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还在继续,瘌痢头并没有因为客人增多而高兴,反而越来越烦躁,骰盅摇得震山响,每次下注前都是一叠声地催促,但王数理总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赌到后来,王数理竟然开始两边下注,只是压的银子不一样。雨菡越看越不明白,手上的钱却还在增多。
“唉!你到底压不压!”骰盅已经扣在桌上了,众人也纷纷下注完毕,看王数理还在等,瘌痢头再也按耐不住了。他一把揪住王数理的衣襟,大声吼道:“妈的娘娘腔!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说着就要一拳揍下来。
雨菡连忙拉住瘌痢头的手阻止他,娇声斥责道:“怎么输不起就打人啊!好没道理!”周围的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讨伐起来。瘌痢头不由得收了手,眼睛还恨恨地瞪着王数理。
王数理不慌不怒,慢慢地站起身来,踢了踢发麻的大腿,把衣服拉平,然后淡淡然对雨菡说:“不玩了,走吧。”
雨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收好银子,挎上包袱跟着他挤出人群。瘌痢头在后面恨声道:“狗日的,下次别让我再看见你!”
王数理在前面快步走着,带得身下衣袂生风,倒有些潇洒气度。雨菡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想起小时候总是追在他后面,央求他带她出去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都长大了,有了各自的追求,不再整天厮混在一起打打闹闹了,但那份兄妹之情从来没变过。
以前雨菡嫌他整日不修边幅、疯疯傻傻的,嘴上骂他,生活上却时时关心。两人一起在北京读书的时候,雨菡还经常去学校看他,是不是帮他跑腿买日用品。现在,他却成了她的保护者,陆翊平抛弃了她,把她逐出家门,若不是遇到王数理,她早就横尸街头了。
雨菡快步赶上去,好奇地望着他的侧脸。他剑眉星目,本也是挺帅气的,只因长期对着数学公式冥思苦想,总是饮食不规律,只熬得两颊瘦削、面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亏他还沉迷武侠,整天想着当大侠。
雨菡看着王数理扑哧一笑,搅得王数理莫名其妙,她看他的眼神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看得他心里发毛。
“你笑什么?脑筋短路了?”王数理问。
雨菡渐渐收住笑,轻声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还没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师兄,谢谢你。”
路人接踵摩肩,行色匆匆,骡马的嘶鸣声、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她此时的轻声细语在他耳中听来,却是如此清晰。王数理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雨菡摇摇头说:“我只愿记得更早的事,记得来到这里之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人可以选择自己的记忆吗?如果可以,她真想把陆翊平从脑中抹去,这样就不会因为看到熟悉的东西,而时不时地一阵心惊,然后还要承受随之而来的漫长无尽的心痛。
王数理看她又陷入了沉思,连忙打断她的思绪:“天黑了,赶紧去找个地方住下吧,这几天住店的钱肯定够了,还能让你吃几顿好的。”
“我要吃肉!”雨菡兴高采烈地大声说。已经好几天没吃肉了,一想到那香喷喷的滋味,她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好想吃妈妈做的小排骨啊!”
王数理摇了摇头,叹道:“我怎么捡回一个吃货……”
两人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有空房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安顿好之后,便下楼到堂上吃饭。王数理点了半斤卤牛肉,雨菡要了一只烧鸡。
趁着等上菜,雨菡把包袱里的银子拿出来数。王数理皱了皱眉,说:“不怕贼抢,就怕贼惦记。哪有像你这样当众数钱的。”雨菡撅着嘴说:“刚才也没来得及数一数到底赢了多少。”
王数理看也不看,说:“不用数了,你手上现在一共有十六两四十五文。”
雨菡惊讶道:“你都算着呢?”
王数理不屑地说:“你当我是一般市井文盲,闭着眼睛押大小呢吧?”
雨菡说:“对啊……啊,不对。师兄你精通奇门数术,定有万分把握。对了,你到底怎么赢回来这么多钱的?”
王数理哼了一声,斜眼瞥着她,鄙夷地问:“我以前教你的概率论你都忘记了吧?”
“概率?押大小跟概率有毛关系?”雨菡越听越糊涂。
王数理痛心疾首地说:“你啊,亏你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智商还跟宋朝人差不多。孔夫子有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以前叫你好好学数学你不听,亏我还花了那么多时间帮你补习……”
雨菡不耐烦地说:“你教我的那些东西高考之后早就扔光了!别得瑟了,快说,你是怎么赢钱的?”
王数理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问:“你还记得我一共赌了多少把吗?”
雨菡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王数理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说:“三十一把!其中14把押了小,17把押了大!你在旁边都看什么去了!”
