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没有在生气?”她半信半疑。
他哑然失笑,“谁会傻到和自己明日将要成亲的新娘生气呢?万一新娘甩头走了,新郎岂不可怜?”
没有生气么?不能说,一丝都没有。
那件嫁衣……被这个聪明绝顶的女子猜中了,是“她”的,是“她”给她的。若当初未起巨变,她必定是穿着它嫁给他,做了他的妻。“她”闻他将婚之讯,泪飞如雨中,捧出了它,让他将它交给将与他厮守终生的女子,让它替“她”祝福他和他的新娘。
也许,他不该将它拿出来的。拿出前,一心只想成全“她”的想望,怎没有替她设想,有哪一个女人会愿意自己身上附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成为新娘?尤其如此倔强孤傲如此敏锐善察的隐岳。
他生气,是生自己的气。
“先生没有生气就好,隐岳要早些回去歇息了,等着明日做新娘,先生要趁着吉时早早去接隐岳呢。”她柳腰轻款,细步无声辞去,顺便捎离了那件撕裂了一角的嫁衣。
那是关峙最后一次见到那件嫁衣。从此,它湮迹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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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话说的?幸好我听了隐岳丫头的话,留了些炮仗在家里,今儿个才有得用。”村西做烟花炮仗营生的吴大叔一边将炮仗挂上挑杆,一边放开了嗓子大喊。
正往关峙草舍窗门上贴些喜庆剪纸的村北王二姑回喊道:“还说,咱这些喜花不也是隐岳丫头两天前告诉我剪出来备用,说她生日这天一定用得上。”
“别说你们两个了,我这十坛桃花酿是分文不取的白搭呐!我那天不信,她便和我打赌,我一听‘赌’这个字,什么乌七八糟的理智全他姥姥的飞了,结果,她果然嫁得成,我九公也果然白白搭了好酒,唉!”自曰姓“九”名“公”的九公一迳捶胸顿足。
“哈哈,要说这隐岳丫头还真是有些本事,把关峙给弄上了手,好,好呢,咱女人中就当有个这等厉害的人儿出来争口气,哈哈哈……”王二姑的姐姐王大姑笑得煞是豪迈。
尽管旁边有鼓乐唢呐声,接着新人回到自己草舍前的关峙仍听到了这边的说笑调侃,回首瞥了双抬竹舆上的人儿一眼,想必自己是她志在必得的,喉间不觉弥升了一脉甜意。
“吉时来,新人到,轿子落,放鞭炮!”乔三娘扶着爱徒踏上铺在草舍前的红毡,唱着喜歌儿,唱来了鞭炮齐鸣,喜笑盈盈。
新娘的手递到了关峙探开的掌心中,两人携手走进了布置一新的草舍之内,圣先生已端坐中央,主此婚仪。
“新人双双进花堂,拜长者,拜天地,夫妻情深恩爱长。”红衣绿裤的吉祥执着花篮蹦跳出来,先举手往一对新人头上撒了一抔花瓣,再高诵一串吉祥话儿,而后端正圆脸,高诵道,“一拜老天与大地,多喜多乐多福气……二拜年长老圣尊,有情有意有子孙……夫妻两两相对拜,和和美美更恩爱。”
每一次行礼,每一个叩首,樊隐岳心中皆有万般珍重。今日的每时每刻,于她俱是珍贵;今日的每人每物,于她都是珍惜。吉祥,梁冯乔邓,东西南北,圣先生,及舍外拍手欢叫的顽童,和那几株开得金灿灿的向日葵……最重要的,是她的婚礼,她的新郎,她嫁得这个自己真正想嫁想要的男人。
这一天,将是她生命中无可替代的日子。
有了这一天,不管今后如何,她至少曾使自己靠近温暖,靠近幸福……
隐二六
圣先生拉走了为师不尊想闹洞房的梁、冯、乔、邓,吉祥吓走了欲添些乱子的东、南、西、北,村人以圣先生马首是瞻,见得如此,安份守己地在酒足饭饱之后各自散去,给了一对新人安宁。
洞房内,喝过合卺酒,吃了四盘八碟,新郎与新娘偎坐到窗前椅上,静享喧闹过后的宁谧温馨。
今日的樊隐岳,柳眉淡扫,嫣唇轻点,明眸生辉,双颊欲晕,恁是艳色夺人。此刻,则如小鸟依人。
“先生。”
“嗯。”
“你会记得今日么?”
“嗯?”他挑眉,“记得?”
“我会永远记得今日。会永远记得先生腰系红带来接我出闺的刹那。”这个男人纵是做新郎,也要标新立异。依然是一身一尘不染的淡色衣裳,只在腰上系了一条红色绸带,便堂而皇之地敲开了她的房门。
“傻姑娘。”他浅哂,“之后我们一生厮守,会拥有无数的美好时候,为什么要单独记得那一时?”
