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娘心中亦是几分酸楚。
她如何不知道,忍下八堂兄的死,对父亲来说是何其艰难而残酷——曾经是那样风光的裴氏家族如今已然落到了叫人欺负都不敢还手的地步!她阿爷是族长啊!看着这一切,心上如何能放下!
“昨晚阿爷也不曾……用饭吧?”十六娘道。
“是……”裴王氏叹了口气:“咱们裴氏不曾积德么?如何就落到这般地步!裴家没有欺男霸女的,亦没有贪赃枉法的,更没有欺君谋反的,如何就……”
“儿听闻,有人要欺君谋反呢!”十六娘心下一动,轻声道:“咱们裴氏不与他们合谋,自然就碍眼了啊……”
裴王氏一怔,道:“你都……这事儿是不是……”
“报应这东西,有时候迟迟不来,可该来的时候,也便是旦夕之间呢。”十六娘道:“阿娘且看着……”
她话音未落,便听得婢子在外头唤:“娘子!十六娘子!郎君回来了!”
裴王氏看了女儿一眼,道:“往日大朝会不是这样快就结束,还要用过饭才回府的,今日如何就……”
“阿娘快去!”十六娘却急道:“儿与阿娘一起!阿爷匆匆回府,朝上定是有大事!”
“别乱说!”裴王氏喝止了她,却转身拽了十六娘的手,朝着自己与裴令均的居室疾走而去。
病来山倒
“秦家二郎回来,你怎的不与阿爷说?!”
甫一进门,十六娘便被裴令均劈头一问,她登时便有些慌张了——裴令均这样讲,定然是因了二郎今日出现在了朝会上。
“二郎他……”
“休推你是不知!”裴令均皱着眉。然而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怒了不曾:“早说几分,你还怕阿爷报官吗?!”
“儿怕阿爷为难。”十六娘低声道。她的手还叫裴王氏攥着,此时母亲也掐了她几把了。
见裴令均还要再说,裴王氏忙插了嘴:“朝上是怎的了,郎君这样恼怒?”
“你那好女儿,你那好女婿!合起来瞒着人——老夫今日上朝见得秦二郎,险些活活吓死!阿央,你既知道,便与阿爷说一声又如何?阿爷不怕操心,只怕被人蒙在鼓里!”
“他说……裴府耳目太多……”十六娘道:“若是走漏风声……”
裴令均摇摇头:“儿郎子好不晓事!你偷摸来与阿爷说了,旁人谁会知晓?偏要瞒着——他如今不是官身,真叫姚家盯了,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
“他……弹劾姚尚书了?”十六娘问得小心。
“正是!”裴令均叹了口气:“至尊尚未承诺处置姚氏,这情况,我看有些险——要不,咱们便叫他回裴府住了,也好保护一二……”
十六娘正要说话,却被裴王氏占了先:“万万不可!郎君岂不知秦二郎是何故遭人诬陷?至尊最忌讳的便是他裴氏女婿身份,若真接他来,便是将裴府也牵连进去了!”
十六娘闻此言,心头是微微一酸,然而却又无法反驳母亲的话——倘若二郎在此,也定会按母亲说的做。扯开裴氏和他的牵连,如今是不得不为!
要在人前也能“重归于好”,大抵要过很久了吧……姚氏还在,不敢牵连,若姚氏垮了,便更加不敢牵连!
阿姊说的事情,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想着这个,她心中蓦地一动,道:“他能上朝奏事,至尊是封了他什么官儿?”
“还能是什么?御史!”裴令均道:“刚刚起复,总不能还做回原职的啊。
御史?十六娘初是一怔,便不由哼一声冷笑出来——御史,那是文官啊!
品阶低,且可不提,至少御史还颇有些权柄,然而秦云衡虽通得文墨,凭文才却也是考不上进士的。叫他做御史,若抛去单查姚氏的意思不提,那么能不辱命便是好的了,想要做得出类拔萃冠于同僚,如何能像说说一般简单的!
取玉如意打狗,至尊这不就是要叫朝野看看秦云衡在御史任上还不如个腐儒么?
只是,借着清查姚氏的机会这么一封,看上去还真像是叫秦云衡痛快报一把仇呢。
抖心思,至尊倒真是在行——可惜如今裴氏秦氏早也不信他了,自不会用好意揣度他——谁比谁蠢多少呢,调虎离山,谁看不出?
这一手断了裴家在军中的路子,也算是绝了秦云衡重做将军的念想!
十六娘心底下恨得咬牙,勉强道:“他又算不得文人,若是有辱使命,却是如何是好!”
裴令均摇了头,缓声道:“这也胜过叫他在澹州苦熬——你亦莫要太过忧心,如今战事频仍,难说至尊还要起用他的。”
这说话的口气……十六娘装作欢喜地应了,心下却明白得很。阿爷对秦云衡的仕途这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泱泱天朝上国,难道还寻不出个能打胜仗的将军吗?
