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面倚老卖老、轻视少主,打的还是他大哥的脸——这一点,凌沅或许不是没有想到,而是实在放不下架子、拗不过脾气,他终究是不够圆滑。
只见凌湘淡然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帮中之事我早已有心无力。这些俗务你和潇儿商量着办就好。只不过,江南这几个分舵,历来是江南漕运事务庞杂,须得选一个对江南漕务知根知底的人才能胜任。我料想,就是要选出新的分舵主,也还是从江南选才好。”
凌湘的话听起来波澜不惊,却轻轻巧巧地断了凌沅的路。凌沅想把自己的人安插到江南来当分舵主,但他的亲信都在江北;
凌湘却主张江南分舵主从本地甄选,等于说这件事还是由他儿子来决定,选出来的人也必定是凌潇信得过的人。
听闻此言,顾一鸣不动声色地看了凌潇一眼,似是在说:“有老爷子这句话,江南几个分舵就十拿九稳了。”
没想到凌沅很自然地接道:“大哥所言极是。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江南帮中才俊辈出,倒是选谁为好?我思量着还是要出个好法子,既可选贤,又可服众。”
凌湘笑道:“看来你想到了法子,说来听听。”
凌沅道:“我想,何不将几个空出的分舵主之位拿出来。众人公开比试、能者居之?”
凌潇微微吃了一惊,他与顾一鸣对视了一眼。凌湘笑道:“唔,不错,是个好法子。却不知如何比试?”
凌沅道:“依我看,还是以比武定胜负。有意想当分舵主的,尽可以报上名来,一个分舵主之位,遴选出三五个候选人,公开比试能者居之。大哥意下如何?”
凌湘抚掌道:“好!如此甚好!”又向凌潇道:“潇儿,就照你叔父这个法子来办吧!”
凌潇愣了一下。拱手拜道:“是。我这就去筹备。”
凌沅见大事议定,便也不多留,站起身笑道:“叨扰了大哥半日。大哥想必要嫌我烦了。我这便先行告退了,还是让大哥多享享清净吧!”
凌潇送凌沅下得楼来,凌沅忽回头道:“潇儿,你许久不见沛儿了吧?”
凌潇道:“堂弟在苏州,想必也是事务缠身。见得不多。”
凌沅笑道:“他今晚会回来。晚上就到我那里去用饭,沛儿很想见你,你们哥俩好好聊聊。”
凌潇应了一声是,便和顾一鸣一路送他出去。
王数理和雨菡眼看着三人走远。王数理问:“蒋雨菡,你见的人多,觉得凌沅这人怎么样?”
雨菡想了想。说:“是个实干派,城府很深。但若说到老奸巨猾,估计不是他大哥的对手。不过,他对付凌潇是绰绰有余了。”不知为什么,刚才凌沅替他大哥推背那一幕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总觉得,凌沅对凌湘到底有几分手足之情。
有的事,就算演技再逼真。没有真心也是做不出来的。
那一晚,凌潇究竟没有到他叔父府上去。而是找了一个托词留在府中。
用过晚饭后,雨菡和王数理结伴去找凌潇。凌潇住在东院,雨菡和王数理两人走近了,便听到院中传来一阵兵器碰撞的锐响。两人相视一眼,急忙抬脚迈了进去。
院中灯火通明,两个男子正在交手。一人白衣翩翩,使的是长剑,正是凌潇;另一人青衫磊落,双手使的是子午钺,却是顾一鸣。雨菡和王数理第一次这么近看人比试,不由得看呆了。
只见凌潇长剑挥出,顾一鸣手中子午钺横格一挡,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做声。震声未绝,双刃剑光霍霍,瞬间便拆解了三四招。顾一鸣忽的右手一扫,直攻凌潇的右侧;凌潇避向左侧,手中剑诀斜引,猛地刺向顾一鸣的左臂。顾一鸣身体微晃,避开这一剑,却不料凌潇顺势将剑尖一挑,直奔他的咽喉,想避闪已经来不及,他脚下步子连连后退,凌潇乘胜追击,手中长剑恍如飞花,一气呵成,顾一鸣勉强当了几招,凌潇手中攻势却愈见凌厉。只听咣当一声,顾一鸣右手的子午钺被挑落在地,寒冷的剑尖正要刺入他的胸口,却在胸口半寸处戛然而止。
凌潇持剑肃立,势仍未收,目光如剑一般刺向敌手。顾一鸣叹了一声,笑道:“少主这招流出飞花竟使得如此炉火纯青了,朱爷要是见了也要自愧弗如。属下告负了。”凌潇这才微微一笑,将手中长剑利落地收入鞘中,淡然道:“师爷承让了!”
“太帅了!”雨菡站在一边冲口而出惊叹道,手中还啪啪啪地鼓起掌来。王数理也沉声叹道:“真的好帅……”
凌潇看着两人呆呆傻傻的样子,噗的一声笑出来,道:“你们俩怎么都跟小孩子似的!”
