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数理问:“什么名字?”
灵韫不说话,微笑着在纸上写下四个字,然后将那纸在焙茶的红泥小火炉里烧了。
王数理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果然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怪不得以她这样的身份,竟能让蔡九对她俯首称臣。雨菡劝他别去惹她,看来是对的。
灵韫看他怔然不语,便知道自己猜中了。她又继续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公子是随蔡九来的——你是故意来找我的,对不对?”
王数理脑中正在飞快地计算当下的情形。他所受的思维训练向来是纯粹理性的,无论多糟糕的客观条件,他只会把它当做数学参数去分析、判断,所以在与蔡九以命相赌时,他也临危不乱。既然能出题,就一定有解题的办法,这便是他信奉的绝对理性。
王数理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应该让我知道你是谁。”他此行的目的是刺探她的身份和所了解的情报。既然她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他大可不必遮掩。
灵韫轻轻一笑,道:“公子好不讲道理。公子的身份是奴家自己猜出来的,又不是公子告诉奴家的。公子若想知道什么,大可以自己去猜。”
第四十一章 推理
王数理挠挠头,为难地说:“这倒是难了。你我之间信息不对称啊,你猜我容易,我猜你却难了。”
灵韫只是笑而不语。
王数理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数独,忽然灵机一动,说:“灵韫姑娘,我看不如这样,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便可。至于回答几个问题嘛,我给你再出一道数独,以一炷香为限,你有几排没填完,就回答几个问题,怎么样?”
灵韫虽是个女子,却也对自己的才智颇为自负。眼前这个男子看似呆傻,却不知他的心有多深,这反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灵韫笑着点点头,说:“奴家愿意陪公子玩这个游戏。”
王数理大喜。立即低头重新画了一个数独,并填上了17个数字。数独的初盘最少要有17个已知数。他这次出的题目,难度远远大于前两次。
灵韫接过笔,开始思考起来。她照着王数理先前教过她的方法,很快确定了一个横排和一个竖排,但接下来的进展就很难了。她在纸上涂涂改改,脑中飞快地演算着,慢慢地又填完了两个斜排。
灵韫瞟了王数理一眼,他正悠闲地背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瞧瞧,好像根本不担心她能把那个数独完成。她暗自后悔自己未免有些自视过高、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了。
炉中的檀香越来越短,渐渐的,最后也一点燃尽了,绝望地投身到香炉之中,只留下了阵阵氤氲的香气。王数理在灵韫面前站定,像考试铃响后的监考老师一样,面无表情地说:“时间到了。”
灵韫无奈地放下笔。王数理拿起那张“卷子”一看,还剩一个横排和两个竖排没有填完。他赞许地说:“不错!如果你从小就接受数学教育的话,现在应该也能小有所成,至少能读到硕士吧!”
他的话很怪,但这反而好像才是正常的。灵韫勉强地笑了笑,轻声道:“奴家愿赌服输。既有三排没有完成,那么公子可以问奴家三个问题,奴家保证据实相答。不过,奴家也只能给公子一炷香的时间。”
“用不着一炷香的时间。”王数理胸有成竹地说,刚才他已经想好了要问她什么,现在只要直接问就好了。
从刚才偷听到的话可以推断出几点:第一,蔡九是漕帮的人,那个“凌公子”是蔡九的主人,灵韫却称他为“你们少主”,说明她多半不是漕帮的人,只是与漕帮渊源很深,正因为如此,他才敢于贸然来找她;第二,她的表面身份虽是艺妓,但“客人”耳目众多,掌握的信息比漕帮更多,所以蔡九也要有求于他;第三,蔡九此次北上是受“凌公子”所托,暗中追查一件事,那很有可能便是一个月前漕粮在运抵洛阳时神秘失踪的案件。
这些都是王数理可以推断出来的事,在只有三个问题的情况下,他自然不会浪费机会再去求证。他和雨菡既然仍要和蔡九同行,就要打探出更多的信息,这样才能让自己和雨菡在这场风暴中全身而退。
王数理很干脆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所知道的事情,远比你告诉蔡九的要多得多,对不对?”
灵韫没想到他提的第一个问题就如此犀利,她原以为他会问她是不是漕帮的人。
这个男人,果然不简单!
灵韫轻轻点了点头:“是。”
王数理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出他的所料,这个女人绝顶聪明,又在荥阳经营了这么久,一定掌握了很多信息。她虽然对蔡九宣称自己“和盘托出”了,但王数理总觉得她提供情况时不是从江湖传言等周边信息开始说起,而是直接说出“梅爷在荥阳见了发运使”这个有明显指向性的事实,很有可能是意图引导蔡九。
王数理直视着她的眼睛继续问:“漕粮在洛阳神秘消失的事情,你知道内情对不对?”
