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怎么……”十六娘坐起身,扶住额头。
“御医说娘子是太急,血气上头,无恙的。”拥雪道:“裴府夫人已经过来了,娘子不必着急去惠妃那里,好生歇息才是正理!”
“阿娘到了啊……”十六娘想了想,才道:“阿姊生下小皇嗣了么?”
“还没有。”拥雪道:“已经喝了顺产汤了,然而许因了是头胎,有疼个三两天才生下来的也难说——这是侍产嬷嬷们说的。”
“疼个三两天?”十六娘不禁变色:“这样可怕?!那岂不是要了人半条命去呀……”
“谁说不是,然而在宫中,一应东西都是最好的,该不会如此艰难。”拥雪在她榻边坐下,道:“倒是娘子身子如何?不会因劳累损了自己胎气么……”
“哪里便劳累了,御医不也说是心急而已?”十六娘道。
“说是这样说,然而既然有了珠胎,那便不好怠慢。”拥雪道:“娘子可饥了渴了么?那小厨房中尚有炖好的鸡皮笋丁儿汤,奴取了来,再下些馎饦与娘子先用着可好。”
“旁人都未曾用饭,我怎么……”十六娘道:“你先取些糕饼来吧。吃过些许,我也该去看阿姊!这是规矩啊……”
辞赏推官
惠妃折腾了大半天外加一整夜,到得破晓之时,产房内终于是传来了一声儿啼。
十六娘正在房外候着,她昏了一次,便连着裴王氏同惠妃都不许她再进门了。然而醒来时天色已然黑透了,再回府想是不能,便也只好在宫中将就一晚上。
她又不敢一个人在清清冷冷的侧殿里头呆着,便蹭到了惠妃产房外头——至尊是早就走了的,到底明儿个还有朝会,怎生也不能为了个妃子耽误正事儿不是。
这道理谁都知晓,不过,就是她做娘家人的,想起来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她身为个女子,也只能是同情自家阿姊了……
是而听到那一声儿啼,她竟丝毫也不想打听孩儿如何,只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佛——阿姊可算是不用再受苦了!
产房的门打开,侍产的嬷嬷宫娥们涌出,皆是一脸欣喜,纷杂杂嚷着是个小皇儿。
那两个御医,听了这话自也是狂喜的。至尊子嗣稀薄,能伺候着他宠妃生下一个儿郎子,那是了不得的功勋!想来,重重赏赐是免不了的。
然而这一众人的喜悦之间,十六娘却推了门,进了产房里头。
裴王氏还在里头待着,见她来,先是一怔,才招呼道:“快来看看你阿姊!”
用不到她说,十六娘早就朝着榻边过去——惠妃已然是憔悴至极了,只是眼睛还睁着,眼光竟是灼灼:“阿央……你看到小皇儿了没有?”
“尚未。”十六娘道:“阿姊累了,便先歇歇吧。说来过阵子至尊知道了也该过来,彼时还要阿姊打点精神说几句呢。”
“你快去看看。”惠妃只是催她:“看看他生得像谁,好不好看……”
裴王氏却失笑,道:“这是惠妃不知道了,刚生下的娃儿都是一个样子。过得几天,他长得白胖了,那才好看出好不好看呢!”
“是这样么?”惠妃有些疑惑,然到底还是笑了:“我只是想着,我拼了全力生出来的儿郎子……想知道他到底如何呢。”
“阿姊生出的定是不错的。”十六娘道:“只是,当真非常疼么……”
惠妃与裴王氏一道笑了,裴王氏抬了手便在幼女额上一凿:“问这些作甚来?过得几个月,你也便知道了!便是疼,总不能不生……”
“儿不过问问,阿娘凶儿又是何必!”十六娘道:“左不过要生,先知道也是好的!”
“如今你可知道了。”裴王氏道:“天也亮了,你可先回去歇着吧。到底也是有身子的人,阿姊这里,有阿娘在,错不了的。”
十六娘有些不舍,看了惠妃一眼,才答应一声。
可她刚刚站起,才走出几步去,便听得惠妃唤她。
“阿央……我说的话,你可记住!如今有了这事儿,这几天我是什么也做不得了……且先待一阵子吧!”
十六娘一怔才领会她意思,点头应了,由拥雪扶了出去,却在门口正撞上了至尊。
她忙忙行了礼,垂下头去。
至尊却在她面前停了脚步:“秦将军的夫人?”
“……是。”她实是不知该如何揣测至尊这句话的意思。
“你家夫婿很是英勇……”至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在十六娘听来,却是叫她心底下都颤。
她不知该作何回答,只能默默等着至尊的下一句话。
“方才传了战报,又是大捷——歼敌五千,收复宁云驿。如若要你替你夫君讨赏,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十六娘一怔。若按阿姊的话想,至尊如今该是最忌讳秦云衡连连得胜的了,可如今他叫她讨赏,难不成是有心存了考她的意思?
