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拥雪的眼睛突然亮了:“是……石家五郎么?”
十六娘点了头——她还记得五郎身上曾有和至尊一样的熏香,那香十有□是至尊赏的……能毫无证据而叫至尊信他是突厥王子,石五郎,不,阿史那涵庆,一定还有除了做生意外旁的本事!
“奴现下就去找!”拥雪登时便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十六娘叫住了她:“如今你一出府门,想必就叫人盯上了!去把石娘子找来!如今虽是我对不住她,不好见她,可也说不上别的了!”
拥雪应了一声,忙匆匆便跑了出去。十六娘看着她背影,心底下像是燎了一把火一般,烫得寻不到半丝安闲。
石氏会不会答应帮她找来五郎?如若不能,她还会费尽心思再寻一个法子出来!总不能就这般坐以待毙!
所幸石氏来得极快——她尚不曾搬出秦府去,住处同沁宁堂,也不过就是隔着两个跨院的距离。然而挑起厚帘子进门之时,十六娘还是分明发现她额头鼻尖沁出了细细汗珠。
是这样着急地走过来么……十六娘只觉胸口涌起一股歉意,可开了口,话又不知该怎么说。
“拥雪同奴道,娘子有事要寻五弟?”石氏道:“可是出了什么急事?否则以娘子的性子,怎会如此惊慌。”
十六娘苦笑,她并不算得上是个稳重的,石氏会有这般错觉,无非是因了她从前并不曾遇到急事罢了!
“急倒也不是很急,只一桩——”十六娘握了她的手,看住她:“石娘子可否赏我裴氏合族上下一条性命?!”
“这是如何说?”石氏大惊:“娘子何出此言!”
“你先坐。”十六娘道:“今儿早上,废后姚氏,殁了。”
“殁了?”石氏微一蹙眉:“怎么突然就……去年元日不还说凤体康健的么?便是如今遭了贬斥,可姚氏也不见得就没法子救她一命呀……”
“你想,若姚氏家族要救她,至尊怎么可能废得了她呢?”十六娘道:“废后诏书行三省而无人阻拦,唯一的解释,便是姚尚书他们根本便不反对此事啊!至尊那样优柔的性子,若发现她家族中党羽坚持不肯,说不定这废后一事也行不通……”
石氏柔润双唇不曾合拢,目光中却是有所思了,她的眼睛微微转动,想了好一阵子,才道:“娘子的意思,莫不是说,姚氏死得蹊跷,至尊会怀疑令姊?可便是怀疑惠妃,又如何就牵扯娘子整个家族?后宫中女子争宠原也是常有的事儿,除非闹出天下皆知的丑事,很少有祸延父母兄弟的……”
“没了我阿姊,裴家的势力必受重创。这个……你该知道的。”十六娘急道。
“其实最要紧的不是惠妃如何,而是这件事,会不会被人借了题去发挥……”石氏看了十六娘:“娘子是想着这个,才叫奴来?只是,宫中未曾传来消息,咱们若动了,反倒……”
“我亦是这般想,才找你相商……”十六娘说着,只觉得脸皮子发烫!她既然嫌忌了人家,如今还要找人家帮忙,这脸啊,当真还是得再厚些!
石氏却似是并不在意她这情绪,道:“娘子若肯信奴,咱们现下便只是等吧!待宫中有了消息,再看看姚氏家族下一步要生何事端,才好跟着他们的动作反应呢。”
鸟尽弓藏
十六娘等着从宫中传来的消息,等得心下发焦,然而宫中除了传出皇后的死讯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难道一切揣测……都是错的,废后的死,至尊根本就没往裴家身上联想?
这样想着,十六娘咬了唇,心底下存了些侥幸。然而连她自己也知晓,以至尊的性子,能这样想的可能,真真是微乎其微。
然而从元日到元宵,宫中始终安宁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越是等,十六娘越是觉得心慌。
此时至尊没有举动,并不意味着他对此事不上心。怕是因了正在年节之间,不好动责罚。若是一直拖到元宵之后,那惩罚便是重罚了!
这日日夜夜,她等得,是连觉都睡不着的。每每在半夜被噩梦惊醒,被褥之间,皆是一片汗湿。
这样的日子,撑到了元宵后三日,宫中终于传来消息,至尊竟将惠妃妃位废除,遣入冷宫。
十六娘听得这信儿,惊得话都说不出。
是啊,这比她想到的最差的结局要好,然而,也就好了那么一丁点儿!冷宫那是什么地方?虽然保了条命,可说出不来,也就真的出不来了!
妃子不同皇后,废除一个妃位,用不着朝臣商议,便毫无转圜的余地!惠妃的权势再高,如今都成了过街的老鼠,谁都救不得也便罢了,怕是人人看了,还都想上去打两下呢!