王数理沉迷武侠,却学武无望,心中又遗憾又羡慕。他走过来拍着凌潇的肩膀道:“练武的男人,真的太帅了……”凌潇被他拍得脸红,身子往旁边微微闪了闪,避开了他的手。
雨菡却对顾一鸣手中的武器产生了兴趣。她接过那对奇怪的弯刀,好奇地问道:“顾师爷,这兵器是叫子午钺吗?”顾一鸣点头道:“正是。”只见那子午钺分为两把,每把子午钺均是由一对弯刀组成,弯的刀刃朝外。雨菡笑道:“这倒是有点像香奈儿的标志……”
“香奈儿是何物?”顾一鸣问。雨菡摇摇头,笑而不答。
王数理也对那子午钺产生了兴趣,他接过子午钺端详了半天,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对雨菡说:“师妹,你觉得这像不像……”后半截话却又被他吞了回去。
雨菡不以为意,笑着问凌潇:“你们为何晚上在此练武?”
凌潇沉声道:“过几天就要比武选拔新的分舵主了。我许久不碰剑,怕功夫生疏,便让师爷陪我练练。”
雨菡愕然道:“怎么?你也要上场比武吗?”
凌潇点点头,道:“叔父此番提议公开比试推举新任分舵主,此举看似中正公允,但他绝非一时兴起,一定是早已有准备了!”
顾一鸣点头道:“沅爷大约也预计到总舵主有此一着,故而提出了这么个法子。这样一来,扬州、苏州、湖州三个分舵主虽是从江南帮众选出,但选谁就不是少主您能一力掌控的了。我料想,沅爷定会在其中安插自己的人马。”
凌潇蹙眉道:“叔父要推的这头一个人,一定就是凌沛。”
王数理不明就里地问:“凌沛是谁?”
凌潇向他道:“凌沛是我叔父的儿子,我的堂弟,今年年方十八,却是个练武的奇才,人也十分聪明。我从小与他一起长大,本是情同手足,只不过……”他没有再往下说。
雨菡叹道:“只不过,没有什么比名利更能蛊惑人心,也没有什么比名利更能隔绝亲情。”
凌潇怔住了,呆呆看着她,半晌不语。
王数理脸上顽皮的表情也消失了,认真问道:“你准备在比武中与凌沛交手?”
顾一鸣道:“扬州、苏州、湖州,只有保住这三个分舵,才能将江南漕运命脉抓在少主手里。沛少爷是苏州分舵的管事,在苏州经营日久,很得人心。他的武艺又高强,如非少主亲自出马,恐怕无人能挡。”
雨菡问:“凌潇以少主的身份去选分舵主,岂不是折损了身份?”
凌潇道:“少主不过是个虚名,眼下虚名不及实权紧要。苏州漕货占两浙路三分有一,又有官船厂,万万不能丢。”
雨菡又问道:“还有扬州分舵和湖州分舵,派谁去争?”
凌潇道:“顾师爷去竞逐湖州分舵住之位;扬州分舵嘛,我看也只能倚靠杜善了,希望他这回争点气。”
雨菡和王数理面面相觑。没想到他们刚踏足漕帮,就赶上了这么大的事。不知朱十襄知道了此事,会作何感想。又不知梅三重此时究竟在何处?
会不会,他已经死了?这个念头刚从雨菡的脑中闪过,她便浑身冰凉,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心想:“不会的不会的,他武功那么高,又那么狡猾,不会死的……”她潜意识中宁愿他骗她,也不愿意去想他遭逢意外的可能性。
恰在此时,下人来报说:“沛少爷来了,现在洗秋亭候着。”凌潇闻言微微一惊,剑眉微蹙思忖了一阵,然后便回头对顾、王、蒋三人说:“我堂弟凌沛来了。这也好,你们跟我一道去会会他,探探我叔父那边的虚实。”
第一零九章罢琴
雨菡听朱十襄说过,这凌沛是沅爷的独子,因沅爷长期奔波在外,儿子就留在江南老家。凌潇和凌沛这对堂兄弟从小一块长大,情同手足。但随着少主年岁渐长,他和沅爷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深。三年前,凌沛奉沅爷之命,到苏州去当分舵管事。凌潇认为这是他叔父有意在自己的地盘里安插楔子,还暗中交锋了几个回合。终是拗不过沅爷,才让凌沛去了苏州分舵。
听朱十襄说,凌沛和沅爷不同,待人和善,宅心仁厚,苏州分舵的人都很喜欢他。他于功名也是十分淡泊,但迫于父亲的压力,也不得不去争。
这洗秋堂是一个临水的亭子。隔着老远,就听到阵阵琴声透过间杂的竹石传过来。转过一道曲径,只见半亩方塘之畔,立着一“个”字亭。亭中端坐着一个青衫少年,正低头抚琴。那琴声沉缓有力,又寂寞离索,仿佛萧萧空林之中一个久久独坐的人,将自己的灵魂细细摸索了一遍,化作这抑扬顿挫的琴声,没有哀怨、没有悲伤,有的只是人生最深切的孤独。雨菡不知怎的似有所感,口中喃喃吟道:“闲坐夜明月,幽人弹素琴。忽闻悲风调,宛若寒松吟。 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 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
雨菡声音很轻,但那少年似乎听到了,停下了琴音,抬起头来朝他们这边微微一笑,竟似清风拂面。这少年长的十分清秀,一双不大的丹凤眼,却耀如星辰,眼神纯净如出山之泉。
凌潇缓步走上前去,拜道:“子盛,好久不见了。”雨菡心想。凌沛,沛然丰盛,这表字取得倒贴切,大概也暗含了他父亲对他的期许吧!
