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那海盗般叉腿抱胸的姿势,完全破坏了这一身中式着装的文雅气质。林敏敏很想冲他翻个白眼儿,可想了想;又怕再闹出刚才那样的笑话,便低顺了眉眼不去看他,却到底难忍那口气,说话的语气里不由就带上了一丝讥诮:“我若说我真不记得了,七叔信吗?”
钟离疏还未回答,英娘在一边先抢着道:“我信我信!难怪有时候觉得你很奇怪,明明是很简单的、人人都知道怎么用的东西,你却不知道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现在呢?你想起什么没?”
见她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莲娘忙责备地叫了一声:“三妹!”
英娘吐吐舌头,却仍旧眨着双眼睛望着林敏敏。
刘氏也问道:“可有看过大夫?大夫怎么说?”
林敏敏摸着当初受伤的后脑勺道:“又不痛不痒的,只是忘了一些事罢了,没必要看大夫。也许哪天就想起来了呢。”
“如果一直想不起来呢?”英娘道。
“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呗,”林敏敏笑道,“谁还能永远记得什么事情,总要忘的。”
老太太忽然道:“你都还记得一些什么事情?又忘了些什么事情?”
这个问题,林敏敏还真不好回答,便摸着后脑缓缓道:“我也……不太确定我记得一些什么……不过,好像过去的人和事,都不记得了……就跟英娘说的一样,有些东西我记得怎么用,有些就不记得了……啊,还有看过的那些书,我只记得书上写过些什么,是什么书,在哪儿看的,就都不记得了……”
正好,她想,她可以借此来掩饰一下她最近有些太过张狂的言行。莲娘已经好几次拐着弯地问她,她那些叫人听着别扭的用词是在哪里学来的了。
“那五哥呢?”英娘问,“五哥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林敏敏诚实地摇头,“连长相都不记得了。”
顿时,众人一阵沉默。
半晌,莲娘忽然拭泪道:“也好,忘了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
钟离疏却是一皱眉,冷笑道:“忘了确实挺方便。”
众人不由全都看向他。
“她既全忘了,便不用害怕说穿说漏什么了。可是?!”他忽地盯着林敏敏的双眸,喝出最后那两个字。
顿时,这一幕叫林敏敏又想起飞燕船上的那个海盗来。她不禁一阵眨眼。
“就算她其实跟孩子们、跟五哥没有关系,却骗我们说她是五哥的续弦,我们也不知道,不是吗?”
那海盗侯爷扭头望着众人又道。
众人则纷纷又看向林敏敏。林敏敏则是一阵默然。
——而,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钟离疏的话一点儿都没错。
“不是的!”弟弟急得一阵跺脚,“敏敏娘是我们的娘!她才不是什么没有关系的人!”
姐姐看看弟弟。当年他们的亲生母亲去世时,弟弟还没满五岁。他之所以一下子就接受了林敏敏,大概也是因为他很想有个母亲的缘故吧。
其实,她也很想。母亲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过。虽然父亲很疼他们,但他的性格里和老侯爷有着八分相似,做事情总是不太靠谱,钟离卉时常感觉自己不像是个女儿,倒更像是个管家婆。
直到林敏敏失去记忆,她才忽然发现,以前这个她一点儿也看不上眼的女人,其实也有着忠厚善良的一面。而且,她能感觉得出来,她对他们是真心的好。在船上的那些日子,是自母亲去世后,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又被人宠溺、被人疼爱着……
“七叔为什么不肯承认我娘?”钟离卉忽地抬起头,瞪着钟离疏道:“还是,七叔有什么其他想法?!”
这丫头那稚嫩的眼眸中,有着超越她年龄的锋利。
在场的众人,除了英娘和那几个比她年纪小的孩子之外,所有听懂她这含沙射影的人不由都倒抽了一口气。老太太也忽地挺直脊背,看向钟离疏的眼神里顿时也带起了警觉。
钟离疏则生生咽下一口闷气。已经被人说到这份儿上了——且还是五哥的亲女儿如此说,他再纠缠于这女人的身份,倒好像他真对她有什么不良企图似的。
但……
钟离疏从来不是吃了亏不还手的人,在姐姐这里吃的亏,他自然要在罪魁祸首那里找回来!
他扭头看着那个狐女,半晌,又道:“婚姻,自古以来便需要三媒六聘,就算你不记得前事,婚书总还有吧?”
林敏敏不禁看向孩子们。
姐姐忙道:“逃的时候匆忙,丢了。”
“就算丢了,官府那里总有记载。”钟离疏道,“林氏失了记忆,你们应该还能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嫁给你们父亲的?”
