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坐了回来:“那说罢。”
秦砚喟叹了一声,深深凝视着苏玉,眸中瞳色幽深,却愈发让人觉得空洞,“为何那么多问题可以问,你却偏偏问了这一个?”
“因为我只想听这一个答案。”苏玉水葱一般的手指紧扣着白玉茶盏的边缘,用力到指尖都微微发白,一字一句道,“今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它,你答得出,我放过你。你答不出,你放过我。不管以前我们之间如何,和离书上早就写着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其实这样是我们最好的结果。”
“各生欢喜?”秦砚低声咀嚼着这句话,淡笑一下,笑容却仿佛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一般,“这样确实是我们如今最好的结果,可是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不是我不愿意回答,而是因为其中牵扯了太多事情。”
“你已经把苏家牵扯进去了。”
“我知道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秦砚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留下深深阴影,让这人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疲惫,他一手指了指自己心口,温声道,“我的话是从这里说出来的,你应能分辨出真假。我利用你是真,我利用苏家也是真,可我对你,却自始至终只有隐瞒,没有欺骗。”
“只有隐瞒,没有欺骗?”苏玉冷冷重复了秦砚的后半句,“所以你是说活该我在嫁你之前没有明明白白问出口你喜欢的究竟是不是我?活该我将整个苏家送入你的棋局之前没有问过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私心?”
“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你。”秦砚深深凝视着苏玉的双眸,眼神没有半分回避,神色认真道。
听到秦砚突如其来的一句,苏玉被惊的缓不过神来,脑中回响着秦砚的话,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捶着,越捶越快,愈快愈响,直到整个耳膜都被“咚咚咚”的撞击声填满,苏玉这才清醒,却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你……方才说什么?”苏玉锁眉不确定道。
秦砚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重复道:“我方才说,我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你,没有别人,只有你。”
苏玉的手颤了颤,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抓些东西紧紧握住好让手抖动得不要这么明显,却不小心将伤处重重磕到桌角,桌手相撞发出砰地一声伴随着苏玉压抑的闷哼,将心底的那层不安定重重击碎。
秦砚见状焦急执起苏玉的伤手仔细查看,却被苏玉躲开。
“我不信。”苏玉低声道,尽管她在极力抑制,却仍能听出话语中隐隐透着颤抖,“经过了这么多,你现在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秦砚已管不了许多:“不管你信不信,先将手给我,让我瞧瞧伤势。”
苏玉却将手背到身后,凝视着秦砚的面容:“今日你让我辨了太多次真假,我已经厌烦了,你方才说的都是假的,对么?”
“不是。”秦砚轻吐两字,严肃道:“手给我。”
苏玉咬唇不语,秦砚却沉不住气了,越过桌面牵了她的右手细细查看,发现她的伤口确实又裂开了,鲜血已然洇染了纱布,渗到了外面。
无奈喟叹一声,从桌下石椎木医箱中拿出剪刀,秦砚道:“今日专程带上医箱,本想给你最后上一次药,没想到却再一次用来替你包扎伤口。”
苏玉却不答他的话,反而看着被秦砚放在医箱中一角的丝帕:“这帕子你竟然还留着?”
“留着。秦砚埋头小心翼翼拆着伤口纱布,“你给我的东西,我都留着。”
这方绣帕确实是苏玉给秦砚的。那还算是两人的初遇,当时秦砚在凌安城门下摆桌义诊,而苏玉偶然路过,见他忙碌的满头大汗,便递了这方绣帕给他擦汗。
两人一个无心之举,一个顺手一接,事后谁都没多想。而苏玉认出这方绣帕的原因,是因为帕脚有一个丝线绣的“玉”字,那还是母亲迫她学女红时,自己敷衍绣上去的。
若说方才秦砚的话苏玉可以告诉自己一句都不能信,可如今秦砚的却愈发让她觉得迷茫。这人一面踏着自己的尊严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一面又说着喜欢自己。一面同意与自己和离,一面随身带着她给的帕子,用近乎虔诚认真的态度小心翼翼的处理她的伤口……
秦砚的面具太多太多,苏玉早已分不清,究竟他哪一面是真的,哪一面是假的。
方才他说的那句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自己是那样的真,可苏玉却恨不得他从来没有说过,或是故意说些假话故意哄她,以方便下次再利用她,这样她这些日子所受的煎熬,也算是有意义。
否则如果两个人都互相喜欢,那为什么他当时一句话都不说,眼睁睁的看着两人走到和离的地步?
