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芙蓉楼是杭州城非常有名的酒楼。城中达官贵人常在此聚会。宋离在三楼包了一个雅间,陆翊平携着雨菡径自上去,上到三楼一看,那场景却让他们吃了一惊。
这三楼的堂中,摆了八张桌子,每张桌上都摆着一匹织品。四周的雅间之中都坐满了人,看这些人衣着华美,一定是大富商。为首的一个雅间之中,坐着一位富态老者。他一见到陆翊平,立即从座上起身,疾步走过来深深拜道:“陆将军到来,下官有失远迎。”
陆翊平回拜道:“程大人多礼了。我是来会友的,却不知程大人在此。”他介绍道:“小寒,这是江南东路转运使程清浩大人。”又向程清浩说:“程大人,这是贱内。”雨菡施了一礼,道:“程大人万福。”
程清浩打量了雨菡一眼,叹道:“夫人果真是倾国倾城之姿,将军好福气啊!”
陆翊平淡淡一笑,没有接话。雨菡听他话中那“果真”二字,看来官场中对陆翊平娶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美人做妻子,已经有所议论了。雨菡当下便心中一酸。
陆翊平看了看这堂中的阵势,问道:“程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程清浩毕恭毕敬地答道:“将军有所不知,此处正在进行的是江南一年一度的织品采贡大会。江南的八大织坊将他们精心研制的织品拿出来,分纱、绮、绢、锦、罗、绸、缎、帛八个品种进行比试,每个品种头三名的织品,将被选为今年的贡品,进贡给朝廷。”
陆翊平点点头,沉声道:“原来如此。”程清浩拱手道:“陆将军既然来了,便请上座,由将军来主持今年的采贡吧!”
陆翊平摆手道:“我对织造毫无研究,怎好越俎代庖!采贡非同小可,还是程大人主事。”程清浩又拜道:“那便请将军和夫人移步到座中喝杯茶。”陆翊平仍摆手道:“程大人办正事要紧,我和内子确实是来会友的。”两人又客套了一阵,程清浩回到了首座,继续主持采贡,陆翊平则携着雨菡钻进了角落上一个雅间。
掀开珠帘,便见到宋离正坐在座中,悠闲地喝着茶。他看到陆翊平,也没有起身,淡淡一笑道:“陆兄,小寒夫人,你们来晚了。”
陆翊平拉着雨菡坐了过去,道:“可不是吗。早知道这里有什么采贡会,我们就早些出门,刚才差点又被截住了——对了,宋兄,你为何要选在此处碰面?”
宋离淡淡一笑,指了指后面案上,道:“因为我便是江南八大织坊之首——天织坊的当家。”
陆翊平和雨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上面摆着各式织品,流光溢彩,竟好似会发光一般。
第180章仇人
“天织坊?!”陆翊平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恍然大悟似的说:“是了,你姓宋……你是当年素云坊宋当家的儿子!”
两人互相对视着,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压抑。雨菡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二人,恰在此时,外面传来程清浩的声音:“元丰五年江南织品采贡,绮类第一甲,天织坊秋思绮。”
宋离淡淡一笑,转过头去对身旁一位穿着赭石色稠服的老者说:“钱当家,去领牌子吧。”那老者点了点头,便掀开帘子出去了。
陆翊平吃惊地看着宋离,问道:“这么说,把百福衣交给袁世伯的人,就是你?!”
宋离含笑点了点头。陆翊平站起身来,郑重地单膝跪下,肃然道:“宋兄请受陆某一拜!”
宋离急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雨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过去拉着陆翊平问:“翊平,怎么了?”
陆翊平低头看了看她,苦笑道:“小寒,坐下吧。有件事,我也要听宋兄怎么说。”
宋离一贯冷淡的俊颜上浮现出一丝深沉的悲凉,他沉声问道:“陆兄既然见了那百福衣,想必已经明白了,当年那百福衣在宫中被人掉了包,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都是蒙冤入狱的。”
陆翊平沉重地点了点头,道:“这么说,你应该也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宋离点点头,道:“他此刻就在杭州府中,待会还要到这芙蓉楼上来。”
陆翊平急问道:“究竟是谁?!”
宋离看着陆翊平,一字字地说道:“三司使崔仁泉。”
“什么?!怎么会!”陆翊平惊讶地低吼道,半晌,他沉吟道:“三司使乃是朝廷正二品的高官,崔仁泉身为计相。掌管大宋财政十余年。他……他为何要陷害我父亲?!”
宋离沉声道:“他的目的不是要陷害陆大人,而是要把袁铸从当年的杭州知府任上挤下来。陆大人和我们宋氏一族,都是这个阴谋的牺牲品。”宋离顿了顿,稍稍平复了心中的怒火,继续解释道:“杭州府富甲天下,每年进贡朝廷的米粮、丝帛、金银器物都数以千万计,崔仁泉想从中分一杯羹,但陶铸与他不是一路,他便要把陶铸挤下去,才好安插自己的人。”
陆翊平难以置信地看着宋离。问道:“宋兄此言可有真凭实据吗?”
