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翊平打趣说:“我几月不回家,唯恐你在家里上房揭瓦呢!”
雨菡微微一笑,低着头说:“不敢。”陆翊平心里怪道,她今天是怎么了,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以前总嫌她上蹿下跳不守规矩,今天如此安静,到让他很怀念过去伶牙俐齿的沈琴卿。
陆翊平看墙上挂着琵琶,突然想起一事,便说:“琴卿,以前总听人说你琴艺无双,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弹奏过,可否为我弹一曲?”
琵琶吐心曲,过去雨菡不愿意让陆翊平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只要他在家,她便绝不会弹,陆翊平自然无缘听到。此时见他如此柔情,雨菡苦于不知如何推挡,更是不愿以色侍君,便客客气气地说:“贱妾琴艺笨拙,素日弹琴只为自娱,唯恐污了将军视听;将军既有雅兴,何不请几个艺伎来府上娱乐一番?”
她这话说得客气,可陆翊平听来却刺耳。他不知别后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琴卿变得如此冷淡。一时无话,便悻悻然出来。
雨菡见他灰心丧气地离开,自己的心里也没有轻松起来。也不知该如何拒绝他,才能不让他受到伤害。
第十九章 夜宴
黄昏时分,数辆马车停在陆府门口,从车上下来几位戎装的将军,在十几名将校的簇拥下,有说有笑地进了府。为首那位五十多岁,声音洪亮,不怒自威,便是鄜延总管种谔。
陆翊平在门口恭迎,将种谔一行人引进了前厅。宴开两席,种谔坐在主座上,陆翊平在左侧陪坐。众人兴致高昂,频频推杯换盏。宴席上少不得艺伎助兴,但陆翊平一想到中午琴卿说的话,就觉得心烦意乱。
等到菜上齐,种谔突然对那道主菜发生了兴趣。观之似肉又不是肉,食之口感柔韧爽滑,啖之则汤汁鲜美回味绵长。种谔向陆翊平道:“我家里似也有此物,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是你府上的厨子高明,竟能烹制出如此美味。能否叫出来,待我问问这到底是何物。”
陆翊平便叫下人去唤刘福。未几,刘福来了,种谔便问他:“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你是如何烹制的?”
刘福答道:“这东西叫做鲍鱼。小的是用老母鸡、火腿等慢炖了两个时辰,取出来切片,再用原汤收汁烹制而成。”
种谔奇道:“世上竟有如此奇怪的鱼,为何无头无尾无眼无鳍?这鲍鱼长于何处?”。电子书下载
刘福听罢,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老实交代说:“请大人饶小人的罪!小人眼拙,确不知此为何物,是我家夫人识得,把烹制之法教授给我的。”
种谔听罢,哈哈一笑,向陆翊平说:“你倒是娶了个贤妻!既然如此,能否请陆夫人出来一见,好让我们这些莽夫也瞧瞧沈侍郎的千金是何等花容月貌。”
陆翊平听到种谔称赞,又喜又忧。他既为自己娶了个如花似玉、聪明能干的妻子骄傲,又担心琴卿清高自傲,冒犯了同僚。不过既然种谔提出,他也无法拒绝。便命人去请夫人前来一见。
雨菡呆在东厢,听到前面欢声笑语、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一直在想象是何等热闹。突然有人来传报,说将军请她去,心里不明就里,赶紧换了身像样的衣服出来。
进了前厅,看到满堂戎装的将士,雨菡暗叹“好不威武”。她一眼就看到陆翊平和坐在主座上的那位大人,料想就是种谔大总管,向着他深深一福道:“琴卿给种大人请安,种大人万福。”又向着四周一福,道:“给诸位将军请安。万福!”
种谔见她身姿绰约,不禁赞叹:“好标致的夫人!陆将军真有福气!”种谔出身将门,是个真正的武夫,不像陆翊平那种儒将处处讲究礼法。陆翊平尽管在他麾下日久,习惯了他说话直来直去,但听他如此露骨的称赞也有些尴尬,却看琴卿好似不以为意。
种谔指着桌上的鲍鱼问雨菡:“老夫眼拙,不知这鲍鱼究竟是一种什么鱼?它既无鳍又无尾,在水里如何游动?”
雨菡说:“回禀大人,鲍鱼不是鱼,是一种壳类软体动物,此物生于东海和南海的近海处,以东海为佳。朝廷赏赐的是极品的干鲍鱼,它身上的硬壳已经被取了,故大人看不出原委。”
种谔十分高兴,说:“原来如此!夫人果然见多识广,老夫佩服。”然后斟了一杯酒,道:“老夫敬夫人一杯!”
