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身后,凌乱的琵琶曲声渐渐归于平静,仿佛滚滚长江最终投入沧海,渺渺烟波归于平寂。雨菡看着船头那个背影,感叹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凌潇转过身来,眼中盛满了笑意:“蒋姑娘确是绝世佳人啊!”
雨菡笑道:“我不是说自己,是说凌少主你啊!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佳人’两个字用在少主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美是不分性别的。雨菡觉得,这个烟波江上、绿杨烟里的翩翩少年,方才是江南真意。
凌潇脸一红,微微恼怒道:“蒋姑娘胡说什么!我可是堂堂七尺男儿!”
雨菡见他恼了,连忙致歉:“对不起,是我失言了。只是凌少主如此出尘脱俗,总让人忍不住真心赞美。”
王数理本来正在舱内摆牌九,此时抬起头来颇有兴味地打量二人,憨憨一笑,对凌潇道:“我师妹就是想夸你帅!”
雨菡苦笑一下,低下头去不说话。
一个婢女从楼下上来,低声禀告道:“公子,快到镇江了。午膳您是上岸用,还是在船上用?”
凌潇淡然道:“我们要赶路。就在船上用吧,你吩咐下面做几个可口的江上小菜即可。”又向雨菡和王数理道:“这几天怕是要委屈二位了,等到了杭州,在下再设宴好好款待二位。”
雨菡笑道:“凌少主的粗茶淡饭在一般人家看来,也是玉食珍馐了,何来委屈之说?你哪里知道我跟着师兄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只要加了盐的都是好菜。”
王数理哼哼几声,道:“吃货,胸大无志……”
雨菡和凌潇同时喷了出来,凌潇被呛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了。扶着门边虚弱地喘气。雨菡满脸飞红,大声嚷道:“是胸无大志!”
凌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仍把眼光放到那碧波之上。
未几。雨菡也从船舱里出来透风,凉爽的江风吹在身上,顿觉神清气爽。从扬州到杭州,须得行经一段长江,镇江就在长江之畔。接近晌午。雨菡见到江心中停泊着一些船只,船上有人将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扔到水里,再提上来,如此反反复复。
雨菡好奇地问:“凌少主,他们在干什么?”
凌潇笑道:“蒋姑娘,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雨菡说:“镇江啊!”
凌潇道:“不错。那你知不知道那江水之下有什么?”
雨菡摇了摇头:“江面下有鱼?他们是在打渔吗?用那么小的东西?”
凌潇悠然一笑。道:“姑娘如此博学,竟然不知道。那江面之下,便是天下第一泉的中泠泉啊!”
雨菡愕然道:“中泠泉?在长江下?!”
凌潇道:“正是。这中泠泉正当镇江金山之下。扬江最湍急之处。因扬江水深流急,汲取不易。打泉水需在正午之时,趁潮水正平,将带盖的铜瓶子用绳子放入泉中后,迅速拉开盖子。才能汲到真正的泉水。”
“原来如此……”雨菡喃喃道。中泠泉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只是她那个时代的中泠泉因为河道泥沙堆积。泉口早已变为陆地,没想到北宋之时这泉眼竟是在长江之下。
唐陆羽品评天下泉水时,中泠泉名列全国第七,稍陆羽之后的唐代名士刘伯刍品尝了全国各地沏茶的水质后,将水分为七等,中泠泉依其水味和煮茶味佳为第一等,因此被誉为“天下第一泉”。
在雨菡那个时代,中泠泉早已成为一潭死水了,是以她对这“天下第一泉”格外好奇。她偏过头去问凌潇:“这中泠泉有什么不同之处?用中泠泉水冲泡的茶,真的那么好?”
凌潇笑道:“中泠泉是万里长江中独一无二泉眼。泉水宛如一条戏水白龙,自池底汹涌而出。其水绿如翡翠,浓似琼浆,甘冽醇厚,特宜煎茶。将那泉水满斟于杯中,水虽高出杯口二三分都不溢出。”
见雨菡两眼放光,凌潇笑道:“蒋姑娘似是好茶之人。在下为图赶路,饭食上确实亏待了姑娘。如今正午之时途径此泉,恰是取泉水的最佳时机,在下料想这也是上天成全。若不取水烹茶,真是辜负了上天美意。”
雨菡拍手笑道:“太好了!”