宋离点了点头,道:“当年出事时我只有五岁,但仍记得很清楚。我父亲对我母亲说过。那百福衣是他亲自监工的,绝不会出错,肯定是在宫中被人掉了包。但朝廷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我父亲抓入大牢,很快就处斩了。我宋氏上百族人。男子充军发配,女子卖为官妓。我当年与族人失散,就快饿死了,幸得师父相救,才幸存下来。
五年前,先师仙逝后。我便出来查探此事。要知道在江南,与素云坊织锦技艺最接近的就是天织坊,我相信当年那假的百福衣便是天织坊伪造的。我化装仆役。混入天织坊,果然发现了蛛丝马迹。后来我将天织坊的当家掳了出来,逼迫他说出当年的真相,他临死前告诉我,是朝廷三司的一位高官指使他伪造百福衣。我又进京去查探。最后竟然在崔仁泉的府中找到了那件真的百福衣。”
“所以,你将那件百福衣偷了出来。交给袁铸?”陆翊平问。
宋离点点头,道:“不错。此事连累袁铸丢了官,一生凄凉。我把百福衣交给他,是想了他一桩心事。但我不敢把真相告诉他,我担心以他耿介的个性,非和崔仁泉拼个你死我活,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当年陆大人为了保我父亲竟以死殉道,我每每思及此事,便感慨万千。我曾经想过把此事告知陆兄你,但思及陆兄你好不容易东山再起,若是为了报父仇而与崔仁泉为敌,功名便毁于一旦。思前想后,唯有我无牵无挂,袁世伯、宋氏和陆氏的血海深仇就让我一个人报吧!”
陆翊平的眼中翻滚着愤怒和痛苦。雨菡听了半晌,越听越心寒,她把手轻轻覆在陆翊平的手上,轻声道:“翊平……”
陆翊平看着雨菡,眼中尽是留恋。他叹了一口气,问道:“宋兄,你打算如何报仇?”
宋离看了他二人一眼,平心静气道:“陆兄刚与夫人喜结连理,凡事不能不多为夫人考虑。此事还是让我一个人动手吧。”
陆翊平平静地问:“你打算如何动手?”语气好似并不惊讶,雨菡听着却是一阵心慌意乱,抓着他的手也更紧了。
宋离道:“上次在京城中,我几次想动手暗杀崔仁泉,无奈他府中戒备过于森严。如今他到杭州来亲自督导江南采贡,临时下榻在程清浩府上,身边戒备松散,我打算趁他初来乍到、警戒不严,今晚就动手。”
陆翊平看着他,沉默不语。恰在此时,听得外面一阵骚乱,有人报道:“三司使崔大人来了!”
宋离看了陆翊平一眼,道:“他果然来了。将军还是出去一见吧,否则便失了礼数了。”
“翊平!”雨菡紧紧握住他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蹙着眉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陆翊平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雨菡的手,然后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决然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他脸上的棱角,刹那间坚硬如同雕塑一般。
雨菡到底还是不放心,犹豫了一会,顾不上规矩,也掀开帘子跟了出来。
一个身材微胖、目光炯炯、威仪万方的老人缓步登上楼梯,他在堂中站定的那一刻,空气仿佛凝滞了。
鸦雀无声。他的眼光缓缓地将众人一扫,突然微笑起来,朝着陆翊平走过来。陆翊平端然拜道:“下官陆翊平参见崔大人。”雨菡也跟着他惶恐不安地弓身一福。
崔仁泉亲热地扶着陆翊平的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笑眯眯地说:“陆将军这个钦差当得好啊,为朝廷除去了心腹大患!我在路上便听说了将军的神武事迹,将军以一己之力平定宿州,如今又用计将江南的明教乱党一网打尽,有将军这样的将星,真是我大宋之幸、百姓之福啊!”
陆翊平抱拳埋头道:“崔大人的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他嘴上说得谦卑,拳头却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十个指节高高凸起。
第181章刺杀
陆翊平进退有度地应对,雨菡在一旁垂首陪着,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直到陆翊平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她才恍过神来,惶惶地看着陆翊平。
陆翊平淡淡一笑,道:“小寒,我们该回去了。”
雨菡急忙对崔仁泉施了一礼,柔声道:“贱妾失礼了,请大人赎罪。”
崔仁泉慈祥地一笑,道:“夫人沉鱼落雁,与陆将军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啊!”
陆翊平笑道:“大人见笑了。下官暂且告退,明日再登门请安!”