两个大孩子对视一眼,不由都转开了视线。
“忘了。”姐姐撇着嘴道。
“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嫁给你们的父亲。”钟离疏冷笑道,“如果我没猜错,她大概最多只是你们父亲的一个妾室,私底下笼络着你们,哄着你们叫她娘的吧?许还威胁了你们,说如今你们父母双亡,若是家里没个长辈,会没人替你们做主、受人欺凌什么的,然后逼着你们向别人说谎,说她是你们父亲的续弦。可是?!”
又是这两个字。
虽然这一回没有像刚才那般喝出来,却依旧带着迫人的压力,何况他几乎每个字都说中了姐姐的心事。顿时,姐姐嘴唇一抖,眼圈就红了。
但她也知道,此时的她已经无路可退,不然倒霉的会是敏敏娘,便抹着眼泪倔强地嚷道:“敏敏娘是我们的娘,她就是我们的娘……”
她这一强调,却叫钟离疏看出一些端倪。他终于聪明了一回,忽地切进她的话里:“但她并不是你们爹的续弦。”
姐姐的叫声顿时一哑。
室内又是一阵沉默。
看着心虚地扭着头不敢看人的姐姐,钟离疏抬起下巴,胜利地看向那只被他抓住尾巴的小狐狸。
这小狐狸脸上的表情很奇妙,有着三分呆滞,三分疑惑,三分意外……以及,一分的不意外。
姐姐的神情,简直就像是一份供诉,就算她这时候反口,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她了——连林敏敏自己都不会相信。
啊,原来,她果然是人家的妾啊!望着姐姐,林敏敏忍不住想。
“啊。”上首,老太太忽然也“啊”了一声,仿佛她并不意外一般。
众人又是一阵静默。
半晌,英娘也跟着“啊”了一声。只是,她的这一声和老太太的那一声意思却不太一样,“怎么回事?”英娘疑惑道,“敏敏娘,不是五哥的……呃,只是个妾?!”她看向林敏敏的目光里带出三分不满。
林敏敏则仍是一脸的茫然。
“啊,”英娘忽然又“啊”了一声,“对了,敏敏娘不记得了!”她转向姐姐,“是你们骗了敏敏娘,还是敏敏娘要你们这么说的?”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姐姐扭着头,弟弟揪着手,二人都垂着眼,拒绝看向任何人。
见他们如此,林敏敏不由叹了口气,不管他们这是无意之举还是故意误导,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她的孩子。
于是她走过去,搂着那俩孩子替他们开脱道:“我想,大概是我自己误会了。孩子们一直叫我敏敏娘,他们从来没说过我是……呃,什么身份……”
看着那男人如刀般砍来的眼眸,林敏敏不由又暗暗叹息一声。她知道,她大概怎么解释都逃脱不了一个教唆的嫌疑了。但此时孩子们才最重要。
她拉着那两个孩子,向着老太太行了一礼,又道:“很抱歉,叫大家误会了。不过我不是有意要骗大家的,相信孩子们也不是有意的,请大家不要怪他们。要怪,也该怪我,是我没有问清楚。这一切,其实都是……”
她觉得用“巧合”一词似乎不太适合,正打算改用“误会”一词时,姐姐却忽然呜咽一声,猛地扑进她的怀里,哭道:“对不起,敏敏娘……”
弟弟也抱住她的腰哭了起来。
见哥哥姐姐哭了,妹妹顿时也一仰头,大声哭了起来。
看着哭成一团的三个孩子,老太太忽地叹息一声,冲着眼巴巴望着她的莲娘微点了一下头。顿时,莲娘过去抱起妹妹哄劝着,刘氏则拉开弟弟,和林敏敏一人一个哄着那两个大的。
看着这一幕,钟离疏看向林敏敏的眼顿时更冷了三分。这女人,居然还敢利用孩子们挑起别人对她的同情!
正这时,阿樟从门外走了进来,仿佛没看到痛哭着的三个孩子一般,恭敬而拘谨地向着众人行了一礼后,对钟离疏禀道:“灵堂搭好了。”
钟离疏点点头,无视堂上混乱的一团,转身便要离开。
老太太忽然道:“孩子们该去守灵才是。”
她的鹰眼扫到林敏敏的身上,那目光中的迟疑顿叫林敏敏一阵感慨——妾通买卖,显然,连老太太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是好了。
林敏敏叹息一声,拉过孩子们,“我们该去给你们的父亲守灵了。”
她拉着孩子们正要转身,却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说道:
“你就算了。一个妾室,还登不得大堂。”
林敏敏蓦然回头,只见钟离疏正轻蔑地瞥着她,那修长的睫毛盖着一双漂亮的凤眼,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想要一根根拔下来量一量长短的冲动。
☆、第40章
第四十章
钟离疏回到外书房时;陈三正坐在那张大书案后,专心雕着一截牙签;殷磊则将一本书盖在脸上,躺在窗下的榻上微微打着鼾。
听着门外熟悉的脚步声,陈三头也不抬地问道:“是那个女人吗?”
