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一身华服飘将进来,一个“冉”字还没说完,一眼正对上向外飘着的鹤兄。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愣。再同我们六目相对,八目勾留,小江在尹无暄蘑菇和我之间上下打量,那嘴张得,可以塞进半个馒头。
“……傻龙……”这边厢蘑菇一头冷汗拽着我的衣角,喃喃道:“……怎么办?”
那边厢,小江调回目光落在鹤兄身上,鹤兄亦抿着嘴冷冷的回看着他,面目上虽是一副高傲入骨的模样,充满警惕的目光和全身绷紧的模样,却让我肯定他心里头紧张得要命。
鸟类的特质,一紧张全身上下包括脸都会绷得紧紧的,眼睛死盯对方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恰似现在的仙鹤兄。
许是小江见鹤兄这般盯着他心下有疑,又多看了几眼,眼看着鹤兄的眼神越发乖戾了,两人四目纠缠着纠缠着便呈胶着态噼噼啪啪,电闪雷鸣,渐有天雷地火,大火燎原之势。
蘑菇急得直跳脚的时候,我指着鹤兄,咳了一声:“二师兄。”又指指蘑菇:“三……十师弟。小江,他们都是师兄弟,来找青羽的。”
尹无暄和蘑菇都看了我一眼,倒也没反驳,只是闭紧嘴巴面带不满,算是默认。
小江哦了一声,却又狐疑道:“可是方才我听下人说有采花贼跑到这里来了啊!”
鹤兄脚下一滑,红了脸粗了脖子鼓起眼睛气道:“说了数次小生不是采花贼!”说着扯着自己的衣袖激动道:“哪有采花贼光天化日之下穿着一身白衣飞檐走壁的?”
呃……这一下倒是提醒了小江,他摸摸下巴,终于滑了两步到我身边,嘟哝道:“冉冉,你们师傅是不是修罗道的?怎个门下弟子一个比一个暴躁的?”
鹤兄到底是鸟,即便是仙禽白鹤,实际上也还是喜欢八卦又喜欢到处飞还喜欢扎堆凑热闹,眼下听小江如此说,便斜了眼冷哼道:“若非阁下出言在先,小生还真没精神暴躁。”
“哦,要不是阁下光明正大穿着白衣光天化日之下在我家飞檐走壁的,我亦不敢出言不逊。”
蘑菇一手牵着我的衣袖,担忧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门边两人鏖战正酣,我和蘑菇成了看客。待得他俩你来我往战了几个回合后,我逮着个空终于插进去:“小江,你二叔出去十日有余了知道么?”
我估计青羽出门他是知道的,否则平白无故走了一个人,这许多日江家上下也忒风平浪静了些。果然小江点了点头,喘口气抚胸道:“叔叔南下去了泉州一路上顺便查看各处别院,他脚程比较快,此刻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罢。”
“去别院?”我佯装不知,一派天真的抱着爪子问:“这时候就去还早罢?还有几个月才入夏,临到去时着人打扫不就成了?”
我听见仙鹤和蘑菇在倒抽冷气。
小江叹口气无奈道:“不是为消暑,是逃难,得快。”他皱起眉头厌恶道:“听说上次的事情还亏了冉冉,既如此,我这么说,冉冉心下也该有数罢?”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知当日老官痞造访江府,青羽借机与之暗斗于书房之事,至少小江是知道了;当时我虽发现自己在凡间历劫时的记忆亦有混乱残缺之嫌,弄不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可结合当时情况和我记忆里那些不成线的片段,我也知道这江府同凡间当朝皇室有些纠葛,听老官痞那口气,官拜侯相,位高权重;当年江朔珩和青羽似乎是师从于他,莫非是太子伴读?无论如何,那身份殊荣,已不是随便哪个官宦子弟能比肩的;再加上后来青羽将我扯进书房后胡诌的那段,不难推测出那两位曾经至少有一位是拂了凡帝那条地龙的面子,拒绝了同皇族联姻;而近些日子来小江那边亦传出不少流言,似乎是某郡主之女那朵奇葩要插小江这堆牛粪,而牛粪坚决不让插;如此一再的忤逆皇家威严,江家恐怕必须要逃跑保命。
逃难么……我揉揉额角,越发觉得什么都不记得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看来我得快些想起从前的事情才行,我捏紧手中的小盒子,暗下决心。
只有驱散了过去的迷雾,才能看清眼前的路。
我看这如今大大小小一堆堆的烂摊子,个个都跟我有干系,偏偏我一个都想不起来,想帮忙都插不上手。
这感觉,让人心中特堵得慌,一口气上不来,咽不下,吊在嗓子眼里,愁杀人来。
我应了一句,这事儿我虽有份,眼下却不好怎么插手,毕竟眼下我身份不明处境尴尬;是以我除了点头,面上亦不好再说旁话,以免横生枝节让人起疑。只好胡乱应了几句搪塞了过去。
好在此时小江似是同鹤兄杠上了,两人就站在门口又开始唇枪舌剑起来,只不过这次蘑菇也加入进去,而且不知何解蘑菇居然站到了小江的阵营里头,小江双手按在它的肩上,像搂着个小弟弟。尹无暄略偏着头,恰似鹦哥儿同人拌嘴时那副认真模样,只是现在他是人身,相貌清秀且浑身上下祥瑞环绕;只是他真身终究是只仙鹤,只要一想起一只长腿细颈的丹顶鹤歪着脑袋同小江争论不休,我就想笑。
不过说到这个,似乎我和青羽的真身也不怎么好看,我俩在一起争吵时,大约上头也有两团乌云,一团肉球龙一团大麒麟,在那里口诛笔伐剑拔弩张。
想到此,我终于忍不住,嘿嘿嘿的傻笑出来。
那边三人站成一团连比带划,小江一挥衣袖,一阵熟悉的木槿香气从我鼻尖淡淡拂过,打断了我的思绪,却也不期然间勾动了另外一根弦。
我循着那香气往鼻子里扇了扇,抽抽鼻子奇道:“小江,你身上熏了香?”