□品的小官做到死,这比直接让他在最荣耀的时候战死疆场还要残酷。
只是至尊想得是好——可他却不想,凭他四十余岁的年纪,活得过秦云衡么?新帝会叫自己战功赫赫的姨丈这样老死神京么?
把人逼得无路可走又不下杀手,至尊这是在给自己下毒呢。
只怕他现下心中还暗自得意呢,想着他又不必背负杀害功臣的骂名,又不必担心功臣谋反,还大可借他查清地图泄露一事,这岂不是极贤明才能想出的法子。
十六娘这边正恨得咬牙,那边裴令均却又道:“阿央亦收拾东西去吧,你夫婿既然已然回了神京,便是不接他来,你也没有仍住了娘家不去陪伴他的道理——阿爷再与你十余个奴子,你们日子也好轻易些!”
“可别!”十六娘忙道:“这十余个奴子儿养不起!再者阿爷若真这样做了,同接二郎住在咱们府上又有何两样?”
“做阿爷的看不得小娘子受苦,如今竟也是罪过了。”裴令均苦笑,接着却是一声长叹:“这世道,当真……”
“郎君噤声!”裴王氏忙蹙眉道:“秦二郎所言不错的,咱们裴府若无有旁人眼目……”
裴令均这下也只是摇头了,许久才道:“阿央便去吧。能与郎君团聚,也是好的。”
十六娘应声,可甫一出门,便遇着朝玉:“十六娘子!可巧遇到您,往哪里去?”
“阿爷叫我回去收拾了衣裳之类,随秦郎住。”十六娘道:“怎么?”
“且先别走!”朝玉脸色发红,额上有汗,显是一路跑了来:“出大事儿了!”
十六娘大惊:“什……什么事?!”
“……”朝玉想了想,却拖了她手,直入内堂,见了裴令均夫妇方道:“郎君,娘子!且喜奴方才遇了十六娘子!这边厢有事儿说!”
“什么?但说无妨。”
“其一,八郎故友去刘挺家中闹事,正遇着他出门,痛揍一顿,原意将他身上钱财取走,却不意发现了一张军图。其二,秦府老夫人不好了!”
十六娘听得这“其一”,原本还有些欣喜,到底她清楚这刘挺身上搜出军图是怎么一回事儿——八堂兄那些游侠儿友伴,旁的不说,钱财是不缺的,如何就突然来了性子,打完人还要搜身的啊?
然而听得这“其二”,她便愣怔住了,半晌才道:“不好?如何个不好法?!”
“秦府那边,来人说她身子突然就垮了,如今已然昏迷许久——旁的,奴亦不知。”
突然垮了……十六娘抿了口,点点头,道:“阿爷,如今看来,儿只好先与二郎回秦府侍疾——否则也不像话。”
“二郎住在中书令那外宅里头?”裴令均道:“倒是不远,有他在,我也放心些——依我看,这秦府里的事儿,不甚正常。”
“儿省得,阿爷放心。”十六娘道:“奴这便遣拥雪去寻二郎,一道走,不会有事儿!”
裴令均应了,秦云衡亦来的快,隔不了多久,十六娘便上了马与他一道走。
自打有了身孕,十六娘便未曾骑过马。如今虽然日子久了,但到底骑马还是快过马车,到得秦府门口,天色尚未晚。
如今秦云衡重返神京,秦家那些下人,自然也不若从前那般对十六娘爱理不睬,甚或有几分殷勤。
然而十六娘心底下却憋着口气,此次进秦府,她心里是一点儿也不好的!原本这是她的府邸啊,如今,来了这里,却要像个客人一般,这叫人如何安心?
身边,秦云衡亦是青着一张脸,对着来府门口迎接的秦云朝,也只是拱了手,旁的表示,却是一应没有。
“二弟来得好快。”秦云朝却似是极想说什么。
“自家阿娘这般,如何还能来得不快……”秦云衡瞥了他一眼,恨恨道:“我阿娘是如何就突然病重了的?”
“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儿,话说病来如山倒,哪里是人力能奈何的?二郎这样来势汹汹,却叫人心下不免暗自揣测。”秦云朝仍是淡然,然而嘴角微微勾起,如何看,那都是得意。
公然挑衅
十六娘看着秦云衡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嘴角也微微颤抖着,心知他是悲怒极了,忙扯了他衣袖,道:“自家弟兄,在这大门口闹什么?这样哪里似是翼国公教养出的儿郎子呢,须让人笑话!咱们还是先去探看阿家是正经!”
“正是正是。”秦云朝微微侧身,让出一条路来:“二弟请罢!”
