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看着看着,视线又被泪水模糊了。
陆翊平抬头擦汗时看到了她。他微微一怔,便放下锄头朝她走过来。雨菡低头偷偷擦去眼泪,见到田边放着一把茶壶,她走过去给陆翊平倒了一杯水。
“我却不知道你竟然还会耕田。” 雨菡把水杯递到他手中,柔声说道。
陆翊平把杯中水一饮而尽,道:“小时候父亲游宦在外,我就留在乡下耕读。我父亲说过,能耕能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自己会种田不至于饿死,便可固守其志。”
雨菡笑道:“说得有道理。”又诚心赞道:“我夫君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
陆翊平一怔,随即道:“小寒,你在此等等。我把剩下的活干完,咱们钓鱼去。”说罢他便转身跑回田里,急急忙忙把最后一块田锄平,然后便拉着雨菡往村子东头走去。
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绕村而过。陆翊平牵着雨菡在岸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了好一会,才在一个十分僻静的河滩处停下。
碧悠悠的河水,不知是映了山色。还是水底柔柔的青荇。对面山上的翠竹连成一片绿海,在风中波浪起伏。雨菡陶醉于眼前的绿意,轻声感叹道:“翊平。这里真美。”
陆翊平从一棵大树后面摸出一根钓鱼竿,又在岸边挖了一些蚯蚓。然后扶着雨菡爬到岸边一块大石头上,那块巨石恰好延伸到河中。他盘膝坐下,将鱼饵投入水中,便静心等待起来。
雨菡坐了一阵。觉得无聊,便从身边拾了一些扁扁小石子,打起了水漂。陆翊平蹙眉嗔怪道:“小寒,你如此捣乱我怎能钓到鱼?”
雨菡调皮地双掌合十念道:“阿弥陀佛。不是幡动,而是心动,真如止境。八风不动。这位施主,你的修为太浅了。”
陆翊平哑然失笑,拉着她的手坐下。雨菡柔顺地把头靠在他的肩头。陆翊平柔声道:“是风动,也是心动。”
静水深流,恰如此情。两人头碰头静静看着眼前永恒的风景,陆翊平沉声问道:“小寒,你喜欢这里吗?”
雨菡轻声道:“喜欢。”
陆翊平问:“那我今后辞了官。我们就在此归田园居,好不好?”
雨菡吃了一惊。坐起身子问道:“你真的要辞官?”
陆翊平点头道:“嗯。我说过,惟愿一生一世守护在你身旁。只是我若辞了官,恐怕今后你跟着我便要过清贫日子。小寒,你愿意吗?”
雨菡本就不愿意他上战场拼命,上回庆州一别,已经让她终日提心吊胆了。如今她的心全在他身上,更是舍不得与他分离。她赶紧点头道:“我愿意。”
陆翊平怜爱地轻抚她的秀发,笑道:“本想与你约定男耕女织,可惜我会耕,你却不会织。”
雨菡反唇相讥道:“将军若是辞了官,妾身自然也会学织绣女红。只怕是‘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陆翊平笑道:“我原先一直没给书斋取名,便是想不出好名字。你倒是提醒我了,今后我那藏书楼就叫‘见一阁’。”
雨菡扑哧一笑,道:“还没辞呢,海口先夸下了。”
她又把头靠在他肩头,柔柔地说:“见一阁,这个名字好。翊平,你眼中只有我一个,我眼中也只有你一个。”
注:
唐代宪宗时,颜真卿的外孙韦丹在江西任观察使,常与隐居在庐山的高僧灵澈上人吟咏唱和。有一天,韦丹派人给灵澈送去一首诗,表达休官之意。灵澈也写了一首诗回复他,诗云:“年老身闲无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果然,韦丹这个官一直做到五十八岁卒于任上,始终没有写过辞职报告,而“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两句则成为传诵不辍的名言。宋代孝宗时,有个尚书郎鹿何,年方四十余就自请退休,回家后在堂上挂了一块匾,写“见一” 两字,大家都知道这是“林下何曾见一人”而反用的意思。
“不是幡动,而是心动,真如止境,八风不动。”是借用慧能的“幡动心动”的典故,雨菡的意思是说,不是外物动了,而是你的心动了,如果你真的到达了忘我的境界,就算外物再怎么干扰,你的心也是静的。
第205章 坦白
她在子夜醒来。他沉沉的呼吸声就在耳畔,他就在她身边,一瞬间的庆幸之后,却是绵绵的心痛。雨菡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为什么他总是那么温柔?为什么总是那么包容?她其实只是一个懂些诗文、会弹琵琶的普通女子,既没有显赫的家世,又没有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女子都该有的美德——温柔、遵从、隐忍,为什么他总说她是最好的?
