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这才注意到那些女客,不由吐吐舌,赶紧过去给老太太和众人见礼,又恬着脸笑道:“老祖宗这里有客,不如就由我来招呼敏敏娘吧。敏敏娘还没见过大姐姐呢,我正好带她过去。”
因妹妹老是“敏敏娘、敏敏娘”地叫着,赵家的姐妹们也都跟着她一起那么称呼起林敏敏来。
提到大姑娘,老太太不由叹息一声,对林敏敏道:“正是呢,我正想跟你说一说这件事,只是这会儿不得空。既这么着,你先跟三丫头去见见大丫头吧,我们回头再说。”说着,又叹了口气。
其他客人们原都以为,这有着张狐狸脸的小寡妇是个不受老太君待见的,如今一听这话才知道,原来是他们误会了,原来不是主人家不搭理这狐狸脸,而是狐狸脸跟主人家已经熟到了不用拘礼的程度——虽然这句话林敏敏是打死也不会认同的。
见三姑娘亲亲热热地拉走那个小寡妇,那些有心人不由悄悄交换了个眼色——以这小寡妇的姿色,怕是自家女儿难以胜出了——于是,便有人向老太太打探起林敏敏的身份来。
“她啊,”老太太不甚在意地道:“她是老七未出五服的嫂嫂,虽然年轻,倒是个稳重有主见的。”
嫂嫂!
顿时,原本已经开始有些失望的众人心思又活络了起来。这大周朝虽说不禁寡妇改嫁,但总有些潜规则是不容打破的,比如这弟娶兄嫂,兄死弟及,便是禁忌之一。
*·*
国公府的大姑娘跟林敏敏一样,也是个小寡妇的身份。这次老太太带着一帮子侄南下,就是来替这大孙女撑腰的。
据说,这位大姑娘和她的夫婿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嫁过去没两年,她那夫婿就一病呜呼了。偏她那婆婆性子偏执,看不得儿子死了媳妇还活着,想着法儿的折腾这新寡的儿媳,逼得大姑娘险些走了绝路。老太君听了家人禀报,顿时大怒,当即点齐自家子侄,坐着船就杀奔广州,只差点没把大姑娘的夫家给拆了。
“这不,虽然把大姐姐给接回来了,可大姐姐自己还是想不开,整天以泪洗面,唉。”提起这位大姐姐,三姑娘也是一脸的无奈,对林敏敏道:“敏敏娘,有空你多跟我大姐姐聊聊天吧,毕竟你们都是……”她忽地一吐舌,望着林敏敏憨憨地笑了。
这三姑娘,向来是个嘴上没把门的!
林敏敏望着她摇摇头,不由也笑了。
三姑娘也知道自己又犯了老毛病,赶紧转移话题道:“这一回,老祖宗是铁了心要给七哥找个媳妇儿了,连坐着船都不忘帮七哥相看。可要叫我说,七哥向来是个有主见的,老祖宗这么做,我看七哥可未必会感激她。”
见她“七哥、七哥”的叫得欢实,林敏敏不由就旁敲侧击地问起那钟离家的事来。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这孩子们的“七叔”、三姑娘的“七哥”,大名叫钟离疏,他的外祖母和太夫人是亲姐妹,且他外祖母很早便去世了,他的母亲等于是跟着这位太夫人长大的。
“说起来,这次七哥被调回来,其实还是受了我们家的拖累……”
似乎这位三姑娘又犯了口快的毛病,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匆匆一瞥林敏敏,突兀地转移话题道:“这些日子,也亏得有妹妹在一旁给我姐姐解闷,不然我看我姐姐大概连房门都不愿意出一步。”她叹息一声,又道:“我就不明白了,姐姐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姐夫之前对她也没那么好,隔三岔五就纳个妾来气她,怎么她还那么惦记着他?连笑都不会了。敏敏娘,你就比她坚强多了。”
林敏敏一阵无语。人家是真寡妇,她这假寡妇怎么跟人家比啊!