凌沛也起身还礼道:“子清,咱们一别已有年余了吧?”他又转向雨菡笑道:“这位姑娘倒是在下的知音,此曲子是在下谱的,取的是那《悲风》曲意,姑娘如何竟能一语道破?”
雨菡微微一福,道:“沛少爷的琴音深沉萧索,不是悲风调。却是什么?只是您少年得意之时,不应常作悲声,还是洒脱些好。”
凌沛笑道:“姑娘教训得极是。依姑娘之见。少年人应该弹什么曲目?”
雨菡道:“《欸乃》、《渔歌》、《水云》。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人生之愁,不过天边浮云而已。”
凌沛闻言哈哈大笑,道:“姑娘好壮阔的胸怀!在下今日真是受教了!”
凌潇问:“子盛,你今日来。可是有何事?”
凌沛低头随意将琴弦一抚,淡然笑道:“没事就不能来吗?”
凌潇无言以对。两人沉默了一下,凌沛道:“过两日就要和堂兄在比武台上相见,不知怎的,想在比武之前看看堂兄。”
凌潇闻言,又陷入了沉默。半晌,他沉声道:“子盛,此番比试。咱们总得以真功夫相见,方才不相辜负!”
凌沛笑道:“是!堂兄必然倾尽全力,我也一定舍命相陪!”凌潇骇然道:“不过是比武而已,点到即止,如何就说到舍命相陪了?!”
凌沛的笑中浮现出一抹悲色。低声道:“子清,你我不过是棋子耳!”
凌潇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沉声道:“子盛,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手足兄弟。”
凌沛笑道:“有堂兄这句话,我便不虚此行。堂兄今日有贵客在,我先告辞了。”说罢,他又低头抚了抚那琴,道:“我这‘怀觞’琴暂且寄存在你处,待风云过后,再与堂兄在此处把酒弹唱!”
说罢,他便轻轻挥一挥衣袖,负手踽踽离去,那青色的萧萧背影消失在一片松竹之间,竟将这炎炎酷暑染上了秋意。
凌潇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发出一声长叹。他踱至院中,茫然举剑横于眼前,缓缓抽出长剑,回身划出一道银虹,剑势艰难凝滞,仿佛月下独行、犹豫徘徊;渐渐地,那沉缓的剑势流动起来,组成了一道道炫目的光影,剑尖灵动,好似月照花林、分散似霰;剑气如虹渐发破空之声,似是要斩断世间一切繁琐,急于获得解脱,头上竹叶萧萧而下,旋成一股风暴,少年白色的衣袂在风暴中尽情地狂舞着,仿佛风中翩然翻飞的白鸟。
正在这最激昂之处,凌潇慷慨吟道:“远近随云意,亲疏问自心。倚剑我独醉,罢琴待知音!”
那诗中深沉的悲凉,与他手中潇洒的剑舞,竟然那样相得益彰,果真是慨然以悲、长歌当哭。
雨菡怔怔看着眼前这绝美的一幕,不觉瞟了瞟身侧的王数理。他也是呆呆伫立,那孩童般的眼神仿佛在一瞬间长大,变得深沉起来。
——予遥望兮,蟾宫之上;有绮梦兮,烁烁飞扬。
………………
漕帮比试的日子就定在七日之后。连着几日来,凌府中往来络绎不绝,都是求见凌湘,想毛遂自荐去当那分舵主的帮众们。凌湘一概躲着不见,凌潇也躲着练剑,把这烂摊子都给了顾一鸣去打理,自己则躲起来练剑。
王数理迷上了看凌潇舞剑,整天没事便跑到他那院里坐着看他练剑,凌潇竟也不赶他,还时不时跟他讲解一些内功心法和剑招剑诀,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雨菡觉得很奇怪,难道这就是所谓“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这一日,雨菡和王数理正在院中下棋。雨菡苦思不得,王数理却在一边轻轻哼起了歌:“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湖上七娘化烟飞……”
这首歌是王数理自己改编的,这几日他有事无事总是随口哼唱。雨菡斥道:“你能不能换首歌唱?我快被你这病毒口水歌洗脑了!”
两人正在大眼瞪小眼,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王少侠真是好兴致!”回头一看,却是顾一鸣,他手上提着两个大西瓜。凌潇跟在他身后,竟是满脸通红,大概是被王数理那首歌给臊的。
顾一鸣笑问:“我听王少侠这歌中之词倒是十分有趣,是少侠自己作的吗?”
王数理正要答话,凌潇却干咳一声,笑道:“我和师爷刚从外面回来,见天气炎热,就买了西瓜,想着你们师兄妹俩平时吃饭也要争个胜负,干脆就买了两个。”
雨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