那来报信的,犹是前几次送赏的宫监。他仿佛是一夜间老去了许多,背都佝偻了,衣裳也与从前不同,想是降级了。十六娘想问他更多,却终究是问不出口,只能扶了额,挥手叫拥雪拿些钱与他,也算谢谢这老人家。
那宫监怕出事,报了信便走了。十六娘亲自送他到了秦府侧门边,看着那门扇在他背后合闭,竟是腿软得站不住。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至尊真是下得了手!阿姊这才刚刚出了月,便遣她去冷宫,那里的日子哪里是人过的!
她的牙齿咬得紧紧的,从没有这样一刻,她真心地希望宫中那至高无上的太阳陨落,希望那叫人不得不崇敬的至尊暴毙!
然而现下并不是能尽情地恨的时候。
十六娘强忍了一阵子,转头对拥雪道:“快去找石娘子,现在是必须要五郎来的时候了!”
拥雪点了头,飞也似地撒腿便跑。她素日里还是穿男装的,此时提了袍,竟也像只小鹿一样飞快地远去了。
十六娘将手伸给了踏雪,由她扶着。
她还真怕自己会跌倒。无论如何,不能当着府上下人的面慌张啊,所幸拥雪伶俐,将她手臂紧紧抱了,旁人也不会看出十六娘脚底下虚浮。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石氏便引了五郎匆匆而来。
石五郎行了个礼,便隔着一道珠帘,对着十六娘坐下,道:“娘子这样着急找石某来,和宫中之事,大抵有关?”
“是!”十六娘道:“不瞒……不瞒您说,阿姊决不能有事!”
“都这样时候了,娘子想的居然还是惠妃?”石五郎哂笑:“石某倒是觉得,娘子更该担心裴氏与秦氏这两个大家族呢!废后殁了,至尊为何非要将这事儿扣在惠妃头上?娘子便不觉得蹊跷?按理说,姚氏一旦成了废后,便对惠妃的地位再无半点危险!惠妃何苦要她这样一个废物的性命,却给自己惹一身臊呢?至尊虽然不是个太英明的,到底也不至于想不到这一出。他之所以拿捏惠妃,是因为惠妃姓裴!”
“我……我想过。”十六娘垂了头,却又有些气急:“可,裴氏总不能为了至尊这顾虑就……”
“但是,以某所见……至尊也不会将裴氏斩草除根。毕竟,河东裴氏这样的大族,一旦真的垮了,留下的权力该由谁来接,那些人又能不能处置好,都很是问题。”石五郎甚是镇定,说出的每个字,都仿佛是正正击中在十六娘心头:“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裴氏更弱一些,但却又不会太弱。也好制衡朝中其他大族。”
听得这话,十六娘心头先是一松,复又一紧:“既弱一些,又不太弱……五郎的意思,莫不是从裴氏姻亲下手?”
“说得更直白些,某以为,这最好下手的,便是秦家。”石五郎站起了身,微微扬起头:“一来,秦氏算是人丁单薄的了;二来,也有和他一样不想叫秦家过得好的人帮闲;三来,前方战事已然快要结束了。落雁峰一带的拉锯战,如今看来虽是秦将军节节败退,然而这些败退却从不曾伤及根本。只要再打一场胜仗,我那阿兄大抵便会受不住诸部压力退兵。到那时,正好遇着你们一句古话……”
十六娘听得早已咬紧了嘴唇,此时不由接道:“兔死狗烹……?”
“鸟尽弓藏。”
美貌的男子平静地说出这四字,他的目光,也正隔着帘幕看过来。四目交对之间,十六娘看得出他的洞明,却也觉得,心底下一层层漫上凉意,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就落了下来。
“你倒是莫哭!”五郎也见得她举起袖子蘸拭眼泪,登时急道:“若是至尊果然与秦将军过不去,咱们便有法子了!”
“这是如何?”
“至尊贬黜惠妃,那是他的家事,与旁人无干。但若动朝上将军,便是国事了!”石五郎道:“娘子请说,作为一国君长,他最怕的是什么?”
“……有人篡位?”
“他怕丢掉他的皇位,不管是有人篡权,还是……亡国。”石五郎唇边慢慢挑起一个微笑:“这便看他是以什么由头来折腾秦家了,只要你还抓得到他的弱点,秦将军便不会有事!”