雨菡忙颔首说:“琴卿惶恐。”于是叫人也斟了一杯酒,说道:“久闻种大帅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琴卿先干为敬。”又斟一杯,向在座众将道:“将军们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琴卿不甚钦佩,满饮此杯,祝将军们万安!”又一饮而尽。众将起身干杯。
雨菡声音婉转轻柔,举止落落大方,颇有大家闺秀的气度,陆翊平十分自豪,中午的不快早就忘光了。却又心疼她喝了酒,担心她身体不适,便起身向种谔说:“贱内身子柔弱,恐不甚酒力,请容她告退。”
种谔一拍他的肩膀道:“别急。老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夫人闺名琴卿,想必也擅音律。我们这些莽夫最喜欢听弹琴,不知今日有无耳福听夫人弹奏一曲。”
陆翊平心下一惊,他以为雨菡清高自傲,不愿意以琴艺娱人。却听雨菡说:“这是贱妾的荣幸。请大人稍等,待琴卿去准备一下。”
回房戴上甲片,雨菡抱着琵琶又回到前厅。一旁的歌伎们看着她窃窃私语,好像在议论大家闺秀的琴艺又能高明到哪去。
雨菡看着满座戎装的将士,想到连年征战、刀剑无情,又想起陆翊平身上那一道道伤疤,心里不胜感慨。江山多少豪杰,都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真是可歌、可泣、可叹,又可悲。
于是轻捻丝弦,将那长河滔滔、浮沉渺渺娓娓道来。轻柔处好似细浪吻沙,壮怀处又好似浊浪排空;沉缓处好似江流宛转,激越处又好似冲波逆折。青山不阻,滚滚东流,余音袅袅,归于江湖。
一曲奏罢,四下无声。座上将士好像若有所思。良久,种谔一拍案说:“弹得好!夫人好像弹到老夫的心里去了!”又问,“此曲似是未曾听过,不知是何曲目?”
雨菡答道:“此曲名为《大浪淘沙》。”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虽然当时苏轼可能还没写出这首《念奴娇》,但这样的千古感慨,却是人人心中都有的。
种谔似有所悟,但不知如何表达,只反复沉吟:“大浪淘沙,大浪淘沙……”
陆翊平被震住了。艺妓弹奏的琵琶曲他听得多了,无非是诉些风月私情,但今天听雨菡弹奏,旋律之婉转,技艺之精妙,情感之含蓄,曲意之深沉,都是陆翊平闻所未闻。他暗道:“琴卿奏琴果然不为娱人,而为言志;相比之下,那些青楼艺伎的琴音真是轻浮浅薄。”心里更对她增加了几分敬意。又看她盈盈素手轻捻慢挑,时而秀眉微蹙半带愁容,时而美目微闭侧耳听音,恍若仙子,美不自胜。陆翊平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她身上,不觉看呆了。
雨菡知道陆翊平不喜欢她抛头露面,于是决定点到即止。起身道:“贱妾琴艺低拙,不忍扫了各位将军的酒兴。暂且告退,请各位尽兴。”于是抱着琴转身回房。
进房关上门,她双手支颐坐在灯前。想起方才弹琴时,陆翊平一往情深地看着自己,脸上不禁发烫,心里又温暖又惶恐。
这是恋爱吗?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上他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爱上他!”雨菡反复告诫自己,脑中却不断浮现着陆翊平专注的表情。
宴席散场,众人尽兴而归。陆翊平送走了宾客,急急忙忙地就往东厢走去,他有满腹的衷肠要向雨菡倾诉。
雨菡正在灯前发呆,突然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走到门前,知道是陆翊平来了,她慌忙把灯吹熄,生怕他冲进来告白。
陆翊平站在门外,有一种明明白白被拒绝的感觉。
第二十章 离别
连续几日,雨菡都躲在房里不出来,陆翊平知道她正躲着自己。
“她不喜欢我。”陆翊平心头涌上一阵苦楚。当初她就不愿意嫁过来,否则何必逃婚。像她这样的大家闺秀,貌比西子,才胜文姬,自然是心比天高,又怎么会喜欢像他这样的武夫呢?
她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当初逃婚是不是为了跟那人私奔呢?陆翊平想起雨菡房里的那幅条幅,“莫失莫忘”。莫忘,是说不要忘记那个人吗?想到这一点,他胸中不禁妒火中烧。
不管怎么样,她是我的。陆翊平自道,以往在沙场上刀光剑影都从来没有眨过眼,这点儿女私情又何必犹疑不决。想到这里,他起身离座,决定去找雨菡说清楚。
雨菡正在庭前打水,准备给那棵枣树浇浇水。忽见陆翊平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心里一慌,水桶掉在了地上,水全泼了出来,把鞋袜都打湿了。陆翊平却好像根本没看到一样,眼睛直视着她,走过来拉起她的手。雨菡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低着头不敢看他。
陆翊平正待表白,胸中忽然柔肠百结,张口结舌,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却见雨菡的手上起了一层薄茧,料是入府以来她没有贴身婢女,事事都要亲自操持。早知今日自己如此钟情于她,当初洞房之夜何必对她说出那番话,又何必让杨嬷嬷处处为难她,心中后悔莫及。
雨菡看他拉着自己的手不放,又半天不说话,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将军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陆翊平长叹一口气,说道:“今后这些粗重的事情不要自己动手了,我让杨嬷嬷找两个妥帖的婢女服侍你。”说罢便放开她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藏书楼,陆翊平懊恼万分。战场上杀伐决断他都举重若轻,如今一个情字为何这么难,普天下的丈夫还有像他这般窝囊、这般委屈的吗?