她含泪的目光宛若轻盈的羽毛,在他的轮廓上轻轻扫过,她记得他温柔的眼神,记得那熟悉的鼻息,记得唇舌上温热的触觉……不知为什么,爱到最深处,竟是令人窒息的悲伤。
雨菡轻轻从床上坐起,从屏风上拉下一件衣服,那丝绸如水一般流泻在她手上。她披上衣服推门而出,慢慢地往外走去。
一个人也没有了,满天满地的黑暗和孤寂只属于她一个人。她像落花一样顺着那如水的月光飘零,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白天他们垂钓的河滩旁。
月光铺洒在水面上,粼粼的波光仿佛架起了一座桥,在那桥下有另一个世界,仿佛彼岸此岸、镜里镜外。那个世界里,似乎藏着她想要的答案——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爱他?原来的她,又是什么样?
她轻轻脱去鞋袜,解去钗环,铺撒了满肩的秀发,踩着清凌凌的月光,一步步到水中去,到镜中的世界去。她原是恐水的,此刻在这极致的孤独宁静中,只感到无比的安心。
此岸彼岸,孰幻孰真?
她一口气潜入水中,任长发在水中飘荡。她就像一个自由自在的水妖,用不谙世事的单纯眼眸,抬头去看那微茫的光亮。
她仿佛看到了。在一片灿烂的枣花下,那个蹙眉嗔怪的男子,皎洁的月光,化作了河上点点孤灯。她仿佛置身在黑暗的虫洞之中寻寻觅觅,她尽力向上浮、向上浮,终于突破了藩篱,来到另一个世界。
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遇见他。
陆翊平站在水中,愕然地看着那个破镜而出的女子,无数的水滴恍若无数的珠玉。被她的绝世的美貌惊起。她那淡然洞彻的眼神,仿佛领悟了一般。他不敢相信那是他的妻子,好像她一跃身就会站在波光上。
那样的出尘脱俗。哪里是凡间之物?
他怔愣了很久,方才回过神来,颤声道:“小寒,快上来,你刚才吓死我了。我以为你……”
他夜半醒来,她已不在身旁。披了衣出来寻,只遥遥望见她往河畔去了。他往前急追,却见到她白色的身影没入了水中。他以为她是自寻短见,发了疯似的往水里扑,正要吼出她的名字。她却以这样的方式降临了。
她清澈的眼神宛如精灵,了悟般地轻声说道:“陆翊平,我爱你。”
他看着月心中那个白衣女子。怔愣不语。
她又重复了一遍:“陆翊平,我爱你。”
也不需要他的回应,她仰面躺在水上,对着中天那一轮皓月,轻轻哼唱起来。
空灵的歌声飘荡在水面上。陆翊平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声。他越发觉得她离尘。那真的是他的妻子吗?他用力扫去心中的惶惑,冲入水中想把她拉上岸。
手碰到她的那一瞬。她对着他绽开了一个无限悲伤的笑容,她轻轻拉着他,来到那江心月影之中。
清寒的玉臂缠上他的脖颈,冰冷的唇覆上他的唇,那柔软的舌尖一再挑弄着他。他突然抱住她柔软的腰肢,急切地把她拉到岸边,躲在江边那块大石后疯狂地吻她。
柔软的青荇亲吻着他们的脚踝,两个互相渴慕的身体紧紧交融在一起。占有这样的女人会遭到什么天谴,他根本顾不上了。她的柔弱无依仿佛在召唤他、祈求他,引着他去往她如月光般纯净的世界,去徜徉无尽的孤寂。
一声声温柔的呢喃仿佛呓语一般,让这个虚幻的梦越做越深……
眼前的篝火映着雨菡美丽的容颜。陆翊平呆呆看着她,此刻的她似乎又回归了人间。回想起方才水中的那一幕,他仍然觉得那只是一个梦。
她看着眼前跳动的篝火沉默了很久,忽然轻声道:“翊平,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陆翊平愣住了,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和她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圆满了,他不想再节外生枝。
陆翊平沉声道:“小寒,我说过,不论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妻子。你若不想说,我……我不知道也可。”
雨菡看着他凄然笑了。她柔声道:“翊平,我不想瞒着你过一生。我想告诉你,你也有权利知道。”
陆翊平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那你说吧。”
雨菡指着天上的一轮圆月对陆翊平说:“翊平,你不是说过,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你觉得,千年之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陆翊平一怔,摇摇头道:“一千年后吗?太远了,我哪里能知晓。”
雨菡轻轻笑道:“你说,一千年后,人能跑到月亮上去吗?”