其实林敏敏之所以愿意去见一见这位大姑娘,也是想要看一看,这大周朝的真寡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她也好提前做个心理准备,毕竟,钟离家也是大家世族。
靖国公府的大姑娘闺名叫莲娘,今年二十一岁,比英娘大了四岁。两人虽是一母同胞,但相貌气质却全然不同。英娘人如其名,眉眼都带着一股英气;莲娘更是人如其名,生得柔柔弱弱,仿佛就是一枝临花照水的白莲花——至于性情是不是白莲花,林敏敏还在观察中。
不过,显然,林敏敏再次吃了她那张小妾脸的亏。白莲花似的大姑娘冲她眨巴了一下眼,就以姐姐当初对船老大的那种微笑法则,冲着她无比高端、无比大气、又无比疏离地客气一笑,便坐在那里不吭声了。
而此时,在一旁玩耍的妹妹见敏敏娘来了,当即尖声叫着“敏敏娘”,毫不犹豫地扑到林敏敏的怀里就不肯下来了。弟弟原本正站在姐姐身边看她跟艾娘下围棋,听着这声音,顿时也抛开姐姐过去,拉着她叽叽咕咕地说着刚才看到的,一艘从他们船旁飞掠过去的飞燕船。姐姐一心二用,输了棋,便把输棋的气恼发泄到弟弟身上,忽地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弟弟当即转向林敏敏告状。林敏敏便替弟弟主持公道,责备了姐姐几句。
见三个孩子围着林敏敏那般热闹,三姑娘忍不住凑到大姑娘身边道:“姐姐要是有个孩子,怕就不会这般冷清了。”
顿时,林敏敏脸上的笑意一僵。这三姑娘,真让人无语……
果然,大姑娘不负众望地垂下头去拭泪。过来看看这边情况如何的大嫂见状,忙责备地看了一眼咬着舌尖的三姑娘,上前柔声劝慰了大姑娘几句。
妹妹大概从来没见过大人在她面前哭,想了想,便从林敏敏的怀里跳下来,又踮着脚从案几上的托盘里拿起一块小点心,过去递给大姑娘,嫩声嫩气地道:“莲姨别难过,这是我敏敏娘做的点心,可好吃了,吃了就不伤心了。”
姐姐病着的这些时候,这莲娘也帮着照看过妹妹,故而妹妹对她并不陌生。如今见妹妹如此乖巧,莲娘心里一阵羡慕,便拭了泪,抱起妹妹一阵轻声慢语,妹妹则像个小大人似的,正而八经跟大姑娘聊起天来。只是,妹妹那天马行空式的聊天方式,不是一般人能够跟得上的,林敏敏只得不时插嘴进去给予解释,以方便这二人沟通。
一来二去的,大姑娘渐渐发现,这敏敏娘虽然长得不像是个合格的娘亲,但她对孩子们的了解,以及孩子们对她那亲热,都实实表现出,她是个再合格也没有的母亲。渐渐地,大姑娘便放下了心防,开始和林敏敏搭起话来。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三月的江南,细雨蒙蒙。
蒙蒙细雨中,一个男人孤独地站在一座孤坟前。
手搭着那孤零零的墓碑,坟前的男人低垂着头,那被细雨淋湿的发丝低垂,细长的凤眼低垂,甚至连那抿着的薄唇,唇角也在低垂着。
细雨。
孤坟。
坟前头颅低垂的男人。
这画面,本该充满了忧伤与哀婉,但……
突兀的,墓碑前的男人发出一声轻笑。
“真好啊,果然是一死百了,你死了,就不用回答任何问题了,真是方便呢。”凝视着墓碑上那个几乎已经想不起容颜的名字,钟离疏渐渐勾起唇角,“那么,既然我们号称夫妻多年,能不能请你在方便的时候托个梦,告诉我一声,你到底是为谁死的呢?”
他蹲下。身去,手指伸向墓碑上的那个名字。
但,他的手指还没能碰到墓碑,就被人粗鲁地一巴掌打开。
钟离疏抬起头,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看到那个冲他怒目而视的女人。
“哦,原来母亲也来了。”他缓缓站起身来,低头俯视着来人,薄薄的唇翘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母亲也是来看您的儿媳的吗?”
坟茔前,那个被钟离疏称作“母亲”的妇人,其实年纪不过在二十七八岁左右,虽然是一身看似清淡的寡妇装扮,却在细节处尽显一种低调的奢华。
瞪着这个只比自己小了四岁的继子,吕氏隔了半晌才忽地深吸一口气,转身看着那墓碑道:“你不该来。”
钟离疏的唇角不由又是一提,也转过身去,看着那墓碑讥嘲一笑,道:“是吗?原来我这做丈夫的不该来啊,看来倒是为难你们了。”
他背着手,默默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出了一会神,忽然扭头,一脸好奇地问吕氏:“我一直很想问一个问题。既然难得我们都在这里——在这容氏的墓前遇上,那么,就恕我失礼一回。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俩处心积虑想要嫁进我家?为什么好不容易嫁过来,她却……”他指指那墓碑,“嗯……唔,好吧,我们直说了吧,她为什么自杀?”
细雨中,他那眯着的眼,如箭般刺向吕氏的脸。
似乎早就料到他有这一问似的,吕氏想都没想,垂着眼道:“死都死了,有什么好说的。你只需要知道,她嫁你,是因为她喜欢你,这就够了。”
“够了吗?”钟离疏的眼不由眯得更加细长。看看他的继母,再看看他的亡妻,他忽然抬手遮在鼻下闷声一笑,嘲道:“确实,一个都没什么印象的女人,死也就死了,管她为什么嫁我呢。不过,”他的声音忽地一冷,“怀着别人的孩子死在我的家里,我总该有资格问上一问吧?”