他的声音顿时惊醒了榻上的殷磊。他猛地翻身坐起,盖在脸上的书便“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一只修长的手先于他捡起地上的书,又合上书页,看了看封面上的书名。
“哟,原来殷大人也懂法文。”钟离疏挑眉道。
殷磊却顾不得他的调侃;和陈三一样;开口便问道:“是那个女人吗?”
“应该是……”
钟离疏的话才只说了三个字,殷磊就兴奋地跳起来;搓着手道:“好嘞!既这样,拿人吧!”
“先等等。”钟离疏举起一只手。
“怎么?”殷磊一怔。
钟离疏摇头道:“情况有点复杂。”说着;便把客院里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那女人好手段,从头到尾就没替自己辩解过一句,偏偏什么话都叫几个孩子替她说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笼络的人心,居然叫孩子们全都肯听她的。”
殷磊却是耸起那道断眉,“我们不是已经查得很清楚,五爷这一年来,都是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们四处流浪的吗?这女人什么时候成了五爷的小妾了?侯爷怎么不当面揭穿她?还是……”
他忽然斜睨着钟离疏,冷笑道:“还是,侯爷打算包庇这女人?那女人真就那么漂亮,居然能叫侯爷忘了,她可是杀了府上五爷的嫌犯!”
殷磊这和姐姐如出一辙的指控,顿时就点燃了钟离疏一直压抑着的怒气,他忽地一伸手,扯着殷磊的领口就将身材高大的他拖到鼻尖前,压低着声音沉沉道:“你再说一遍!”
望着侯爷眼中的怒气,殷磊又是一怔。不自觉间,他又把眼前这位侯爷当作是京城里的那些贵族老爷们了。
经过这近半个月的相处,虽然不愿意承认,殷磊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位威名赫赫的威远侯和京城的纨绔们确实不同,且……
更叫他不甘心的是,他居然也会对个他一向看不起的贵族老爷由衷生出一丝敬意来!
这位侯爷有着相当坚定的意志——或者说是顽固,当他说要参与调查后,便真个儿不顾殷磊的阻拦强行参与了进来,甚至连陈三故意当着他的面剖开那具焦黑的尸体,都没能阻止得了他。
而更叫殷磊敬佩的是,这位侯爷显然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从不对他们的调查指手划脚,即便是陈三再次探查五爷的尸体,他也没有出声阻止——这若是换作其他人,怕是陈三又要挨打了。因此,虽然被个外行插手进来实在叫人不快,殷磊还是生生忍耐下了这位侯爷的存在。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侯爷的帮忙,才叫他们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就查清了五爷近一年的行踪。
两人正僵持着,只听陈三抬头道:“那女人是左撇子吗?”
钟离疏皱皱眉,放开殷磊,回身望着陈三道:“没注意。”
“那麻烦侯爷注意一下吧。”陈三又低下头去继续雕那根牙签。
钟离疏点点头,转身又看看殷磊,道:“即便你此时拿了她,又能如何?那女人,可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再厉害,也抵不过咱六扇门的‘十八摸’!”殷磊嘀咕。这“十八摸”,可不是众所周知的那“十八摸”,被六扇门的人一套“摸”下来,不死也要脱层皮。“我就不信,她一个女人还能比江洋大盗厉害!”
“你可别忘了,她说她受过伤,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事儿可是有那些孩子们替她作证的。”见殷磊又要开口,钟离疏抬手止住他,继续说道:“她失忆的那番鬼话,我也不相信。不过,至少在朱三这件事上,我觉得他们应该没有撒谎……”
“我也觉得他们没说谎。”陈三忽然又从牙签上抬起头来,插嘴道:“现场的痕迹跟他们的说法都能合上。”顿了顿,他又问了一遍:“那女人是左撇子吗?”
钟离疏不在意地一挥手,“我会叫人去确认一下的。”又扭头对殷磊道:“就算朱三不是那个女人杀的,我五哥却未必不是死于她之手……”
“还真不是。”陈三道。
“什么?”钟离疏扭头。
“我又仔细对比了一遍那二人的伤口,我敢打包票,这确实是同一个人用同一件凶器所为。如果这女人没杀朱三,那五爷身上的那一下,就定然也不是她干的。”
顿时,钟离疏的眉就拧了起来。
殷磊也道:“那还能是谁?!”
陈三一翻白眼,口头禅脱口而出:“我又不是捕快!”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人也许不是她杀的,却不代表她不知道是谁杀的。”——无意中,他居然说中了真相。只是,在场的众人没一个知道,也没人去注意一个不是捕快的忤作的猜测。
殷磊摸着断眉道:“如果孩子们的话是真的,那就是说,有人在他们逃走之后杀了朱三。既然可以肯定杀朱三的人就是杀五爷的,那这女人……”他泄气地道:“大概很有可能不是凶手了……”
他抬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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