雨菡蹙着眉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王数理道:“你没看出我每次都买押得少的那一边?”
雨菡点点头,说:“这个倒是看出来了。有什么深意吗?”
王数理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问道:“你知道赌局中谁能常胜不败吗?”
雨菡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又不赌钱。”
王数理说:“只有一个人能永远不输,就是庄家。”
雨菡更不明白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王数理淡淡地说:“刚才那三十一把,我把自己变成了庄家。”
第三十一章 概率
“你变成了庄家?”雨菡摇摇头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王数理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你知道在押大小里,庄家的赢面有多大吗?”
雨菡说:“三颗骰子,最小的点数是三,最大的点数是十八,十一点以下为小,十二点以上为大。开大开小的概率应该是各占一半,所以庄家的赢面应该是百分之五十吧!”
王数理摇摇头,说:“非也。你忘了算豹子通杀,开三个一或者三个六,庄家全赢。所以庄家的赢面应该是51。58%。别小看这1。58%的概率,赌场就是靠这个赚钱的。”
雨菡说:“不对啊。这1。58%的概率优势是对庄家而言,你又不是庄家。再说你刚才赢了这么多,盈利远不止1。58%了。”
王数理点点头说:“对,这个概率优势只对庄家才存在。如果那个瘌痢头老老实实地开赌局,我是绝对赢不了钱的。可惜,他作弊了。”
雨菡说:“他出老千?你看出来了?”
王数理点点头,说:“对。”
雨菡问:“他用什么手法出老千?”
王数理道:“我不知道。他是个高手,我看不出他作弊的手法。我是通过计算概率推导出他作弊的。”
雨菡难以置信地说:“你算出来的?”
王数理说:“亏你认识我那么久,怎么一点也没得到我的真传?我在那蹲了半个多时辰没下注,你以为我在干嘛?”
雨菡嬉笑道:“以为你在数蚂蚁。”
王数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较真地说:“我在算概率好不好!我观察了四十把,统计出来庄家的赢面达到了60%,就是说有六成的几率是开了赌金少的那一边,这个概率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所以我断定他在作弊。”
雨菡问:“那又怎么样?”
王数理说:“你笨啊!庄家的赢面比正常的水平多了差不多十个百分点。如果他不作弊,那我压大压小胜率都是一样的,没有空子可钻;可他为了少赔多赚,五把里面至少有一把出了老千,开了钱少较少的那一边。那我只要紧跟着庄家,赢面至少多了10%。”
雨菡急切的问:“你怎么跟着庄家?”
王数理道:“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啊?我每次押注都押在钱少的那一边。他也看出来了,所以他很不爽,因为我摊薄了他的盈利。但是又没有办法,我们俩心照不宣,如果我拆穿他出千,他的生意就做不成了。虽然不爽,他也不得不让我上船,有钱一起赚。”
雨菡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一层,但还有很多问题没搞清楚。她问道:“可是你的盈利远远超过了10%,我们进场的时候赌本只有四五两,出来的时候已经有十六两了!”
王数理说:“一是因为慢慢加入的人多了,所以我可以多下注,也不至于改变两边压注的格局。二是因为我后来改变了玩法。”
雨菡问:“你怎么改了玩法?”她真是白看了那么久,内里乾坤竟然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王数理说:“我既然知道他每五把里会有一把出老千,就从前四把开的结果计算出第五把开大小的概率,再根据两边所压的赌金计算出他的盈率,把两个参数导入一个公式计算出他这把最终开大小的概率。当然还要算上我自己的投资风险和盈利率,由此来决定压多少钱。玩到后来,为了刺激他照着我的意愿开盅,我甚至两边都下注,改变两边的赌金对比。他也是聪明人,知道按着我的想法开盅才有钱可赚。”
雨菡难以置信,这个方法说来轻巧,但却要记住每一把庄家开的点数,赌金的多少,庄家的盈利,最后导入一个无比复杂的数学公式——这个公式也是他自己总结的。雨菡惊叹道:“你的脑子植入了四核处理器吗?”
王数理得意道:“我以前不是教过你吗,数学是自然科学王冠上的宝石!我们搞物理的,如果学不好数学,根本无法完成复杂的运算。当年爱因斯坦推导出了相对论,却因为数学太差证不出来,还是请他一个数学很好的朋友帮忙证明的。所以我从小就很重视数学训练,五位数以下的乘法我一秒钟就能算出来。”
雨菡叹道:“这个……恐怕不是训练就能训练出来的。你就是把我关起来封闭训练个十年,我也不可能完成这么复杂的运算。只能说你有那个脑子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等你死后,一定要把脑子捐出来做个生物解剖。”
王数理更得瑟了,嬉笑道:“怎么样?我说过你跟着我一定吃香的喝辣的,没骗你吧?”