这一回,吕氏的脸色终于变了。她忽地扭头瞪着钟离疏,那眼神甚是吓人,以至于连久经沙场的钟离疏都警觉地后退了半步。
望着那张除了一双凤眼哪儿都不像老侯爷的脸,吕氏终究还是移开了视线,冷声道:“你在胡说什么?!就算你愿意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阿欣……”她的声音一颤,上前一步,轻轻抚摸着那墓碑上的名字,忍着悲伤道:“容氏也容不得你如此侮辱于她。”
她的悲伤那么深重,以至于钟离疏想开口去嘲讽都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于是,二人默默站在三月的细雨中,看着一个不到十八岁便夭亡了的女孩的坟茔。
半晌,吕氏轻叹一声,蹲下。身子,将带来的竹篮放在墓前,又将祭品一一取出放好,一边轻声道:“阿欣之所以不愿意葬入你们家的祖坟,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是不守妇道的缘故,她只是……只是她一直都很喜欢这里的风景,我们早就说好了,等我们死后,就葬在这里,相互作伴。”顿了顿,她又道:“等我死后,烦请侯爷把我也葬在这里,便是侯爷的‘孝道’了。”
说到这“孝道”二字时,吕氏的声音里不禁染上三分嘲讽。
“可以吗?”她扭头看向现任的威远侯。
而,此时钟离疏脑中闪过的,却是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吕氏和容欣时的情景。
夕阳下,容欣坐在半山亭里练着琴,吕氏站在她的身后,弯腰指点着她错了的指法。那时候,那两个女子是如此的鲜活,可似乎只是眨眼间,一个已成一抔黄土;另一个,则再也看不到当年的亲切温柔……
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他曾懵懂心动过的女人变成了他的继母,而那个一心想要吸引他注意的女孩,竟在嫁他后怀了别人的孩子跳水自尽?!
是因为他的逃婚吗?!
那为什么在他逃婚一年后才自尽?!
在他十八岁那年,在他在大海上和风浪、海盗搏击时,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直到看着那些远远守在马车旁的丫环仆妇们伺候着吕氏上了马车,吴晦明这才从树后转出来。
“有什么进展?”望着那马车,钟离疏头也不回地问道。
吴晦明摇头。
沉默片刻,钟离疏扭头看着那墓碑自言自语道:“果然隔得越久就越难查出真相啊。”顿了顿,他又道:“其实她说得也对,人死都死了,知不知道真相又有什么关系,不是吗?”
吴晦明没吱声,只是陪着钟离疏静静伫立在这江南的细雨之中。
*·*
回到老宅时,老宅里的下人们仍一如既往地拿他当瘟神一般闪避着,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如受惊的鱼群般四散开来。这虽然不会令他困扰,却着实有些让人不快。
见侯爷回来了,阿樟托着毛巾,挺直着脊背站在大厅里,虽然仍是端着张面无表情的脸,却还是叫钟离疏察觉到他那隐藏着的烦躁。
不等钟离疏开口,阿樟先禀道:“有两个六扇门的人要见侯爷。”
钟离疏眨眨眼,接过他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道:“就因为这个,叫你觉得烦躁?”
阿樟的脸一苦,扭头看看大厅外廊下那一溜显得战战兢兢的丫环仆妇,道:“家里下人们规矩太差了。”
“既这样,你多费点心就是。”钟离疏摘掉发冠,打散发髻,以毛巾擦拭着头发,却在不经意间忽然想起某个披头散发的海妖来。
顿时,他的眉微微一皱,忽地将毛巾扔给阿樟,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备洗澡水。”
阿樟恭敬一礼,道:“已经备下了。”
看着钟离疏往上房那边过去,他愁眉苦脸了一下,便毅然追了过来,难得地小声抱怨道:“恕卑下无能,这府里的下人不听我的。”
钟离疏脚步一停,扭头不满地看着阿樟,“我是谁?”他道。
“侯爷。”阿樟挺胸直立。
“我给你的命令是什么?”
“管|家。”顿了顿,阿樟抗议道,“可我不是管家……”
钟离疏又看了他一眼,便一言不发地抬脚进了浴室。
阿樟一抿唇,向着侯爷的背影生硬地行了一礼,然后伸手关上浴室的门,一扭头,正看到那些丫环们又在廊下探头探脑,顿时脸色一沉,冲众人挥挥手,直到赶着众人远离了侯爷能听到的距离,这才指着为首的那个道:“你,从现在起,不用再过来侍候了。”
那些仆妇不禁一阵面面相觑,某个看起来像是主事的婆子道:“老夫人那里……”
“侯爷回来了。”阿樟僵硬的回了一句,便打断了那个婆子未说完的话。
当下人们跑去吕氏那里讨主意时,吕氏却并没有像他们所以为的那样,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和继子夺|权,而是叹息一声,兴意阑珊地挥着手道:“罢了,说到底,他才是这宅子的主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侯爷要怎么当这个家,那是他的事。”
随着容氏一同陪嫁过来的奶娘王妈妈脸色一沉,咬牙道:“难道就叫他们钟离家如此如愿了不成?!看来老夫人终究还是忘了我们姑娘是怎么死的了!”
吕氏的脸色变了变,望着窗外那蒙蒙细雨喃喃道:“忘了又如何,不忘又如何,人终究是死了。”
王妈妈那肥硕的胸脯起伏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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