小江抬起袖子闻了一回,脸色微变了一变,低头瞅着袖子微喟:“不是我身上的,是别人的,我蹭了点儿。”
我想起这几日江府门口车水马龙,府里莺莺燕燕,丝竹管弦不断,江朔珩夫妇那边却连丝风儿都没有,连奉贤他们也越发的难得露面,平日但闻府中歌舞,听来却不觉升平;细细想来,那丝竹似羽箭,琵琶更胜刀兵。
那香味令我想起那日那个如水般的女子来,我看着一身华服的小江,皱了皱眉:“既然打算好了要逃难,平日不用收敛一些么?”
“难是要逃的,可是光逃不够。”小江伸出二指在额角上一瞧,慧黠一笑:“我要在离开此地之前,尽量抹黑自己。抹得越黑,以后出逃的成功率越大。”
我撇撇嘴,不屑道:“是是,趁便也放肆一玩,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对么?”
小江捂嘴呵呵呵的笑了起来,一旁终于被蘑菇得逞抱得紧紧的尹无暄白了他一眼,悠悠道:“狐狸崽子。”
“多谢谬赞!”小江立马火药味十足的顶回去,然后回头,却是问我这几日有没有和青羽联系,嘟囔着青羽修仙修了这么久,人都修野了,出去半月有余真的就一个信儿都没有;虽然知他厉害,兄嫂子侄多少仍是有些挂心;是以跑来问问我有没有什么术法可用;谁知走到半路听到有人喊捉采花贼,又说往我这边泡了,他便急忙奔了来,这才碰上鹤兄蘑菇它们。
我跟青羽本来就是假同门,他走之前也没有告诉我联系的方法;遂摇头说没有,小江稍有失望,叹了口气,道:“前狼后虎的时候叔叔又跑了,真不省心。也罢,你好好休息……”他瞥了尹无暄一眼,我趁便便道:“我这二师兄本领强又能化身,留在这里不比青羽差。”
“真的?”小江大喜,看向尹无暄的眼神已多了几分敬重之色,鹤兄轻飘飘的哼了一声,只是那声音比之从前,高了好几个调,而且似有一路拔高的势头,那眼神里也不复冰天雪地一片,许多得意的小泡泡一嘟噜,一嘟噜的从那两汪深潭里向外冒。
“二位既是我叔叔和冉冉的师兄弟,寒舍的近况想来也瞒不了二位;既如此,少不得要委屈你们二位在此屈居几日。寒舍虽粗野不入眼,还请各位莫要外道才是!”说着说着他又去招惹蘑菇,笑嘻嘻道:“我看这位小兄弟倒真是像二叔的师弟,长得都有些像;不如干脆以后做我弟弟好不好?”
“你弟弟?我已经七千多岁了呐!”蘑菇龇牙咧嘴的,小江吓了一跳,脸颊有些抽搐:“七、七千多岁?”
“木灵本来就难修行一些,有什么好怪的。”我一手拉着蘑菇一面敷衍小江,等他走了之后,蘑菇立马兴高采烈的自己蹦出去了。一直以来它都只能在夜半无人的时候悄悄的爬出去采月之精华,一有风吹草动马上便躲起来,实在很憋屈;这下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府里到处跑,它便马上跑出去撒欢了。
一旁就不开口的鹤兄忽然小声道:“小生忽然觉得……云落鳞你还真不容易。”
“怎么?”我已经懒得去纠正他,也懒得去追究他称不称我公主,只是顺着口随便那么一问。
“像干妈。”他望着小江和蘑菇走开的方向,颇感慨的总结着。
我则顿觉醍醐灌顶。
好歹也痴长了几千年,中间又过了一辈子,我当然不会真把自个儿还当豆蔻芳香的小女儿,扎着黄蝴蝶的花儿日日只想着荡秋千去。
“原,原来,这便是做母亲的担心儿子出事那种心情么?”我揪着自个儿的衣领子,扒着脸乱纠结成一团。
尹无暄闲道:“那倒还早得很的,至少据小生所知,那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带来的感觉与欢欣,便不是何人都能体会到的。”
“唉——知道了知道了,为干娘易亲娘难,这道理我懂。”我挥挥手:“那,蘑菇和小江都出去玩了,你也自己出去玩吧!留下操心的干娘,我还有些事情要想想。”
“云落鳞!”仙鹤出乎意料的气歪了鼻子,指着我手抖抖抖:“小生何时成了你干儿子?”
