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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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蚀-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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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总管又添烦心家事。

“当家的,这事你不能不理啊,边儿他是你的老生儿子,你不疼他谁疼?”

“你这个唠叨婆子,没看我眼跟前有一大堆的事儿么?你在这里烦着我,边儿的病就能好了?你还不快去找大夫!”

“大夫找了,前后找了三五个,都说看不出什么毛病。当家的,你能不能去求主子,找御医看看?”

“你……你净是异想天开了不是?御医是能给奴才看病的么?你……”

一月伊始,正巳时分,下书房内,一屋子的管事等着总管分派下月事务。但下书房外,有妇人啼哭叫嚷,不依不休。

原是,总管事四旬头上才获的幼子在近几日突然卧床不起,气息微弱,面色灰黄。城中叫得上名号的大夫一一出诊看过,皆无能为力。眼看着心头肉病况堪危,怎不由乌家

妇人忧急交加?

“我不管,你今儿个一定要去求得主子开恩,咱们边儿的病一颗也不能拖了!”

“你这个不通事理的村婆子,就算要去求主子,也等我把手头事给交代过去……”

“你还是不是当爹的?边儿的都那副模样了,你还做你威风八面的大总管,你有没有良心……”

“这是在吵什么?”

一声问,不高不低,不怒不喜,但足以引得争吵中的夫妇两人扭过头去,又赶紧跪在地上,惶恐见礼,“奴才给太妃请安。”

华贵一身的叶迦氏在前呼后拥中姗姗步。左边有心腹大丫鬟爽落搀扶,右手牵着宝贝孙儿楚博。楚博之侧,樊隐岳随行。

“你们这夫妻两个都是这府里的老人了,怎么这般没有规矩?大呼小叫的,让新的奴才怎么学你们是好?”一连几日的阴冷天气,好不容易放了个晴天,见了久违的好日头,叶迦氏趁兴踏出寝园,到临着梅林的暖轩里听戏赏花,不想被这吵嚷声扰了兴致。

“太妃息怒……”

“太妃!”乌家妇人抢断了丈夫话端,抹泪哭声道,“奴才是着实急了呀,奴才的小儿子现今躺在榻上,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奴才不找他这个当爹的,还能找谁呢……呜呜呜……”

叶迦氏怒色顿消,忧色立显,“可请了大夫?”

“请了,还不止请了一个,可没有一个能治好……太妃,奴才大着胆子求您,能不能让御医给边儿瞧上一眼……”

“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叶迦氏沉吟,“可这御医都在秦定城,快回加鞭的回也要至少三天工夫……”

“三天?”太妃话未完,乌家妇人已坐地号啕,“老天爷啊,这不是要咱的命么?咱可怎么活啊……”

乌达开被妻子的粗鄙无力气得面色涨红,咬着牙根道:“太妃面前,你太放肆了!”

“边儿是奴才的命根子,他要有个好歹,奴才也活不成了……”

“你——”

“达开别说她了,当娘的心你们这些做男人的永远体会不了。”叶迦氏颦眉,眼光不经意投到身侧人,突地一亮,“小樊!对了,本太妃怎么会忘了咱们这里又一个小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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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郎乃是突然中风导致的失语失禁,且双腿经络堵塞,以致于不良于行,我已针灸过,逼出了体内些许风邪之气。令郎明日一早即可言语自如,便溺亦能自控。”

“那腿呢?边儿的腿还能走么?”

“须再灸上三到五次,使腿间经络通畅,方能下地行走。”

“那就是说我边儿的命保住了,腿保住了?老天爷……不不不,樊先生,应该谢樊先生!我给您磕个头!”

乌家妇人喜出望外,趴在地上便是一个响头。乌达开亦松了一口气,目注樊隐岳,面色甚是复杂,“……多谢樊先生。”

樊隐岳收银针进囊,淡道:“不必,凑巧而已。弱令郎当真患上了疑难病症,在下也爱莫能助。”

“不管怎么说,都是樊先生救了犬子。樊先生的救子之恩,乌达开没齿难忘。”

“悉听尊便罢,在下告辞了。”她拱袖作别。

凑巧而已。世上哪有恁多凑巧的事呢?

乌达开的疑心,她不能听之任之,只得暗中查知对方底细。获知其有三女一子,一子年方十二,已是街头一霸,顶着南院大王府总管的名头,最喜做的,是抬脚给人闷心一踹。被踹者多是辗转讨生的平民百姓,纵然有体弱者因踹呕血,也无人敢有二话。

她以银针两枚招呼了总管爱子。一针刺其坐骨,一针没其海穴,使那双惯于跋扈的脚暂时安歇,再在知其妻登门时,出言暗劝得太妃到暖轩一行,行医救治。

乌达开欠了她一个救子之恩,她之于对方,便不再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外者。情理中的被怀疑被排斥必定见弥见抵。除非,她真正败了声迹,露出马脚。

细细想,仅仅一个总管,她都须这般小费心思。可想知,未来路,道阻且长,她一个人走起艰险更剧。但不知所物色下的那位合伙人,能否如她所期?