此问一出,灵韫竟然如同遭遇晴天霹雳一样,脸顿时煞白,身子竟然开始微微颤抖。
王数理看见她这个反应,不必她回答,也知道自己猜中了。
这个女子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但对于那件事的真相竟然如此骇怕,看来事实一定非常惊人。
不过,王数理却有信心,只要是谜题,就没有解不开的。
他本来想继续问“这件事是不是漕帮的内鬼干的”,但话要出口时突然改了主意。一个念头浮了上来:既然她知道真相,为何要对蔡九隐瞒?她的出发点,应该是帮助“凌公子”才对。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前两个问题问错了,还有更加切中要害的问题他没有问。
王数理眉头紧皱,问了一个看似矛盾的问题:“你向蔡九隐瞒真相,是为了你爱的人,对吗?”
灵韫怔然看着他。慢慢地,她苍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悲绝的神色。
良久,灵韫微微点了点头。
现在谜团对于他来说反而更多了。王数理长舒了一口气,在灵韫面前坐下。
两人沉默以对。过了很久,灵韫轻声说:“公子的才智大大出乎奴家的预料。若论聪明,您大概是当世第一人。”
王数理扁了扁嘴,不屑地想:那当然,我一个21世纪的博士如果还比不上宋朝人的智商,干脆直接找块冻豆腐磕死算了。
王数理看着她问:“我今天来找你的事,你能帮我向蔡九保密吗?现在我和我师妹的小命都捏在他手上。他是个好人,但我怕他搞不清状况,会一时糊涂做错事。”
灵韫微笑点点头,说:“公子放心,我绝不会告诉九爷。今天你我二人的会面,就当成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吧!”今晚他们之间的对话,她也不希望第三个人知道。
两人之间便再无话了。沉默地坐了一阵,王数理便起身告辞。灵韫也没有挽留,这个夜晚、这场对话,对于她来说就好像一个颠倒的梦境。
王数理走到门口,刚想打开门,忽听得灵韫又叫住他:“公子……奴家还有一言相赠。”
王数理回头看着她,只见灵韫弱柳扶风似的靠着桌沿,眉眼之间一抹凄绝的神色,只听她柔声道:“奴家看公子心地纯善,这江湖绝不是公子久留之地。只是公子既然踏足其中,怕一时之间也难以抽身。但凭着公子的聪敏机智,定能逢凶化吉、全身而退。奴家想,将来你或许能够帮他……”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王数理已经了然于心。他点点头,干脆地说:“好人我一定帮!”
灵韫悲凉一笑,道:“你我今日相见,怕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奴家有一句话,希望公子记在心里,将来或能助公子走出困局。”
王数理微微一皱眉,问:“什么话?”
灵韫轻声道:“善之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公子切记,及时归去。”
王数理把她的话沉吟了一遍,然后点头说:“好!谢谢你!”又见她身子如此单薄,满面愁容,一副红颜薄命的样子,便直言相劝道:“我师妹常说‘情深不寿’,你年纪轻轻的别整天愁眉苦脸,不然会短命的。烦恼的时候,就玩玩我教你的数独,既可以活跃脑筋,又能纾解愁闷。”
灵韫笑着点点头。王数理扔下一句“再见”,便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灵韫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免伤感:如果自己爱上的是这样一个单纯直率的男人,或许会幸福得多吧!
第四十二章 江上
王数理离开了洛水居,便直奔事先约好的食肆去找雨菡。
雨菡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见王数理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仍未回来,心急得不得了,担心他在里面遭遇了意外,正在踌躇要不要冲进洛水居去救他,却见到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摇头晃脑地走过来了。
王数理悠悠哉哉地上得楼来,一屁股坐在雨菡身边,一副得胜回朝的模样。
雨菡狠狠瞪着他,骂道:“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王数理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好担心的,一个女人而已,难道还能吃了我?”
雨菡骂道:“那是一般的女人吗!你没看到连蔡九都对她毕恭毕敬的!我就不该担心你,让你去自生自灭好了!”
王数理看她是真的生气了,担心再顶嘴又要被她揍,只好赔罪说:“是我不对,下次换我等你,行了吧?”
如果眼神能杀人,雨菡真想杀死他。
生了半晌闷气,雨菡也只能一口气把烦躁的心绪叹出去,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你和她到底说了什么?”
王数理看她终于消气了,急忙说:“你先别问我们说了什么,我临走时她交给我一句话,再过几分钟我可能就忘记了。”
他们聊得那么深入吗?竟然还有临别赠言?雨菡心中奇怪,问道:“什么话?”
