好的一出?
施恩成双
秦云衡离开之时,并不曾记得为她拉好帷帐。是而到得清晨,不必婢子进来叫,十六娘便被那越来越明亮的晨光给照醒了。
趿了绣履,又披了衣裳,她这才下了榻。走不出几步,便赫然看见秦云衡伏在桌前,尚未醒来的样子。
此时方才想起,昨夜他抱自己上榻的事儿。她不免有些想笑了——其实那时,她是有过短暂的清醒的,不过实在是倦得很,哪里还顾得上他要不要在自己身边躺下呢。
这人,居然还真的就在桌前睡了一夜——也是啊,以他身量,若是如自己那般,以妆匣为枕,今日必会扭了脖子去。
要说坏呢……秦云衡大概也不是太坏?再者他身上有伤,便是不重,好歹也不能怠慢。
念头这般一转,十六娘便返身取了自己的衣裳来。如今秋节还未曾到,秋冬衣裳也没有拿出来,她这里自然没有给秦云衡预备下的厚衣裳。然而天气日渐凉了,她刺绣时,倒也有婢子们为她取了件厚的,压着腿脚免得生凉。
——便是不想搭理他,娘子该做的,总也要做好了才是。
她小心翼翼走到秦云衡身后,正当要把衣裳盖下去时,秦云衡却蓦地惊醒,直起腰来,那肩头恰好便狠狠撞在了十六娘下颌上。
一个朝下,一个向上,又是骨头对骨头,毫无缓和之力,十六娘当时便疼得掉了泪来,连叫都叫不出一声。加上牙正好咬了唇瓣,待秦云衡回头,看到的便正是她捂着下巴,脸色惨白的模样。
“撞疼你了?怎的也不说声!”他伸手便要拉开她捂着嘴的手。十六娘措手不及,真叫他把手拉开,正正叫他看了她唇上淌下的血。
“咬着了?”他伸手要替她拭,却被她恼羞成怒一把拍开。
“好心倒做了驴肝肺!”十六娘掉了两滴泪,好容易忍住疼,可声音还是模糊的:“替你披件衣裳,你倒撞奴!”
“我……”秦云衡自觉说不出话来,手足也没个放处。眼神好容易撇到一边儿十六娘绣了一多半的帕子上,信手便抓了过来,替她拭了血迹:“我当真不知是你!”
“这房中还能有谁的!”
“倒不是说这房中,我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这睡觉时警醒,也早就练出来了。”秦云衡道:“只是刚醒来糊涂,伤着你……”
“你有几时不糊涂的!”十六娘横了他一眼,拽了他手上的帕子:“这帕子还没绣完,便叫你拿来擦血弄污了,还留它何用!”
“我留着。”秦云衡伸了手,在她面前,掌心平摊:“你不要,就给我。”
“……”十六娘犹豫一忽儿,将帕子放在了他掌心中,道:“其实,若非这冰绡沾不得水,将新染上的血迹洗了,也还是可以再绣的。”
秦云衡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的意思,他知道。手帕什么的,既是女子相赠情郎的爱物,以此喻情,也大有说法。
冰绡沾不得水,弄污了,便是再也不可挽回。
他和她呢……
柔软的料子贴在掌心里头,他却只觉得手指头都僵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为。
十六娘看着他怔,心底下恨着,只得一顿足,道:“给你了,你这又是不要了么?”
“……”秦云衡亦不接话,只收拢五指,将那帕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头。
有许多话塞在心里头,可是,却偏生说不出来。
她这样,算是原谅他了?可帕子上血污犹在,那不是她唇上的血,或许,是心里头的血。
她还不满十六岁呢,哪里就能如旁人家的娘子一般,贤惠练达得像个假人一般?倘若他娶的是比自己大个三两岁的女子,那之前的种种错处,倒也可以不太上心,这世道,要女子做的,原本便就是这样。可他的娘子偏就是十六娘。
出阁以来,她脾气性子,当真温软许多。他看的出来。原本还以为是这几年她年岁见长,性子也变了些,可现下想来,那都是她自己压着心内的火了。
大概这满宅子的人,唯有他蠢得以为她贤惠是真——或许,若当初便由着她性子来,也不至于叫她恼火拘束成这样。
她能说出一句“给你了”,对他而言,已然是天大的恩惠了。
“拿了便是,还看什么看?奴这张脸,将军未曾看够么?”十六娘扭过脸去,道:“昨儿封了明威将军,还算是外官衔么?不必上朝的?”