秦云衡恨恨剜了他一眼,举步便向前。十六娘忙也随着去了。
秦府里头,花木亭台依旧,只是变了这府上的主人……如今她走在这熟悉的院落间,只觉得胸口捅着一把刀,却是连流出的血,都只能默默往心里头流。
秦云衡心中想必更不好受。只是他一直在向前走,十六娘没法子看到他正面罢了。
到了一个路口,她却猛地拽住他:“二郎,阿家的卧房往这边走……”
秦云衡一怔,看向她,才苦苦一笑,道:“我竟忘了,阿娘她……走吧。”
十六娘看着他这般,心里微微一痛,然而偏又安慰不得,只好随着叹了口气,跟着他前行。秦王氏如今所居的屋子也算不得远,走不多时,也便到了。
秦云衡却在此时顿了脚步,默然良久,才像是鼓足了勇气,推门进去。十六娘但听得他一声“阿娘”,声音里却是带了哭腔。
她忙抢进去,却是一惊——秦王氏躺在榻上,那脸色已然十分灰暗不好。十六娘未曾见过这样憔悴的容颜,或许……
她不敢放任自己想下去,只得深深吸气,也跟着唤了一声“阿家”。
秦王氏睁了眼睛,看到秦云衡,那双浑浊的眸子里却突然有了光。她伸出手紧紧攥了儿郎子手腕,然而发紫的嘴唇颤抖着,偏生一个字都说不出。
十六娘看着她那手,便觉得从心里凉得透了——秦王氏素来保养得好,那双手,从前当真是雪白柔润的,如今,却像是……被风干了的雉鸡爪子。
她看着秦云衡的脸色从泛青一点点涨得通红,再慢慢惨白下去,自己便先落了眼泪下来,道:“阿家,阿家,怎生便成了这样……前几日,还……”
秦王氏的目光转到她脸上,却终究只能轻轻摇头,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喉咙,却是呕呕连声。
“她说不出话来。”秦云衡将母亲的手捧了,贴在自己额上:“阿娘,儿知道阿娘的心意。那个猪狗,儿定不会放过!”
他这话声音压得极低,十六娘听得都模糊,可秦王氏却仿佛是听清楚了,竟拼了全力般点了头。
“阿娘,这次未曾将你孙女儿抱来……”秦云衡又道:“她生得很好看。”
十六娘听着这话,却是心里一颤——秦云衡这话,说的太不同寻常了!
他是觉得,阿家要不行了么……她不曾见过垂死之人,可是,秦云衡见过啊。他在战场之上,看到过多少人在伤痛中死掉……
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出了秦王氏的房舍,秦云衡便再不发一语,却是红了眼眶。
而偏在此时,又听得一句:“二弟所见的母亲可还好么”,他便猛地抬头,牙咬得紧紧的,挣出几个字来:“你自己不会看么?!”
十六娘垂着头,可也听得清秦云朝话里淡淡的笑意:“你很想杀了我?”
“……此言,何意?!”
“此言并无他意——如你所想,她成了这样,和我有关。”秦云朝突然笑出声来:“你很心疼你阿娘吧?能叫你也有此感,我便高兴得很了。”
“你这是,报复吧……”
“我在战场之上喋血之时,却听闻我阿娘死得那么凄惨——你该谢我,至少,我未曾让她也死得肚破肠流痛苦不堪!”
“好,好……”秦云衡的声音在发颤:“你,当真是个孝子!”
“不敢受二弟夸。”秦云朝突然拔出了一把短刀,十六娘脸上失色,却见他将刀递与了秦云衡:“你想杀我么?给你刀。”
秦云衡的身子都在打抖,许久才道:“你的脑袋,自己先留着吧!”
“你不敢。”秦云朝口气满是讥讽,突然将短刀掷出,插在了庭中树木上:“你真不像是那老虔婆生的儿郎子!这样手软,简直可笑……明明已然恨我恨到骨头里去了,却……”
“你要是想死,我可以送你死。”秦云衡打断了他的话:“然而我不会亲手杀你,你的脏血,不配溅到我身上来!再者,你以为,你这样的人会挨我一刀便死?那岂不是太过便宜你!等着吧,有的是人,要你的狗命!”
说罢这话,秦云衡拖了十六娘便走,更不多留一刻。
十六娘也没的说,只能随了他,及至回了秦云衡暂居的宅子于堂中坐了,方道:“二郎方才如何忍住了?若是奴,怕定要一刀捅了他了。”
“我若杀了他,那是弑兄!”秦云衡愤然哼一声:“姚氏倒台在即,他自己是活不了了,也指望不了旁人拉他一把了,便想拖了我一起去死——我便能让他得逞么?”
“是了,杀了他,郎君便是极大忤逆。”十六娘睁圆了眼望住他:“只是郎君咽得下这口气么?”
“咽不咽得下,有何区别?我咽得气还少么?如今也不管这气的事儿,我只想,接阿娘来随咱们两个住。她眼见是不成了的,日子,也便在这一两天了。我倒也不图将她治好,只盼着……她走的时候,能稍稍安心些。”
“可如今是大郎承了宗祧,他若不应,人人皆拿他没法子。而且……奴以为他不会答应的,他要的,便是郎君终身抱憾……”
“是啊。”秦云衡咬了牙,突道:“如若我请了宗族长老们一道商议,他们的意思……能不能压得那人服气?”
“奴以为不能。”十六娘狠了狠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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