陆翊平大吃一惊,到:“那怎么可能?除非人长出了翅膀,或是像嫦娥那样吃了仙药。”
雨菡摇摇头,到:“不用吃仙药。在未来,人们会制造一种飞船,飞船的尾巴会喷出万丈火焰。人坐在飞船里,就能离开大地飞到天上,飞到月亮上去。”
陆翊平目瞪口呆地看着雨菡。雨菡微微一笑,拉起了他的手,又轻声问道:“翊平,你觉得一千年后的人,他们会不会制造出一种机器,能把人送回到遥远的过去?”
陆翊平说:“我只在《太平广记》里读到一个《阮郎归》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姓阮的人到山中去采药,他在山中受到盛情款待,停留了半年,下山回家后却发现已经过了十代。你所说的回到过去的事,却从没听说过。”
雨菡柔声道:“在未来。人们发现了一种时空的通道,人走进这种特殊的通道,既能回到过去、也能去到未来。对了,翊平,如果有一个女子从一千年后来到这个世界,你觉得她会爱上这个时代的男子吗?”
陆翊平越听越糊涂,他忐忑不安地问:“小寒,你到底想说什么?”
雨菡温柔地看着他如夜一般漆黑的眼眸,柔声道:“翊平,我和我师兄都是从一千年后的未来回到宋朝的。”
陆翊平看着那张他熟悉的俏脸。张口结舌道:“你、你说什么?你是从未来来的?”
雨菡被他眼中的陌生刺痛了,她紧紧拉着他的手,哀求似的说:“翊平。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我所说的句句是实话。不论如何,翊平,多想想我的心。”
她从自己获邀旁观虫洞试验的那一天说起,如何回到一千年前的北宋。如何被人迷晕卖到松月轩,又是如何答应代嫁。陆翊平一直默默听着,不发一语,甚至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一般,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火堆。
“翊平、翊平。”雨菡见他怔然不语,忐忑地唤了一声。
陆翊平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她。雨菡的心很痛,果然,他还是无法接受。
她看着他凄然笑道:“翊平。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不要紧,慢慢来。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一直是我,我的心从来没有骗过你。”
陆翊平怔愣空洞的眼神慢慢复杂起来,良久。他沉然点头道:“我明白。”
从未有过的欣喜跃上她的心头。她微微含笑道:“对了,我父母为我取名小寒。并非因为我手脚寒凉,而是因为我是小寒那天出生的。”
陆翊平刚从震惊中醒悟过来,仍有些陌生和惶恐。他试探地问道:“小寒,你是从千年之后来的。你……你的……”却又茫茫然不知问些什么好。
雨菡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你想知道什么,只需说出来就好。”
陆翊平轻声说:“你父母?”
雨菡道:“我父母都是学校的老师,唔,就是教书先生。以六艺来说,我父亲教的是‘书’,我母亲教的是‘乐’。我是独女,父母很疼爱我。我被卷入虫洞,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不知该有多伤心……我每每想起此事,心里就好难受。如果师兄能修好虫洞,我真想写信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活得很好。”说罢,竟是止不住泪水涟涟。
陆翊平一见她流泪,心就软了下来。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过了半晌,雨菡的心绪方才慢慢平复。她擦去泪水,柔声问:“你还想问什么?”
陆翊平想了想,问道:“你方才说,你是写邸报的。千年之后的女子也可读书出仕吗?”
雨菡嫣然一笑,道:“嗯。在我们那个时代,女子不光可以读书,还能和男子一同参加考试。我上学早,五岁便入学了,二十岁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进了报社。我们的报纸和邸报并不完全一样,邸报只有官员能看,报纸则是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人人都能看,内容也是包括万象。对了,我曾经算过,若是将我的月薪折算过来,便是二十石米。”
“二十石米?”陆翊平喃喃道,“那岂不是等同于七品的俸粟?”
雨菡闻言笑道:“是吗?原来等于七品……啊,你是四品,我跟你差好远呢。”
陆翊平看着她天真的笑容,心里叹了一口气。也好,总好过她说自己不是凡人……
只是心中仍是惴惴难安。
他又陷入了沉默,雨菡突然感到无比的委屈。她把脸埋在膝头,默默地流着泪,喃喃道:“是否不告诉你才好?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此刻才知道,爱一个人竟会令自己变得如此卑微,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一文也不值。
他暗自叹了口气,将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沉声道:“怎么会?小寒,你能对我坦诚以待,我很欣慰……”
陆翊平仰头去看天上的一轮圆月。他生命之中有过很多个月夜。在十五岁的某个月夜,他送别了最令他刻骨铭心的少女;又在某个月夜,他在华灯之下邂逅了某个温柔女子,他曾经想娶她为妻。然而阴差阳错,他被迫下聘书娶自己最不想娶的女子,他更想不到的是,那夜坐在喜床之上的,竟是一个从千年之后来的新娘……
那夜他怀着醉意和怒气砰然推门进去,见到喜帕之下的她被惊吓得跳了起来;他坐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