“这辰光要上朝也晚了。”秦云衡欣喜方才她的言语,听得“将军”二字便也不觉十分刺耳了,便道:“是外官衔……指不定过个几天就走了。”
“什么?”十六娘骇然:“走哪儿?西边儿的战事,不是已然有人领军了?”
“你可别忘了我原本便是自西边调回来,无非是为了成个婚……都多半年了,上头一句话,我随时便得走。”秦云衡沉默一阵子,突然又补上一句:“如若我战死了,你……就别等了。”
“……”十六娘仿佛不认识般看着他:“……你这是什么话?!”
“你还这么年轻。”他道:“便是我不在了,裴家的幼女,也会有好郎君想要求娶。便应了人家吧。我待你,心下有亏,可总有人会珍你重你,那样,倒也是桩好姻缘……”
“快住嘴!”十六娘一张脸早就是转了通红,叱道:“什么有的没的都乱说!你好好一个将军,便是去边关,也不是去冲锋杀敌的,怎么便这样红口白牙咒起自己来?哪儿有自己好端端叫妻子改嫁的呢!”
“……我不过也只是说说罢了。”秦云衡低叹了一声,道:“那边儿有些凶险。”
十六娘不欲再搭理他,径自转身回了内房。
秦云衡原地站了一阵子,叹了口气,亦出去了。出门时正遇着拥雪踏雪两个立在门口说话,见他来,自是行礼不迭。
“伺候好你们娘子。”秦云衡驻步片刻,却又想不出什么该说的,只能道这样一句:“她心思不太宁定。”
拥雪与踏雪对个眼色,道:“娘子这几日心思都不大宁定。”
“这些日子?”他有些惊讶,随即苦笑,道:“我知晓了,回头你们也上些心,石娘子不是常来么,叫她和娘子出去走走,又或者请她选些宁神定心的好香焚了。”
“郎君何不多来几遭?”
“我倒是想多来,只怕,我来得多了,娘子心底下又要不高兴——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话,你们亦是听过吧……罢了,也差不多时辰该了,你们去伺候她梳洗用饭便是。我先回我书房一遭。”
两个婢子应了,秦云衡便要出沁宁堂,可步子未举,他身边素来跟着的小厮侍剑便一路小跑着进来了。
“郎君,宫中有赏赐呢。”
秦云衡面色一僵。他这般模样去迎赏?面未洗发未整……怕不是要把宫监给气死。
他当即便转了身,向两个婢子道:“就在这儿梳洗毕了再去吧——侍剑去取官服过来!”
“可您那四品衔的衣裳,还没制好……”
“怎么就这般蠢呢!没制好便先着五品袍带!”秦云衡实实想给这小厮一脚,怒道:“难不成我穿着家中衣裳迎宫使么?!”
侍剑一溜烟儿飞跑了,踏雪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直用眼神儿溜拥雪。拥雪面上绯红,蹙了眉头直跺脚。
秦云衡却未曾注意这个,他径进了十六娘房门,道:“叫你这边儿人替我梳洗了吧。至尊那头有赏赐,这一大早的就到府里来了。”
十六娘原本背朝了门不知在做什么,听了这话,亦是顿了一霎,方忙慌慌转过身来,叫了拥雪踏雪和旁的小婢子进门。一干人好一趟折腾,到得侍剑取了袍带跑回沁宁堂廊下来时,秦云衡一身上下也皆是准备好了。
可这小厮至此,方才又掌了自己一耳光,道:“小的犯蠢!竟忘了宫监嘱咐,要娘子也一道……”
秦云衡险些气得厥过去——命妇衣裳,穿起来比男子衣装可要繁复太多了,不由喝道:“你一次将话说清了!还要找谁?老夫人要不要请?”
“……这,这不用……”侍剑脸涨红得像个柿子,勾着头不敢抬。
十六娘却心知这小厮失魂落魄频频出错的缘由,不由道:“罢了,莫责难他了——替我梳洗吧,那礼服要穿上,可也很要一阵子。拥雪,你先随了侍剑,去宫监面前说说,省得耽误他宫中差事,叫咱们不好担当。”
拥雪脸色亦红,应一声,匆匆与侍剑出了门。十六娘便坐了,由着那梳头婢为她梳起正装时应有的高髻,插上宝花来。
“你这是……”秦云衡方才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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