一下午,陆翊平对着本书频频叹气,那书页却好似一直没有翻动过。一旁的杨嬷嬷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夫人入府转眼已经半年了,将军打算何时与夫人圆房?你们一人一边住着,总是说不过去的。”
陆翊平又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以后再说吧。”心想,她的心都不在,勉强又有何用?
第二天一早,有人从营中来报,说有圣旨,目前正在军中,请陆翊平前去接旨。陆翊平早饭都还没吃,就穿上朝服出门了。他料想,今年以来皇上一直在谋划对西夏用兵,这次应是圣意已决了,大宋和西夏必有一场大战。
雨菡正在吃早饭,听春芽说有圣旨,将军要回营去。心里不知怎地似有所感,也放下筷子赶了出来,正巧看到陆翊平一身戎装跨上战马。陆翊平恋恋不舍地回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望着前方用力一夹马镫,绝尘而去了。
雨菡望着陆翊平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有落泪的冲动。
神宗时期,西夏梁太后与其弟梁乙埋姐弟当权,国势衰落,政治腐败,西夏举国上下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神宗早有雄心壮志,想要歼灭西夏。元丰四年1081年秋冬之际,神宗下旨讨伐西夏。
雨菡生活在和平时期,从没经过战争。连月来,延安府中戒备森严,人人自危。将军府也是每天黄昏不到早早关门,登门的访客基本绝迹了。营中时不时有人来通报消息,一会说将军去了鄜州,一会又说将军亲率了三万禁军向甘肃开拔,过了一个月,又听说将军所率鄜延军在庆州(甘肃庆阳)与西夏短兵相接,战事十分凶险。
杨嬷嬷天天在屋里持经诵佛,求佛祖保佑将军和全安平安归来,家事也不怎么理了,下人们不知所措,有事常常来问雨菡。雨菡也是心烦意乱,担心前线的战事,不知陆翊平现在哪里,有没有负伤。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潜心抄写《金刚经》为他祈福。
早知如此,那日他离去时,就应该跟他多说两句话,至少也要嘱他平安归来;若他真的一去不回,我该怎么办?雨菡好像第一次意识到,陆翊平是自己的“丈夫”,而所谓“丈夫”,就是自己头顶的那片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值深秋,天气一天凉似一天。门前枣树结了一树的枣子,红艳艳的十分美丽。一天,春芽和雨菡拿出竹竿,正在庭中打枣,忽见杨全安走了进来。
雨菡连忙放下竿子,急步上前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将军呢?将军回来了吗?”
全安道:“将军还在庆州。如今战事激烈,将军脱不开身。”
雨菡关切地问:“将军可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全安道:“将军在庆州以东策应,与夏军有过几次短兵相接,都打胜了。将军现在平安无虞,请夫人放心。”
听他这么说,雨菡稍微宽了宽心。又问道:“将军还在前线,为何你独自回来?”
全安从怀里掏出一个信笺,交给雨菡,道:“义兄有封家书,嘱我一定要亲手交给夫人。”
雨菡接过信,急忙跑进房里坐下来看。陆翊平熟悉的字迹历历在目,信上写道:
“琴卿见信如晤。自我别后,渐已深秋,不知卿是否已添秋衣。那日离别,原有满腹衷情相诉,奈何竟至无言。战事日艰,吾本应专注军务,然卿之笑靥常现于眼前,及至深夜,辗转难眠。吾知卿心另有所属,奈何妻我;然卿既妻我,惟愿卿将心托付。此一战,不知几时得归;若吾归,此生愿常伴卿左右,永不分离。巾短情长,愿卿保重。翊平手书。”
雨菡读罢,不禁泪水涟涟。没想到他对自己竟情深至此,又担心他相思成愁,在战场上分心恐有性命之忧,于是赶紧提笔回信,只有短短两行字:
“将军别后万安。妾于家中无日不挂念将军。妾只有一心,唯盼将军早日凯旋。愿君为我珍重,万事当心。”
落款时,雨菡思之再三,写下了“小寒字”。又解释道:“小寒乃妾之乳名,烦君今后以此相称。”
写好了信,雨菡出来把信交给杨全安。又想了想,把自己脖子上坠着的宝瓶玉坠解下来,一并给了全安,对他说:“你将此物转交给将军,希望它保佑将军平安归来。还有,记得跟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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