凌潇向楼下艄公吩咐道:“将船开到江中心去。我要取中泠泉水。”艄公应了一声,船身便缓缓调了方向,往那大船小船扎堆停泊的江中心去。
来到江中,待船身挺稳。凌潇便携着王数理和雨菡下楼来。只见他从后舱里取出一个铜壶,铜壶上连着一根长长的绳子。凌潇拿着铜壶来到船头,仔细观察江中的波流,又指点艄公微微调整了几次位置。
“唔,应是此处了。”凌潇喃喃自语,然后将那铜壶直直地投入江中,手中的绳子一直放了十几米,然后猛地一提,似是将壶盖抽开汲水。又过了一会儿,凌潇将手中的绳子慢慢收回,把铜壶提了上来。
雨菡围在凌潇旁边吵着要看,凌潇笑笑,将壶盖揭开,只见里面清澈见底的一壶江水,倒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凌潇道:“我许久不分茶了,手艺有些生疏。不知会不会辜负了这好水。”
雨菡笑道:“小女子今日竟能亲眼目睹漕帮少主的茶艺,想必祖坟上冒青烟了。”
凌潇笑道:“希望不要辜负姑娘的厚望。”
说完,两人便把水提进船舱内。婢女早已备好盏、瓶、筅、碾、箩、杓、洗、壶、匙、铫等茶具。王数理在案几旁笼着袖子懒懒坐着。
凌潇翩然坐下,端然安坐,似是精心养神。未几,他右手轻扬,取出茶饼,漫不经心地放在炉火边焙干。唐茶贵绿,宋茶贵白。那茶饼光润莹彻,好像镶嵌在璞里的美玉,一望而知是顶级的白茶。焙好之后,用纸将茶饼包好锤碎,然后铜碾利落地碾开。碾成之后,均匀的白色茶末宛如玉碎。碾后过箩,扬扬如飘雪。
茶末既成,凌潇一扬手,将中泠泉水注入水壶。炉下炭火幽幽地烧着,他凝神盯着水面。茶泡得好不好,水温是关键。一沸如鱼目,微有声;二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三沸腾波鼓浪,水老,不可食。
恰在壶中之水二沸之时,凌潇左手注水,将泉水注入分好茶末的茶盏之中;右手执茶筅,快速搅动,调和茶末如浓膏油,疏星皎月,灿然而生。然后循序击拂,手势微妙,那泉水如一条银线投入盏中,右手竹筅不停击打汤面,白色细沫依依泛起。茶汤咬盏,戛然而止;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只见那黑釉茶盏之中,浮着一朵白梅一样的汤花,薰薰袅袅,久聚不散。凌潇将手中竹筅放在一边,端然奉茶。雨菡满含敬意地接过茶盏,凝视着那一朵白梅似的汤花,不仅低声赞叹。
轻啜一口,清雅醇和,馥郁之气充满口鼻,又悠悠沁入心脾之间,饮罢竟有醍醐灌顶之感。雨菡轻轻叹道:“好茶。”
“真有那么好吗?”王数理在旁边看了半天,见凌潇捯饬了半天,就弄出了一碗白花花的面汤,不禁蹙眉道:“让我尝尝。”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将雨菡手中的茶盏夺了过去,毫不避嫌地喝了起来。
一口下肚,王数理皱着眉头说:“这是什么怪味道?!跟中药似的!”凌潇哑然失笑,雨菡啐道:“就你这粗人,再好的茶到了你嘴里也是饮牛饮马!”
雨菡转向凌潇,笑问道:“凌少主,我见你的分茶技艺如此纯熟,是跟哪位名师学的?”
凌潇有些伤感地笑道:“是跟梅老师学的。”
梅三重?他竟然懂茶艺?雨菡暗暗惊奇。又笑道:“这茶清香醇和,饮罢齿颊留香,也分不出是水好还是茶好了。”
凌潇道:“梅老师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
雨菡点点头,道:“有道理。”
凌潇继续说:“这就好比人生于世,若有十分功名,情缘只得八分,人生也只得八分圆满;若有八分功名,而得十分情缘,人生便圆满知足了。”
雨菡笑着问:“这也是梅三重说的吗?”
凌潇点点头:“是。”
雨菡想起那一晚,梅三重在那漫天繁星下,与她做的那个约定,突然理解了他满心的寂寞。功名于他如浮云,他只是想要一个人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罢了。
雨菡轻轻叹了一声,道:“这个人,真是一个痴情种啊……”
ps: 这个中泠泉的故事,是我小学的时候在《故事会》上看到的。当时觉得好奇妙,原来茶有品,水也有品。我总是很向往这些风雅的奇遇,写这章分茶写得很辛苦,查了很多资料,但写出来之后,觉得自己好像亲身经历了一般,也圆了儿时的梦。这就是写作的乐趣吧!
第一零三章一瓢
凌潇见雨菡如此感叹,便道:“蒋姑娘这一叹,似是与梅老师相知颇深。”
雨菡闻言,脸不禁一红,道:“他把我骗进明教去选圣女,又救我出来,算是相处过一些时日吧,倒也不见得相知很深。其实……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两人沉默了一会,雨菡鼓起勇气问:“凌少主,你认为会是梅三重出卖蔡九吗?他会是内奸吗?”
凌潇剑眉紧蹙,沉思了半晌,轻轻摇头道:“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雨菡激动地说:“我也不信!他不会那样做的!”说完回头去看了王数理一眼。凌潇是梅三重的徒弟,又是此事当中利益最为攸关的人,他的判断应该是可信的。
王数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雨菡悻悻地垂下了头。是的,现在还没有找出真凶,不能贸然排除任何一个人的嫌疑。
凌潇见她忽悲忽喜,心中若有所悟,沉默了一阵,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蒋姑娘,你与梅老师是否有情?”