苏玉想不通,也不知该不该想通。
秦砚一面将剪开的纱布轻柔摘下,一面温声道:“当初承诺照料你的手伤直到痊愈,可没想到这次你的伤口再一次裂开了,还是由我来继续照料罢。”
“不必。”苏玉想都没想便否决道。
秦砚动作不停,嘴角却泛起无奈笑意:“是我奢求了。”
“是你奢求了。”苏玉道,“如今秦大人已不是太医令,而苏家也不是请不到其他太医,伤口再让秦大人处理,怕是说不过去。”
秦砚沉默片刻,随后道:“随你罢,要好好养伤。”
苏玉没有回答,却突然道:“你我二人本来应是两个人的手谈,你却硬是将第三个人扯了进来,如今棋子黑白散乱,你却让我相信自始至终对手只有你一个人,你说我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这话不对。”秦砚沾血的纱布丢到一边,细细查看苏玉伤口,“好在伤口愈合得不错,这次的新伤倒也不算严重。”
说罢,秦砚将桌面上无人问津的小菜向一旁推了推,腾出一块空地,又从药箱之中拿出各色药材,指尖轻触药瓶瓶身在苏玉伤口处均匀铺了一层药粉,这才继续刚才的话道:“棋盘上的棋子本就只有黑白两色,执子的人却从来都不只是你我二人。况且,就算我要与人对弈,坐在我对面的人,也永远都不会是你。”
苏玉自秦砚开口说话开始,便认真研究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可因为秦砚一直低着头,目光被纤长睫毛盖住,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全部。身体不由向前移了移,却不小心牵动了平放在桌面上的手。
“别动。”秦砚按住苏玉的手轻声道,“不要乱动。”
苏玉稳住身体:“手麻了,想换个姿势。”
秦砚抬头看了苏玉一眼,笑道:“缓解手麻,最好的方法可不是乱动,要这样……”用指尖继续轻轻在苏玉手上打着圈,秦砚仿佛不放心,嘱咐道,“往后拆下纱布之后,也需多在伤口周围揉按,但切忌直触伤口,这样既可以活血化瘀,对生肌淡疤也有好处。”
“记下了。”苏玉点头道,望着秦砚又垂下的眉目,继续道,“你说与你对弈的人从来都不是我,是因为我只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对么?”
秦砚手上按揉的动作一顿,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是我喜欢的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喜欢的人,但我很明白我是你用过的棋。”苏玉讽刺一笑,摇了摇头,“我方才还在疑惑,既然你喜欢的是我,为何还要同意与我和离。现在我才知道,在你眼中什么都比不上权势与官途。”
苏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无论从你将太后送入宫中,还是为了迎合太后疏远苏家,都是为了给自己铺一条康庄大道,而我在你心中,从来都不如它。”
“人的心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执念,于你是情之一字,于我却是别的东西。”秦砚终于抬起头,眸中的光彩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却依然凝视着苏玉的眼眸,略带不安问道,“你会原谅我么?”
“不会。”苏玉避过秦砚的目光,张口直接回答道。
“嗯。”秦砚眼中仅剩的一波涟漪被自己的轻笑抚平,又变回一片死水,再也没有出声。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在这喧闹酒坊中静谧的房间默默不语。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一般,让人窒息的难受,两人连呼吸的声音都刻意压低,谁也不敢打破这最后的平静。
过了半晌,秦砚终于轻轻道了一声:“药上好了。”
“嗯。”苏玉应了一声,目不转睛的看着秦砚一双指节分明的手在自己伤处动作,小心翼翼的将纱布打结系紧,却还一直执着她的手不放,苏玉动了下手,想将手从秦砚手中抽出,却复又被他扣下,这次的动作甚是快速,甚至带着一些慌张,险些碰到苏玉伤口。
“你……?”苏玉诧异道。
秦砚仿佛也很诧异于自己这个动作,一双乌黑的眸子目露迷茫之色,很是反应了一会,这才放开,缓缓道:“对不住,走了下神。”
章节目录第二十章
苏玉睫毛颤了颤,却坚持着将手一分一分缓慢的从秦砚的手中抽出,伤口因为动作不小心蹭到了桌面,苏玉浅浅倒抽了口气,却暗自希望手上的伤口更痛一些,这样便能让早已疼得麻木的心喘一口气。
秦砚却察觉到了,脸色一白,飞快地松开了手。
苏玉将手收回平放在膝盖上看了看,再抬起头时面上的表情却是久违的如释重负:“你说的没错,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两个执念,但你有一点却说错了,我的执念不是情之一字,而是你。”
秦砚的手依然维持着方才的的动作,指尖却猛地一颤,动作微小到让人难以察觉。
苏玉自嘲一笑,继续道:“当初我们在一起有多不容易,如今对我来说放下你便有多难,那么深的感情终归不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没错,我承认我喜欢过你,甚至到了今天,到了这一刻,我依然不能将这份喜欢收放自如。但是……你仗着当初我喜欢你,不仅利用了我太多太多次,就连苏家你都没有放过。于你来说,隐瞒不等于欺骗。于我来说,喜欢不等于原谅。”
“确实合情合理。”秦砚眼眸缓缓一动,“你素来心软,却从来都不软弱。”
“那我便姑且把这话当做赞赏罢。”苏玉用没伤的手撑着桌子站起,视线突然增高的一刹那,虽然觉得从身到心虚弱无力,眼前却豁然开朗了不少,一切所悟换成一抹淡笑,苏玉平静道,“今日若是你有什么瞒着我的,以后也不要再对我说,从此以后,我们便如和离书上所说一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好不自在逍遥。”
说罢,苏玉转身便向厢房门口走去,却在手刚触及门栓时,听到秦砚在身后轻声唤了她一句。
“苏玉。”
口吻不同于往日的怡然洒脱,却带着一丝内敛缠绵,唤的却不是苏二小姐,不是夫人,而是苏玉。
苏玉没有回头,背对着秦砚问道:“怎么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却像是重锤一般一步一步砸在屋中所有人的心尖上。秦砚的声音从紧贴着她的后方传来,苏玉甚至能感觉到他熟悉的气息就喷洒在自己的头顶上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目眩神迷的日子,心境却比往日大有不同。
秦砚的声音压得很低,让人听不出话中情绪:“各生欢喜,是什么样的?”