我被他一句话提醒了,才想起他是我传闻中那个素未谋面的奸夫,想来想去,只好为难道:“那,我也得先跟青羽浸猪笼了,然后方能跟你去沉潭。”
“谁要跟你沉潭……”仙鹤小生被我气得吐血三千丈,一怒之下现了真身,果是一只漂亮至极的丹顶鹤,即便狂怒之际,依旧姿态优雅的舒展双翅,斜掠出去消失在庭院中。
我还以为他会一怒之下飞走呢,看来果然不是谁都像青羽那般坏脾气的。
房里终于安静下来,我掏出那只小匣子,端详了一阵,思索再三,正在犹豫该如何使用疏导之际,未曾想这府上忽然来了一位贵客。
有人在外高声宣道:“郡主驾到!”声音又尖又细,雌雄莫辩,吓得我便要从凳子上滚下来,还以为是天界的尚付追了过来。
青天白日的,去了相候又来郡主,江朔珩再不带老婆孩子逃跑,恐怕改明儿皇帝老子就该亲自过来把小江绑回去做花肥了!
第二十八章
俗语有云,福无双至是祸不单行。又有俗语说是:怕啥来啥。就好比有个人,他生平最怕虫豸,偏偏房里屋檐上角落里甚至床单下都藏了数不清的虫蚁蟑螂,他好容易打扫完了梁上的,赶走了地上的,抖掉了床上的,打个哈欠正准备安安稳稳睡一觉,窗外飞进来一只蛾子正巧一头撞到他嘴巴里。
“你这个比方打得太恶心了!”尹无暄厌恶得浑身直哆嗦,眼睛眯成两条细不可见的缝缝,手上捧着的茶碗盖儿嗒嗒嗒轻响不住。
“眼下这环境,我想不出美好优雅的比方了。就这两句,还是我那帝后侄媳妇教的呢!要不是这会儿我的境况同她差不多,我连这个都想不起。”我撑着下巴,万分幽怨。尹无暄则面露不解道:“谁还敢把帝后逼到如斯境地,要生出这般感叹?”
我瞟了他一眼,老神在在道:“别人是不敢,可是她家夫君就另当别论了。”
尹无暄哦了一声,仿若福至心灵,茅塞顿开。
果然是仙禽,一点就通,聪明得很。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躲起来呢?”过了一会儿蘑菇变回了大灵芝模样,眨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尹无暄,万分不解。
我们隐了气息,熄了所有的灯烛,三人团团坐在黑暗中,忍受着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声鼎沸灯火通明,身心皆受到无比的煎熬。
一切只因那位郡主心血来潮要在江府中小住几日。
她一个人来我都没什么,奈何那日我还没踏出房门便觉着一阵甚为熟悉的气息笼罩在郡主香车之上,前脚慌忙隐了气息,后脚便惊见峻邱阴沉着脸,一瘸一拐的进来了。
他化身成了一个耄耋老者,似乎是君主的老家仆之类的,进得门来,眉毛吊得三尺高。
堂堂天界护身龙神,现在却要化身成老头子做乳爸,前些日子还在此被人射了……咳,尾巴,他对这地方想必有着相当不好的记忆。
话说峻邱进门之后就曾避开了江家上上下下一个人绕到这里来过一次,彼时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硬生生拿出当年我躲在天宫泥塘里度去找阿娘的架势来,牢牢坐在房里是一口气都不出,左边杵着尹无暄,右手拉着小蘑菇,直等到峻邱的脚步连同气息一并感受不到之后,方将一口气化成丝样细长的呼出来。上次峻邱同青羽打斗,差点便祸及蘑菇,是以这次它一感受到峻邱的气息便抖抖索索的仿若打摆子一般齿冷道:“傻龙,那,那条黑龙又来了!”
尹无暄虽不知这段纠葛,此际却亦露出了那禽类特有的警惕表情,绷紧了脸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深思道:“貌似是条龙。”
“不仅是龙,还是一条得罪不起的龙,我若被这条龙发现了,非得回去浸猪笼不可!”我冷汗涔涔,瞥了他一眼:“然后再陪你沉潭。”
仙鹤嘴角一抽,随后拧起尖细的墨眉,再随后,便陷入了老僧入定一般的沉默——不仅不不动说话,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好半天方僵着脸皮微喟道:“这麻烦可真大。”
原来他不是被气到了,而是被吓到了。
我正点头赞同着,忽闻外头稀里哗啦好一阵脚步声进了前来,未几便有人说话之声传了过来。有江朔珩,有初雪,另有一人却似乎是传说中的郡主。花团锦簇的拥了一帮人来到我的院子前,站了许久许久,倒是没感受到峻邱之气,他不在人群中,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头。
“顾氏便是在此没的么?”那似乎是郡主的声音听去倒并不老迈;中气十足悦耳动听。其实想来江朔珩也才四十有余,那郡主出生富贵,若是保养再得当,自是不会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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