“我现下……还不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十六娘亦站起身,道:“只是,若是可以,真有事时……”
“那是自然。”石五郎道:“虽然我在这里待着的时间已然太长了,可我到底还是个突厥人,自小也知道,说话,是要做到的。”
“……你不说,我并不能时刻想到你是个突厥人呀。”十六娘终于笑了出来。
“是么?其实我自己也常常想不到。”他也微微笑了:“我也同你们一样,希望前线的天军获胜!可到底还有不同的,那是我不希望突厥败的太惨,能叫部酋们不满我那兄长,最好不满到杀了他,那便正正好好。”
“这样的期待,也许很难完成……”
“我最大的胜算便是秦将军。”石五郎道:“所以娘子该明白我的用心……能找到一个既了解自己,又了解敌人,还不大有野心的人不容易,这个人还知道办事的分寸,那便更不容易。”
十六娘怔了怔,突然伸手捞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帘,走了出来。
她在石五郎面前下拜,已然怀孕五个多月的身子有些笨重,但好歹是叫冬日的衣裳掩盖住了,不甚看得出:“无论如何,还是多谢王子。您要做的事儿,有千百种办法可以做成,而帮助奴的这法子,即便是最好的,也不是唯一的!能这般,已然是天大恩德……”
“商人做事不过是利益罢了,娘子请起——礼教大防,我不可伸手扶你的。”石五郎道:“如今我做出了这样承诺,娘子可放心了么?”
十六娘站起,点了头。
待那人离开,她才转过身——原竖于她身后的屏风后头,还站着一个人。那是秦王氏。
秦王氏步出屏风外头,却是久久不言。似是在思忖什么,过得良久,才道:“他的话可信么?”
“儿亦不知。”十六娘微叹了口气,道:“儿也希望还能寻到另一条路可走。可如今看来,咱们秦府上,怕是只能靠他了。”
“想不到啊,堂堂国公府,也有今日这样境况。”秦王氏苦笑一声:“竟然要靠一个……胡人来挽救……我是老了,许多事儿都看不清了,只是,至尊若果然这样做,是在自毁长城啊!”
“儿想着,这些事儿,换个人,怕是死也做不出的!”十六娘气急道:“至尊怎么就能忠奸不分?”
“忠奸?”秦王氏道:“为人君的,最不需要知道忠奸。他只需叫下头没一个人有本事叫他难过便是了!只是,他若真为了压下裴氏势力拿二郎做眼儿,未免也太过愚蠢。倘若突厥人又打回来,还指望二郎与他卖命么?”
“……”十六娘一怔,道:“阿家,依您看,五郎所说的叫至尊怕‘亡国’,是不是指这个……?”
“多半差不离!”秦王氏叹道:“可有一桩——他要治咱们,总需有个理由。战败?二郎打了几次败仗,旁人又打了几次?若按这算法,全天军的将领都该吃上几年牢饭了。”
“儿原本想着,二郎能打上一两次这样的败仗,声望不致太高,或许便能叫至尊放心。如今看来……”十六娘的娥眉微微蹙起:“他真是为了对付我裴氏才如此待二郎的话,就糟糕了。阿家,若儿不是秦家妇,他是不是能不……”
“说什么昏话!”秦王氏斥道:“便是他真要同二郎为难,到底需有证据,难不成秦氏在军中这么多年的经营都是白费了么?便是一切都最不好了,还有五郎答应襄助,你怕什么?日后这样的事儿你便莫要多想!外头有你夫君,府上还有我这老婆子活着!”
十三告密
针尖刺破丝帕,带着鲜润的彩线,落在那素白面子上,一点点铺展成光泽流转的鸟羽与杏花。
十六娘坐在灯下,手上一针一线绣着,心上却是一片空白。
她记得白日里阿家低声与她说过的话,那些关于许久之前,后宫那场变乱的往事……那是王朝最不堪提起的一页,也是天上都没有星辰的一夜。
那一场乱事中,她的阿翁,秦云衡的父亲,站在了如今的至尊这一边。
至尊是先皇诸子中出了名的无用,秦家选他来辅佐,未必便没有乘机揽权的心意。可至尊也不是个瞎子,他看在眼中的事儿,便记在心中。后来翼国公那莫名其妙的战死,多半便有着自己人出卖的意味——而如今秦云衡再忠心,在他心底下,怕也早就讨了几分嫌忌!
这便是贻害子孙了。
是夜,直至拥雪来催过三四遍,她才算是就寝——躺下了,眼睛也合上了,可偏就是睡不着。心里头这儿那儿想着的不知算是什么,却总是塞满了事情。秦王氏说府上的事交给她,可这一句话,哪儿能叫十六娘就此放心?
她亦知,对如今的自己,这样是极蠢了。她还有孩儿,如果她自己拖垮了身子,于腹中小儿女,定是无半点好处。然而谁又能左右自己的心意呢,在这样大的事儿面前,可有谁是能冷静的?
候过几天,前线终究是传了消息回来——天军与突厥人在毕凉河死战,共七役,全胜。歼敌三万余,突厥可汗匆匆下令撤军。
这场奇异的在秋冬季节打起来的战争,看上去就要结束了。
这消息宛若一把火烧得整个神京都沸腾,只是,在最该欢庆的秦府里头,所有的庆祝都不过成了变形走样的凑合。
哪个下人都看得出,娘子与老夫人面色都不甚佳。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去触晦气。然而并不是神京中的一应达官贵人都知道这个,秦府门口,车马喧喧,一时从前甚少来往,连年节时都不曾来的官员夫人们,也来得一个接一个。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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