苏玉笑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不是么?”
身后秦砚的气息顿了顿,却没有再说话,苏玉缓慢而坚定地出了房门,门在身后重重合上。
秦砚自苏玉走后,一直凝视着厢房门上不停晃动的门栓,良久之后,才缓步走回桌边,将桌上自己一直没碰过的白玉茶盏中的凉茶一饮而尽。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秦砚平滑如玉的眉头此刻深深蹙着,片刻之后才伸出食指,为自己将皱眉抚平。茶盏随着手的动作被放回到桌上,清俊的面容也随之彻底显露出来,疲色尽显。
~
苏玉出了厢房门,只觉得方才短短的几步路仿佛把她最后仅剩下的一丝气力也耗光了,浑身上下累的难以言喻,却也畅快淋漓。
小酒坊楼下的大厅人声鼎沸,欢歌笑语气氛喧闹,苏玉站在二楼看来一会儿,提起几分力气正想下去,却看到萧致墨一人急匆匆从楼梯上来,来到苏玉面前站定,萧致墨上上下下将苏玉打量了个遍,这才松一口气道:“见你与秦大人在楼上这么久,我正打算上来看看你有没有事,便见你出来了。”
苏玉的笑容有些虚弱:“多谢萧三公子关心,我没事。”
萧致墨就算再眼拙,也能看出苏玉所谓的没事不是真的,更何况他眼力也没什么问题。本来苏玉与秦砚单独呆在一处,他就觉得不安,如今见苏玉这幅强颜欢笑的模样,萧致墨只恨自己没在最开始就拦住苏玉。
“不若让我送苏二小姐回府?”
“不必。”苏玉摇头道,“时辰尚早,我还不想回去。”
见提议被苏玉否决,萧致墨试探道:“又或者苏二小姐想去哪里逛逛?”
“倒也没特别想去的地方……”苏玉思索了一下,建议道,“不如这样,方才我说要摆一桌答谢萧三公子领路之恩,捡日不如撞日,不知萧三公子今日肯不肯赏脸,让我在你的地头上借花献佛一番?”
萧致墨只要能与苏玉相处,就会满足,听到苏玉主动邀约,更没有理由拒绝,当下领着苏玉来到自己专门的雅间,吩咐厨房来上几道最拿手的菜品,正要叫茶,边听苏玉道:“来了酒坊,怎能要茶?还是上酒罢。”
“你手上有伤,喝酒会妨碍痊愈。”
“手上的伤其实已经不碍事了。”苏玉绝口不提刚才伤口又裂开一事,“上些酒罢,今日我做东,萧三公子总不会是怕我没钱赖账罢?”
话说到后面,已有些玩笑的意味在其中。
萧致墨被苏玉的话说的反驳不出,只好对着店小二道:“那便再上一壶果酒,要清淡的。”
在酒坊中,所谓清淡的酒,便是将酒酌情掺水。这水要掺的有技巧,既要让客人尝味,又不能让客人察觉。萧致墨还未接手这家酒坊的时候,老板就喜欢在酒里面动手脚,等到萧致墨买下酒坊,情况这才好转了许多。店小二正帮萧致墨传着话,突然听到他说上了道上黑话,不由诧异。
一般人若是招待美人,拿出的那酒必定是后劲越足越好的那种,可自家三爷不仅专挑果酒,还让咱往里兑水,这不是缺心眼儿么?
店小二当然不会当着客人的面问出口,只能摇了摇头,暗道自家老板果然与众不同,中规中矩地上了酒。
看着雅间门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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