王数理瞪着房梁,支支吾吾地说:“什么‘善与恶’,‘人所谓’……哎呀,我忘记了!”
看他一副便秘的样子,雨菡忍俊不禁,问:“是不是‘善之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王数理一拍大腿,说:“就是这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雨菡说:“这是《道德经》上的话。意思是说,‘善良与邪恶差别又有多少呢,别人所畏惧的,不能不畏惧啊’。”
王数理懊恼地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实际的意思呢!这不是句废话吗?”
雨菡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王数理便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了她。
雨菡听罢沉思良久。这淌浑水他们俩是不趟也趟了,如今只能勇猛精进、尽力而为。王数理虽然莽撞,但此行确实有些收获。多获取一些信息,今后真遇到什么事,他们应对起来也会更从容一些。
雨菡说:“她说‘善之于恶,相去若何’,大概是想告诉你,江湖上善恶难辨,劝我们多加小心;后半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倒像是一句警告的话,大约是想提醒我们不要去插足那些过于危险的事。她还叫你‘及时归去’,应该是说能抽身的时候便要及时抽身,否则害人害己。”
王数理闷闷的,咕哝说:“一点信息量都没有。”
雨菡笑道:“这就是禅机了。你现在不明白,将来经历到了自然就会了悟。”
既来之,则安之。希望凭着王数理的机智果敢和她的缜密谨慎,能够万事逢凶化吉。雨菡在心中暗暗祈祷。
两人奔走了一晚粒米未进,当下便点了些酒菜,美滋滋地对酌起来。是夜投宿于城中的一间客栈,风平浪静,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荥阳城因漕运而兴,一大早,这座小城便在各种与运输有关的声响中醒来。穿着草鞋的脚夫挑着沉重的箩筐,那竹扁担在肩上有节奏的咿呀作响,脚夫的喉咙里吐出一连串的咕噜声;摆摊的小贩用板车把货物推到街上,车轱辘轧过石板路,骨碌碌、骨碌碌,好像是从童年传来的声音;洛水上的船工伸伸腰,吼几句船歌,便把橹吱吱啊啊地摇开了,向着那雾中的晨曦缓缓摇去……
雨菡和王数理醒来之后,便到楼下堂上吃早饭。填饱肚子,结了帐,清点了随身的行李,就向着码头去了。
雨菡回头看了这萍水相逢的城市一眼,寻思着这一路不知还有多少匆忙的相遇。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要在无尽的善聚恶缘中流转、在茫茫人海中流浪,修炼的只是一颗不怕孤独的心。
蔡九的船如约在码头等着,他正坐在船上悠闲地抽旱烟。看雨菡和王数理朝他走来,他把烟杆在船帮上一扣,火星子落到水里,黯然熄灭了。
“小哥,昨儿个夜里开荤了吗?”蔡九站起身来,大老远的朝王数理吼道。边上几条船上的人听了,也跟着哄笑起来。
王数理倒是不以为意,但雨菡跟他并排同行,只觉蔡九这话好像是奔着她来的,当下便又羞又怒,又不能打他,黑着脸上了船。
待那船开出去了,雨菡恶狠狠地说:“蔡九,你这孙子再胡说,小心姑奶奶我撕了你的嘴!”
蔡九嘻嘻一笑,说:“好个泼辣的小娘子!”
从好的方面想,这一个小插曲正好缓解了她的尴尬。从昨天晚上她就在想应当如何面对蔡九,她一直怕自己装无辜装得不像,引起蔡九的怀疑。
王数理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大概就是天然呆的好处吧。
雨菡问:“蔡九,此处到汴梁还有几日的行程?”
蔡九一边摇橹一边说:“只要不赶上大风雨,总有个四五天就到了。”
雨菡点点头,然后又把琵琶拿出来弹。王数理照旧坐在船头钻研他的数独。
汴梁是她的命运开始的地方。回想一年前,她阴差阳错地掉落这个世界,沦落青楼,又代嫁边关。她原本孤独无依,茫然无措,是陆翊平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她常常想起那天元宵之夜,他们坐在昏暗的车里互相依偎,他那么认真地许诺今生今世只要陪伴在她身边,如今为何又天各一方?
世界那么大,这个时代又没有通讯工具,自她踏上远途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他们此生不会再相见。原来,古诗中所说的“生别离”便是“永别”。
雨菡轻捻丝弦,弹起自己谱的一个曲子,口中幽幽唱到:
风波觉天浅,涛声叹夜虚。
将身存一梦,未遣作双鱼。
行行人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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