“草叶婶,照理说您府里的时日比爽落长,爽落应该敬您一声前辈。可您总要有点前辈的样子罢?您偷后厨的食材拿到小食肆里贱价贩卖不是一回两回,我只当不晓得。但您今儿个怎么把脑筋动到了太妃的人参上?您是成心不想让爽落替你遮盖过去么?”

听到这责叱的话声,樊隐岳撇首觑去,小跨院的门前,王府被最具权威的大丫鬟在训斥一个粗壮仆妇。仆妇无他,楚远陌嘴中的贱奴正是。

“得了,咱们都是伺候主子的奴才,爽落不想深究到底。您把人参拿回,打今儿起,到别院当差去罢。这事爽落还是只当没发生过。不然报道总管那里,您被赶出府去,着延定城可就没有您落脚吃饭的地方了。”

爽落?樊隐岳抚额暗叹: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是她,应该是她了罢

隐四一

仆妇虽有不服,也免不得冒出了几句尖酸话儿子以反驳,但爽落理据并重,恩威并用,直压得一个泼辣悍妇也不得不乖态顺从,照话听命。

如此干净利落的行事手法,也难怪会成了太妃跟前的第一红人。

而第一红人抬眼咋见了前方的樊隐岳时,虽稍显诧异,却不一时即挂上得体笑容,袅袅行,“樊先生,听说您又一回医到病除。”

“言过其实了,至少还须个三五日,乌小公子方能谈到痊愈。”

“但樊先生医好了一大群白胡子大夫医不好的病症是事实,樊先生的医术还是令人称道。”

樊隐岳淡哂未语。

爽落美眸一不着痕迹的机警向四边扫了扫,迈近了一步,道:“樊先生,爽落有事相求。”

“嗯?”

“爽落有个远房亲戚生了一身恶疮,久治不愈,樊先生给开个房子如何?”

“人在何处?”

“他不在城里,樊先生开了方子,我托人带回去。”

樊隐岳明眸一闪,沉吟道:“不见人,不搭脉,不知病因症状,如何开得了方子呢?”

“就请您先给开一个,管不管用,有没有效,都和樊先生无关。不瞒您说,他病得很重,爽落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这……在下须翻过医书再定夺。”

“有劳樊先生。”她行了个羲国女子福礼,又道,“爽落晓得樊先生是一位谦谦君子,不喜传弄口舌。但爽落还是多话叮嘱一声,这算是爽落的私人请托,请您替爽落保守秘密。毕竟爽落一个下人,不想让人晓得奴婢没把心思尽用在伺候好主子上。”

“在下明白。”

“如果爽落的亲戚得治,必有重谢。”

她福礼告辞,樊隐岳凝见她背影赢瘦,没有北地女子多有的健实。楚远陌生曾说他一度一心求死,对亲姨娘的出现非但没有丝毫感激欢喜,尚要极力拒绝所有救助。这并不强

壮的女子究竟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在目睹至亲生不如死时柔颜安慰,面对仇敌之际又要作出忠诚恭顺?

“是我叫她把那个贱奴弄走的。先前我不让她救我,当然不会求她什么。何况她刚进府的时候只是一个普通的奴婢,也不会有恁大本事。现在不同了,要她解决一两个奴才是

轻而易举的事。”是夜,楚远陌自顾自地谈起了自己的姨娘,“她给我安排的这个新奴才受过她的恩惠,虽然并不晓得她与我的关系,却会按她的嘱咐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没有向她说起我?”

“你要我说么?”

“还不是时候。”

“所以,我没有。”

樊隐岳眸中含了笑意,“你做得很好。”

“真的?”楚远陌眼瞳立时晶灿生亮。

“那个奴妇走了,你的疗程进度可加快一点。从今天起,外敷内服同时进行,你也须按我教你的每日默念心法口诀。待你这身疮痂掉落,我会医治你的右腿。”

“我的腿……”他颤声,“还有治?”

“你当年小腿骨折,未及时加固医治,致使骨骼不能按原状愈合,才长成这般形状。”扭曲畸形如蛇缠枯枝。“你若想它恢复如初,就须再忍上一场重痛。”

“……什么?”

“将先前断骨之处重新打断,从头治疗。”

他面色微变。摔断腿骨虽已是数年前的事,但断骨刹那不堪忍的钻心营腑之痛,至今尚存记忆。重新打断,意味着他须重经一回那样的剧痛……

“若你自觉无法承受,我也可以为你医治它,只是,你要有跛足行走一生的准备。”

“……谁说我不能承受?!”

“那就好。”真是个倔强的娃儿呢……这话,谁曾对她说过?