雨菡在他肩膀上重重锤了一拳,笑着说:“王数理,真有你的!”
王数理狠狠瞪了她一眼:说了不要在人前直呼他的名字,她怎么又犯了!雨菡自知失言,赶紧噤声,一边吐着舌头悄悄给他赔罪。
小二把菜上齐了,雨菡和王数理扑在桌上猛吃,像是刚从牢里放出来一样。好几天没沾荤腥,两人困肉都困疯了。
看王数理嘴里塞满了卤牛肉,左手还抓着一个鸡腿,雨菡心想这样下去肯定吃不过他,也顾不上体面,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还拼命往碗里夹。
王数理含着满嘴肉,瞪着眼咕哝道:“你别夹光了,给我留点儿啊!”
两人正在桌上用筷子打架,忽见两个带刀的武官从外面进来了。雨菡和王数理赶紧停止打闹、埋头吃饭,恨不得把脸埋进饭碗里去。
雨菡用余光偷偷打量那两个武官。她过去跟陆翊平请教过宋军服制,会从制服判断出军阶。看他们身着下级军官穿的布制缺胯战袍,预料料想应是较低阶的校尉一类。其中一人满脸络腮胡,身形十分伟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雨菡都担心那椅子要塌了;相较之下另外一人身材要矮小不少,却是步履稳健,看来武功应该很扎实。
只听那络腮胡用如洪钟一般的声音说:“世礼老弟,依你看,此次漕粮出事,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那矮个子眉头紧蹙,不得要领地摇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郭兄你该不会相信什么河神作怪的鬼话吧?”
络腮胡一拍桌子道:“什么河神作怪,我看是人捣的鬼!那个押船的漕帮头子不是已经被抓起来了吗?肯定是这些刁民把咱们的军粮给吞了!”
矮个子说:“此事在城里传得邪乎。满满一船漕粮,少说也有一百石,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下凭空消失?听说在途中,船工们确实见到了河神,很多人可以作证。知府大人也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现在洛水边正在烹羊宰牛地祭祀河神呢!”
络腮胡道:“今年淮南歉收,我们就担心军粮不济。如今陕西战事又吃紧,眼看着跟西夏就要有一场大战,若是粮草不齐,叫我们在前线如何安心打仗?”
雨菡听他们说到陕西的战事,神经立即紧绷,耳朵也竖了起来。陆翊平该不会又要上前线了吧?这次的战事会很激烈吗?
偏偏那矮个子决意不说了。他拍了拍络腮胡的肩膀,说:“此地不宜议论国事,你我还是谨慎些吧,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来,咱们哥俩好久不见,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说完,两人就用大碗对着痛饮起来。
雨菡听了半耳朵,突然没了下文,心中惴惴难安。她还是禁不住为陆翊平担心,饭也吃不下了。
王数理看她突然不动筷了,赶紧往自己碗里又多夹了两块肉。
两人正在相对无言,忽然听到外面一叠声的叫骂:“你这个死瘸子,没钱还敢来逛窑子,当我们是开善堂的?”雨菡循声望去,原来此处客栈对面是一个门脸不大的妓院,两个彪形大汉正把一个文弱的男子驾出来扔在街上。
那男子趴在地上满嘴是泥,竟如一摊死肉一样一动不动。身上的白衣被撕成一绺绺的,如乞丐一般。雨菡眯起眼睛仔细看他的脸,细皮白面的,有点眼熟——
竟然是陆成云!
他不是在延州吗?怎么这会儿跑到洛阳来了,还沦落到这步田地!
在茫茫人海中跟仇人碰面,这概率又有多大?
第三十二章 仇敌
王数理那厮还在没心没肺地大口吃肉,雨菡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他的脚。王数理懵懵懂懂地抬起头,问:“怎么了?”
雨菡朝外面别了别脸,说:“那边,趴在地上那个男子,是我的仇人。”
王数理不明就里地问:“你跟他怎么结下的梁子?”
雨菡觉得有些窘,她不想说出陆成云曾经意图轻薄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他是我前夫的堂弟,就是他拆穿了我的身份,害我被休的。”
王数理又恢复了书呆子本色,他看了一眼陆成云,茫然道:“是吗?我觉得他做得没错啊,挺有正义感的。你骗人确实不对的嘛……”
雨菡狠狠踹了他一脚,低吼道:“你到底站在那一边?”
王数理觉得自己的腿快被踢断了,五官痛苦地挤到了一起。“我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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