雨菡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直接,脸刷的一下通红。但也不知为什么,越是这样坦然发问的人,她越是想坦白回答。隔了一会,雨菡轻声答道:“不瞒凌少主,我曾婚嫁,故夫嫌弃我出身低微,将我休了。但我……我心里仍忘不了他。”
说到这,雨菡吸一口气,又继续道:“至于梅三重,我与他有约定,若是故夫两年之内不来迎我,我便与他成亲。只是,梅三重他现在究竟何处、他究竟是善是恶,我都不知道……”
凌潇闻言,沉默了一阵。问道:“梅老师知道你心里恋慕别的男子,仍要与你成亲?”
雨菡暗自叹了一口气,道:“是。他说他想要一个妻子,想过世上凡夫俗子都有的幸福生活。”
凌潇脸上浮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道:“他对你用情之深,真不是我所认识的梅老师了!”
雨菡苦笑道:“你或许不知吧,他心里也是一直有一个人。我不知道是谁,只知他苦等了她多年。我知道,即使将来他真的成亲了,他也不会忘记心里那个人的。”
凌潇眼中忽然抹上了悲戚的神色。苍白的脸有些发红,雨菡不知他为何会如此,大概是因为他与梅三重师生情谊深厚的缘故。闷声半晌。他突然愤愤道:“蒋姑娘,你实在有负于心!”
雨菡不明就里,怔怔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凌潇道:“一个女子,岂能将心分成两半给不同的人?情之为情,难道不是笃定一生一世一个人?就好比这滚滚长江之中。也仅有这中泠泉一瓢可饮。若没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决绝,又谈何真情?!”
雨菡怔怔听他教训,竟是又羞又愤,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辩驳。良久,她委屈地问道:“你是说,我根本不配谈情?”
凌潇低头不语。
王数理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此时突然淡淡吐了一个字:“屁。”
雨菡愕然回过头去看着他,问:“你说什么?”难道连他也要来踩她一脚吗?还嫌她受的侮辱不够多?
王数理却盯着凌潇冷冷地说:“我说,凌潇你就是在放屁!”
此言一出。凌潇也愕然地看着他。大概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如此直接地、用如此粗鄙的话骂他。
“你……”凌潇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王数理挪了挪屁股,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道:“你丫才多大?你谈过恋爱吗?没谈过恋爱你瞎扯什么鸡*巴*蛋?”
“你、你……”凌潇的脸都涨红了。
王数理冷冷地说:“那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是哪个混蛋教给你的?我还就不信了。万里长江就那一瓢水那么牛逼?什么水不能喝?又有多大差别?等你丫快渴死的时候,就是尿你也喝了!”
凌潇还从来没有受过如此轻侮。他腾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怒道:“你这人说话怎的如此粗鄙!”
王数理不为所动,继续说:“你不懂科学,我教你。你那什么所谓泡茶的好水差水,不过是水的软硬度决定的。硬水泡茶容易变味,软水泡茶却能保持茶的原委。但自然界中没有绝对的软水,或多或少总有些杂质。这就好比说人,哪有绝对适合、绝对正确的人?你想等那个十分的人,你慢慢等去吧,世上那么多人,你碰到她的概率有多大?能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就行了,管他八分还是九分,好好珍惜吧!管那么多干嘛,你那瓢水还不定在哪呢!”
什么“水的软硬度”,凌潇有点听不懂,但大致意思是明白了。凌潇呆呆站着,思量着王数理那番话中的含义。
王数理对雨菡说:“师妹,你别跟这个没谈过恋爱的小孩子一般见识,他懂什么啊!走,咱们上楼玩牌去!”说完便起身,不由分说地拉着雨菡上楼。
雨菡跟王数理玩牌九。她手上拿着牌九,却根本看不见。她爱陆翊平,但爱而不得那种绝望的痛苦,又如何为外人道?大概正是因为忍受着相同的孤独,她和梅三重才会彼此相惜。可是凌潇说得也有道理,一个人若没有“只取一瓢”的决绝,又谈何真爱?她三心二意的,终究是负了陆翊平,也负了梅三重。
或许,她真不配谈爱……
王数理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开解道:“蒋雨菡,你不会真的那么容易就被别人的话影响吧?”
雨菡低声道:“或许他说的也有道理。像我这样的人,活该被骗被休吧。”
王数理道:“我说的话,你都当做耳边风了?”
雨菡茫然抬头问:“什么话?”
王数理说:“别听那什么弱水三千的鬼话。感情这玩意如果像数学题一样有唯一正解,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为情所困了。那个凌潇自己根本没有谈过恋爱,他懂什么啊,你别理他!”
雨菡得到他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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