“奴以为,秦氏不用再赏。”她遂认真道:“一来,奴夫君为君为国为社稷而战,若不有功,便是尸位素餐之过。二来,奴夫君有功,那是因了至尊识人,将士用命,原也不是他一人功劳,如何只赏秦氏?三来,秦氏累受国恩,原也不缺什么的,再赏赐了也是空置,岂不……”
“你倒是会说……”至尊的声音似是缓和了些:“然而这立了大功的不赏,却叫人如何看做君王的?”
十六娘咬了咬嘴唇,猛地跪了下去,道:“至尊若真要赏,奴只求一个恩典!夫君年少从军,塞北冷阴,他的腿已然不大好了。逢到阴雨之时,常是痛得彻夜难眠。若是可以……求至尊许他此战凯旋后,能多在神京中歇歇。”
她声音竟带了几分哽咽,听上去,全然是做娘子的对夫婿的一片深深眷念。
至尊却是一怔:“为何我从不曾听说过秦将军有这样病症?”
“这样的事儿,除了最最切近的娘子,能有谁知道?他……便是怕叫人小瞧了,说他吃不得苦,连医士都不觅呢。”
“是么。秦将军也是不易……”至尊喟叹了一声,才似是突然反应过来般,道:“你阿姊如何了?”
“阿姊和小皇儿都好。至尊快些去探看才是。”十六娘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奴现下要回府,便只得先告个饶走了……”
“那便去吧!”
听得至尊这样说,十六娘方才站起身,待他进了长兴殿,便转头带着拥雪疾行而去,像是躲什么瘟疫一般。
待上了回府的车,拥雪才道:“郎君甚时候腿不爽利的?奴怎生也不知道呢……总该寻个医士,熬些汤药泡泡也好!咱们也不会说出去,怎的这样不爱护自己身子呢?”
“他的腿哪儿不好?”十六娘道:“莫说你,便是你回去问侍剑,这一直随着他的奴子也不知他腿不好!”
“那娘子……是为了叫郎君常常留在府中伴着您才这样说?”拥雪失笑道:“若奴看,娘子这是大大不值了!郎君为将,若不征战,如何讨得功名……”
“功名这东西,原也不是越大越好。四品官儿,俸禄够养得起这一府人,也就够了。”十六娘浅叹道:“天大功名,能盖过谁去?阿翁是翼国公,那已然是顶天大了,可还不是战死疆场了?他若没那名声……也罢,现下还提这个作甚。”
拥雪由困惑转了惊诧,许久才道:“郎君现下便……”
“谁知道呢。阿姊与我说的。”十六娘道:“小心些总是没错。”
拥雪亦沉默了,许久才道:“娘子,奴看,至尊若果然与郎君过不去,倒不见得是全因着他自己的缘故……会不会,也是至尊怕裴氏……”
十六娘骇然,看了她一眼:“这怎么说的!阿姊她……”
话语的后半段,被她自己生生咽住了。
是啊,她的姊姊是惠妃又如何,为至尊生了皇嗣又如何?裴氏同那些旧族不同,并不是不问世事的颓唐清贵。权势太大了,原本就遭人避忌的很!
这样说来,阿姊生产时两个侍产嬷嬷都找不到人影,会不会……
十六娘心底发冷。是了,侍产嬷嬷晚来一阵子,小皇儿多半是无恙,可对她阿姊,却是元气大伤,甚至是危及性命的啊。
至尊会这样对付自己的“爱妃”么?这样的算计,太过心毒了吧?
见她脸色不好,拥雪自然闭了口,什么也不再说。到得秦府门口,搀了十六娘下车,她也还始终是不言语的。
十六娘也没心思注意这些。她如今心底下是一片慌乱——倘若至尊只是疑忌秦云衡,那叫秦云衡装模作样败上个一两次,大概也便不遭他疑心了。可若是至尊对裴家起了嫌忌……
以裴氏如今的地位,想不露声色地退一步,那也是极不容易的啊。
这样想着,她竟是失神到未曾注意对面来的人是谁。比及看清楚了,已然近得无法回避。
“娘子?”那来人也是一怔,行了礼:“实是不知在此处会遇见,是石某唐突了。”
十六娘抬眼看他,道:“怎生这一大早就过来?我亦未曾想到会见着你的。”
这话说完,她才想着这般讲似有不妥,忙补一句:“来看你阿姊么?”
“是了,”石五郎笑道:“阿姊身子有些不适,送些香料与她。”
“你倒是有心。”十六娘道:“如何也不坐坐便走?我是要回去休息的,你单与你姊姊姊夫一道,也尽可自若如自家一般。这样匆忙,却显得是秦家失礼小气啊。”
“感念娘子好心,只是生意上的事儿最近有些繁忙,是走不开了……”
“这样么?”十六娘笑了笑:“那么,五郎慢走。我便不遣人送你了。”
石五郎应了一声,擦肩而过。十六娘分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
那味道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
她微微蹙了眉头,可那股味儿,散了便是散了,再也寻不出一丝踪迹来。
身世血统
这一路回去,倒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人。十六娘想着那香味儿,竟是越来越困惑,到得沁宁堂门口,才顿了脚步,问:“方才五郎走过时,你可有闻到他的熏香气味?”