一道白衣仙影,从最隐密的心隅翩然而出……

她贝齿细啮内唇,咽下翻涌到喉嗓的绵延苦意。

今夜,又将无眠。

羲国地处北疆,每至冬季,冰封大地,万物皆没。是以,冬季也成为好战的没格族人休战时节。每一场雪铺临地面之际,交战双方无论处于何等状态,多能形成默契,各自退兵,休养生息,以待年开春再战。自然,百人百样,纵然是将重诺守信视作人格基本尊严的没格族人,也不乏有打破默契趁敌不备出兵突袭之例,只不过,时至今日,凡突袭者,能获如意战果的寥寥无几,太多失信者都将自己的兵马儿郎送进了酷寒怀抱,损折无数。

楚远漠自军前返回,亦正因冬时休战惯例。对一位习惯了戎马生涯纵骋疆场者说,即使回到华丽府邸,也不会安然享受荣华富贵。

与部将谋划开春出兵之策,同僚属分析各国动态情资,剖谈朝堂暗潮明流,阔论天下格局,乃以往南院大王在长冬内乐于采用的派遣之道。而今载,又额外多了另一项乐事—调教爱子。

“父王,您当真要教博儿剑法?”楚博手里已经握了一把木剑,却犹不敢置信。

“父王说的话还会有假的么?”

“……太好了,太好了,父王,太好了!”楚博眼内异彩盛放,咧唇欢颜。

儿子的喜形于色令楚远漠胸间生气些微疚意,自省过往的忽视粗略,遂温和笑道:“父王教你剑法,让你如此高兴么?父王记得替你请了一位很是不弱的尚回师傅教你剑法。

“可是,今日事父王教啊,博儿喜欢父王教!父王要教博儿什么剑法?”

“你将尚回师傅教你的剑法舞上一套,父王要检视你的程度再定。”

“是!”楚博高应一声,举木剑刚要舞耍起,突想起今日课程,“可是,父王……等一下,先生会给博儿上课,今天是要将大将军霍去病打败匈奴……”

“是么?”楚远漠刀锋般的浓眉一扬,“博儿想学?”

“先生讲课讲得很有趣,博儿很想知道霍去病是用什么法子打跑了敌人。”楚博觑着父王,惦着先生,渴望被天神般的父王传授剑法,又割舍不去课堂的妙趣横生,一时间左右为难,蹙着小小眉头,苦恼不胜。

楚远漠摸了摸爱子头顶,哂道:“你的先生不是还没有到么?先生到了,父王就把博儿让给他,父王也同博儿一并向先生请教学问,如何?”

“……真的可以么?”

他俊颜微沉,“父王不喜欢自己的话被怀疑。”

“是,博儿以后不敢了!”楚博答得中气十足。

这天,樊隐岳捧着讲义到达小王爷书房时,除了原的弟子,还有一位求教者堂皇在座。

“樊先生,为什么要向博儿讲述你们汉人中所谓的英雄事迹?”

“嗯?”授罢课,埋首整理案上讲义书册的樊隐岳回首,那个本应在院中指导儿子舞剑的男人正立在门口,宽阔的身影似乎要将所有打门外投的光线阻断,稳矗如山。“王爷,您在和草民说话?”

“除了你,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姓樊名先生么?”

姓樊名先生?且将“先生”两字时念得不乏讥诮,这位王爷又在吹毛求疵了不是?“王爷认为草民的讲授有所不妥?”

他皱眉,眉峰成峦,“你总喜欢以反问回答问题么?”

这话她也想问他,无奈势比人弱,道:“草民若有哪里又惹了王爷心生不快,草民在此请罪。”

“一声毫无诚意的请罪能抵消什么?你讲霍去病其人,是在暗喻你们汉人中也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莫名其妙。樊隐岳此下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府里已有几个月,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了解,不再如第一次照面时浮于表面的贫瘠,但也所知寥寥。她无从判定他对她的排斥,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汉人且是伶人,还是当很疑虑未消?若为前者,何不索性驱她出府?若为后者,又疑在何处?他这般三番两次,似消遣,又似挑衅,真正目的何在?

“草民想不出今日授课有任何不妥。”她迎着他似乎要入骨三分的眼神,淡道。“草民是小王爷的汉学教习,教得自然是汉学。昨日讲卫青,今日讲霍去病,将还会讲到祖荻,讲到史上若干典故人物。王爷若不喜小王爷得此知识,请下命令禁止,草民将遵从行事。”

“本王好奇,是每一个做教习先生都像你有这样的利落嘴皮,还是本王府的教习先生得天独厚?”他说话间,脚步前移,高大的身形缓缓欺近,无声无息地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本王更好奇,你用了什么手段策略,让博儿对你俯首帖耳?”

她颦眉,“王爷……”

下面的话,因他突的动作顿止。

他抬手,掀去了她发顶上的书生帽,拔下了束发的木簪。

一爿失去束缚的发丝,流水般泻下,墨染般的黑,衬着瓷样的白,给精致雅秀的五官染上一抹冷艳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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