崔仁泉宽厚地笑着,道:“陆将军公务繁忙,老夫就不强留了。明日请携夫人过府一叙,我们好好把酒言欢!”
陆翊平和雨菡恭恭敬敬地别过,到底不便再去找宋离,便径直离开了芙蓉楼。到了街上,陆翊平抬头去看,只见三楼一雅间的竹帘挑开了,宋离正凭窗把盏,看着他们淡淡笑着。他轻轻一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个男子的笑,淡得像天际鸿影一般。
陆翊平皱了皱眉,然后携着雨菡登车离去了。
回到驿馆,陆翊平坐在桌前沉默了半晌,雨菡从未见他露出如此凝重的神情。雨菡走到他身边,把手覆在他手上,柔声问道:“翊平,你在想什么?”
陆翊平从沉思中醒来,看着她淡淡一笑,眼中流露出温柔。他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沉声道:“小寒,我在想,我们的缘分真是上天注定的。”
雨菡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陆翊平道:“我现在方才想明白,为何沈机当年要对我父亲落井下石。沈机当年是三司副使,他一定是知悉了崔仁泉的阴谋,不愿阻碍上司的计划。只能牺牲我父亲。当年我和沈家大小姐有婚约,若非家中蒙难,如今怕是早已成亲了;后来我弃文从戎,终于又回到了朝堂之中,沈机却失势了,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执意要将庶女琴卿许配给我,若非如此,我便遇不到你了。”
雨菡怔怔地看着他,竟是无言以对。如果他们之间的缘分竟是以他父母的蒙难为代价……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尽管他不会遇到她,但或许那样他会更幸福吧。
陆翊平沉声叹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时间万事万物果然是因果相连。小寒。不论如何,能与你结为夫妻是我今生最幸福的事。”
雨菡心中一痛,泫然道:“翊平,你别说了,我心里也很不好受。今后有我陪着你。与你一起分担,你的苦就会少一点了。”
陆翊平笑道:“要你跟着我,定是要让你享福的,哪里能让我的夫人吃苦?”
雨菡也苦笑道:“夫妻本就是甘苦共担的,哪有只享福不吃苦的夫妻?”
陆翊平紧紧抓着雨菡的手,沉声道:“小寒。你真是世上最好的妻子!”
两人默默相对,许多说不出的话都在眼光中传递着。
良久,陆翊平沉声道:“小寒。我本不欲你担心,可是朋友之义也不能相负。宋离今晚要去刺杀崔仁泉,我虽不同意他如此武断冒进,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只身犯险。他救过你的命,也是我的大恩人。就算是为了报恩,我也要去助他一臂之力。你……你明白吗?”
雨菡本已隐隐料到陆翊平会由此一举。但真到了这一步,她还是不由得心惊。她扑到他怀里,柔声求道:“你能不能不去?那崔仁泉权倾朝野,哪是你们说杀就能杀掉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和宋离都不能全身而退。报仇还有很多方法,不一定非要暗杀啊!”
陆翊平抱着自己怀中那轻轻颤抖的软香温玉,沉声道:“我也知道暗杀过于冒险,可是宋离决心已定,恐怕是难以说服他了,我只有去帮他,否则怎么对得起朋友?又如何对得起我冤死狱中的父亲?”
雨菡紧紧抱着陆翊平,泫然道:“不要去!我不让你去!你的命就是我的命!翊平,你要是出事了,我……我也不能活。”
陆翊平浑身一震,愣愣地看着她。
“翊平求求你,就算是为了我,不要去好不好?”雨菡仰起脸来眼泪汪汪地哀求陆翊平,他却轻轻摇了摇头,决然道:“小寒,我自然是决意一生一世守护在你身旁,不过大丈夫处世,有许多事也不能负啊!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他顿了顿,又沉声道:“——若我过了子夜仍未回来,就让全安和幻儿护送你离城,你暂且去投奔你师兄。”
雨菡听到那最末一句话,突然浑身一软,又死命地抱住他说:“不要去!翊平求求你,不要去!”
她隐隐记得,过去曾经有什么人,也是这样离她而去,从此便一去不回。
陆翊平肝肠寸断,终究狠了狠心,扬起手在她后颈处不轻不重地一拍,雨菡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陆翊平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张楚楚的小脸,暗自叹了一口气,把她放到床上……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陆翊平已不在身边。雨菡突然惊坐起身,急急忙忙穿了鞋,下楼去寻全安。
全安见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不明就里地问:“夫人,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雨菡问:“全安,现在是什么时辰?将军出去多久了?!”
全安不明就里地说:“现在是亥时。义兄不是在房中吗?”
看来,陆翊平去刺杀崔仁泉的事,就连全安也瞒着。他这么做自是有他的道理,不到最后一刻,她也不能把这事说出去。雨菡咬了咬嘴唇,默默转过身回到楼上,呆呆地坐在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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