“闻到了……挺熟悉,仿佛是才闻过的……”拥雪也道:“娘子在想些什么?”
“才闻到么?”十六娘一怔:“阿姊的宫室不熏香,你闻到的莫不是至尊身上的味道?”
“……这……”
主仆二人相看,俱是惊诧不已。
“此事莫与任何人说。”十六娘低声道。
她并不敢相信自己闻到的,到底她许久不曾用香,如今分不出不同的香气也是合情理。然而拥雪自与侍剑成婚后便有了自己房舍,那里头她是依样用香的。如何会也嗅不出呢。
再者,寻常贵族用香,都常是重金求了香师特意调制的,至尊所用香料,按理说更不会与天下任何人重样啊。
如若石五郎用了至尊才用的香来熏衣,那么,要么是至尊见过他,并特赐了宫中用香与他,要么便是宫中制香之人不想活命了——这第二种,怎么看都不是会发生的事儿。
她还记得秦云衡说石五郎与那“突厥王子”极似,彼时,她以为石五郎只是有着突厥贵族的血统罢了。
然而现在想来,石五郎,会不会便是那位王子……他的姓,或许并不是“石”,而是“阿史那”呢?!
十六娘只推说自己倦了,叫拥雪铺陈被褥歇下。支开了这婢子,她才敢朝自己想着的方向揣度下去。
——如若按胡人转用姓氏的法子来看,“阿史那”转姓为“石”,倒也还说得过去。可是,若如此,石娘子是什么呢?她看上去可是一个纯粹的昭武女郎。
难道这二人全然不是亲姊弟?是了,若是他排行第五,前头总该还有四个。缘何从来不曾听石氏提起旁的兄弟啊。连着爷娘,都不曾说过……
倒好像,这偌大家业,全是她们姊弟两个撑起来的一般!
如若石五郎当真是那突厥王子,那么他来神京的时日,便远远早过她与秦云衡的遇袭了。为何突厥人在发现王子不见了的时候不发难,偏要等着这个时机……难不成,这王子远逃异国,也是他们早就埋伏好的一着棋。
十六娘的手指紧紧抠住榻上所放小暖炉的盖子,细微分明的疼痛自指尖传来——这些揣测,或许并不是臆想……
而倘若真是这般,至尊一定会派人查清这位“突厥王子”的底细啊!这样一牵连,他又如何能不怀疑秦云衡——同他娘子过从甚密的弟妇,居然有这样一位“五弟”,而他还偏又有一位很可能成为太子之母的妻姊,有在军中声望极高的族望,更有连战连捷的威名。
这每一样关系说来,都不甚值得思量,可加在一起,却足以掀起颠覆整个朝堂的巨浪了。
但如若这样想,至尊早在秦云衡出征前就该知道这层关系,如何还敢叫他带兵远征?难不成这朝中当真无将可用到如此地步吗。
十六娘叹了口气。她原本以为自己知道的已然够多,然而,她每知道新的一点儿东西,便要将自己从前所知种种,尽数推翻,重新考量一遍。
这一局啊,越看越大,也越看就越可怕。
甚至连她曾经最是信任的石氏,如今看上去,都像是带了无数心机在她身边潜伏的可怕角色。这,是逼着她一步步都自己走么?
是了,此时此处,再无有一人,可以替她思谋策划!
且喜,她在至尊面前说的话,大抵是对了。至尊既还念着要给秦府封赏好堵住天下人的嘴,那便该不是个能破釜沉舟杀了功臣任人骂的角色。那么,只要秦云衡不再掌军,做个闲散臣子,他大抵是不会吝啬那些俸禄的。
想到这个,十六娘的目光却有些直。她不知秦云衡若真不能再出战了会如何……从那么小的时候学起的武艺兵书,不就是念着一腔热血的报国么?如今,却叫她短短几句,便葬送得一干二净。
他或许不会责怪她,可翅膀被生生折断的鹰,又如何能不怨不艾地,如贵妇的鹦鹉一般过一世?
他说不想打仗,是不想战死,不想与她生死相隔,却不是一辈子做个神京中的闲人啊!
念及此,十六娘猛地跳起身来,推了床屏便下了榻,高声唤进婢子来:“研墨!我有一封家信要与将军写!”
那婢子是素来跟着拥雪学的小女娃儿,素来也是个伶俐乖觉的,忙铺了纸,取了墨,舒了皓腕碾动:“娘子不是暂歇么?如何突然想起写家信来?”
“做了个梦罢了……”十六娘应付过去,提了笔,便蘸了墨落下字迹来。
她总得告诉秦云衡自己撒了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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