“不管怎样的美好,都不是这一日,抵不过那一时。”
窗外夜风吹来,虽是夏夜,但难免清凉,他抱紧了她,以宽袖挡她身上,抬目眺见当空一轮银盘。
“今日的月色很美呢。”
“是,月很美。”她亦仰靥遥望。
他反低下头,凝视玉人,“很美,如你一般美,不……”
“不?”她眉儿颦起,“是呢,隐岳一介凡女,哪敢与月光争色……”
“不及你的美。”
她破嗔泛笑,两只梨涡滚现在唇角两边。
他目光略暗,头渐低渐近,眸心暗火簇隐。“隐岳……我叫你‘月儿’可好?”
“月儿?”她一怔。
“拥月素娥般光华的月儿,不好么?”
“……好。”她点头,“我只准你在无人时叫,不然,月儿会害羞。”
“一声‘月儿’便害羞,那,这样呢?”他狭长的眸火花崩现,温软的唇落在秀挺鼻尖。
她微瑟。
“还有,这样呢?”薄唇下滑,到了她左边唇角。
她微颤。
“……这样呢?”薄唇游移,找上她右边唇角。
她两排密睫娇悸阖拢。
男人的薄唇每问一声,便落在一处。往时主动索求亲密的豪放,在今夜间尽不见影,到这时,她也只是一个将要初历人事的小女子而已。是以,男人吮含住她细白耳垂时,她只能失措颤栗;男人侵袭上皓玉秀颈时,她只得无助吟哦。而男人继之而来的,更强烈,更浓热,更私密的索求,她仅能全副承受,并在他微带邪气的密语要求下,娇婉应和……
“月儿,吾妻……”男人在将少女变成自己名副其实的妻的那刻,在她耳边低唤。
柔缎般的黑发,披散在雪色的枕褥间,艳丽如火的容颜,妍媚绽放,女人在男人的怀里,蒸氲成一团暖潭雾,融化成一泓桃花水,体验了巫山云雨……
十七岁芳辰,她拥有了梦想中的洞房花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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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
一度,她以为自己又进到了那个梦里。
但,这个梦是粉色的,粉色的淡雾,粉色的花影,全身还有浓浓暖意包围,所以,不是那个黑冷的梦境。
不是那个梦,就好。放下心,也放开了向前的步子,穿过一层淡雾,她见到了——
“娘?”
一片花海中,母亲遗世独立。
她想要冲过去,但脚步如被钉住了般,纹丝难移,“娘!”
绝美的母亲,挂着绝美的笑,轻翕朱唇……
“娘,你说什么,我听不到,月儿听不到,娘,让月儿过去,娘!”
母亲摇头,仍是掀唇不止。
“娘,月儿听不到啊,您的话,月儿听不到……”
母亲犹笑着,似是叹息模样。
“娘,让月儿过去啊,月儿想娘,月儿日日夜夜都在想娘!”
母亲螓首仍摇,慈爱注视着她,丽靥渐为薄雾所笼……
“娘,娘,你莫走,娘——”
追着梦中不知所踪的母亲,她奋力起跃,柔软的床帐顶子挡住去路。
这是在娘逝去之后,第一回入梦中来。娘选在今日,选在她的花烛之夜,可是有什么话儿要作叮嘱?只是,为何她听不见一个字?为何?
但,娘总是看到她成亲了罢?看娘的表情,该是欣慰,对她所选的那个人应该还算钟意,是罢?
可,她选的那个人呢?她摸了摸身边枕席,仅有淡淡温度,想必他离开时辰不算长亦不算短。窗外晨曦已透,难不成到田间劳作去了?
他的确有卯时离床,操镐劳作的习惯,却没想到连洞房花烛也不能使他有一回破例。回头要问他一问,是嫌他的新娘太乏魅力了么?
她噙着一抹恬甜淡笑,换上一袭布衣,一双硬底布鞋,简作梳洗,出门寻夫来了。在一团为了便于劳作选穿的粗糙中,一张脸儿分外精致姣美,若此时有人瞧见,必定要借着初为人妇的事儿抛来一番打趣。
幸好无人。她左右顾上一眼,昨夜胶缠片段突袭心头,不由面生朝霞,越发娇艳欲滴。
第一要去的,是他的花圃。若他当真在,她倒要好好端详,是哪朵花儿和她分了新郎的宠爱,使他冷落娇妻……在花圃的花墙之外,她看见了他,她的丈夫……和“她”。
那个昨夜和他柔情似水共赴巫山的男人,此时的臂弯之内,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天地。
“关郎……”
关郎?她只觉一根刺,硬剌剌逼入心际。
“你当真成婚了?你当真做了别人的新郎?你是九儿的新郎啊,从小到大,你一直说这辈子只做九儿的新郎啊……”女子在男人怀里抬起了脸,其上珠泪滚滚,有怨有哀,犹如此,那仍然是一张难以言述、难以描绘的脸。
……曾爱上那样一个女人的男人,要他再爱上别人,根本就是一种为难。
她终于明白冥东风此话何来。
“九儿,别任性了,你已经是……”
“因为九儿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你恨九儿的辜负,便要做别人的丈夫么?”
“在九儿眼里,关峙如此浅薄?”
“那又是为了什么,你为何娶她?为何?”
“她……”他微顿,“她是个好姑娘。”
隐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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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姑娘。听了这个答案,樊隐岳哑然失笑。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女人低低吟唱罢,道,“关郎曾说,你要学着湘君一般,为我这个只属于你的湘夫人搭建那样一座新房。你曾说,只有那样的新房,才配得上你的新娘。你为她……为你那个好姑娘搭建了么?”
楚隐岳手指捏住了恰巧垂在手边的一根枝叶,其上的棘刺透破肌肤,血丝滴落,打破了地面草叶上的露珠,交融晕化……这来自皮肉上的痛,反让她冷静了。
“九儿,别无理取闹。你忘了么,我和你已经作过别了……”
“可是,可是,你是九儿的关郎啊,那时的九儿可以凭着理智面对你的婚娶,给予祝福。那个九儿,不是奔袭了三日到此的九儿!不是当下站在你面前的九儿!现在的九儿,只想夺回关郎!”
男人低喟,道:“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已是我要照顾呵护一生的人。覆水难收,九儿当放手了。”
“你爱她么?”
男人一怔。
“你爱她么?”
男人凤眸微闪,“九儿……”
“告诉我,你爱她么?”女人绝色容颜上,写着唯求一解的固拗,“你只须告诉我,你爱不爱她!”
“你问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是我的关郎,我不该知道么?”
“你已为人妇,实在不该再说这样的话。”
“你……你明明晓得,明明晓得他已经死了,他半年已经不在了!我告诉了你,告诉了你呀……”
运用最上乘的轻功“爬云决”,她无声退去。
她要感谢这个女人。
几乎,她就要沉溺于这段强索来的“情爱”中;几乎,她忘了这段结缡的初衷。
这个女人的到来,宛若醍醐灌顶。
桃花潭边,对着潭水中关峙天人般的形影,她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总是要得到的,哪怕……只有一回。
是呢,她要的,从来不是天长地久。打伊始,她亦不曾想过和他男耕女织的厮守一生。所有的示爱语,所谓的表白辞,无非是为了得到这个男人编织出来的甜言蜜语。
她已然得到了。她已然得到了关峙的一夜。这一夜,他喊着的,是她的名儿;吻着的,是她的唇;极尽柔情万般怜爱对待的,是她的人。
功成,便该身退,她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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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过村中的矮舍,飞过沾露的树梢,在村子出口处,她驻下身形。
非为心存不舍,亦无意回头一望,而是前方路上有几人一字排开,立于最前面的,是须发皆白、宽袍飘荡的圣先生。
“要走了么?”圣先生浩邃双目半阖半开,似是将醒未醒,问。
“圣先生要拦隐岳?”
圣先生掀眉一笑,“这村子是大家的村子,每人都有来去的自由,我为何要拦?”
“先生不拦,又何必出现在这里?”
“被你的几位师父强硬拖着,身不由己。”
梁上君哈哈干笑一声,道:“是啊,好徒儿,咱们昨夜太高兴,缠着圣先生喝了一夜的酒,刚想闭目养养神的当儿,被外来的人给吵醒了,又看见好徒儿要走,便七手八脚地赶到这头来送行,圣先生也的确算身不由己了。”
适才情境,皆入了这帮观众的眼。想必,此时诸人心中皆汹涌着一份同情。
她跪地,依次四个叩首,“四位师父,隐岳在此拜别。”
“想好了,当真要走?”冯冠武眼圈、鼻头都泛了红,可怜兮兮问。
“是。”
“你若是怕被那个狐媚子抢走夫君,大可不必。你如今已是关峙明媒正娶有名有实的老婆,以关峙的品性,她夺不了你的位置!再者说了,师父们也都不是吃素的,咱们绝不会让宝贝徒儿给人欺负了去!”乔三娘一手掐腰,一手拍着胸脯,道。
“徒儿不是怕她抢了什么过去。而是……”事到如今,再无遮瞒必要。“徒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关峙白头到老。”
“啊?”四位师父面面相觑,形状颇傻颇呆。
“徒儿本想把它送到小北的面馆里去,既然在此碰见了圣先生和几位师父,便请几位转交,并做个见证。”她打袖囊里,取出一月白绢帕,抖展开,上已赫然成书。
“离缘书?”四位师父齐声惊呼,表情更傻。
她不再凝望于他们,面转圣先生,“请您转交给他,可好?”
圣先生不否不肯,问:“你可想好了?”
她双手捧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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