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有些微像女子。
我坐在里屋大靠椅上,撑着下巴想着,莫非要特派鹤兄去勾栏院,先跟我阿娘也风流写意,诗词歌赋一番混个脸熟,再半夜三更的,将她从墙里度出来?
我摇摇头,自己叹了一口气。
这方法看似靠谱,实则不靠谱;莫说鹤兄他决计不干,即便他干了,要去写意风流多少次,才能混个脸熟?大家现在都是吃五谷杂粮,还要五谷轮回的人;鹤兄还在药局做事,给人见到说出去,大家都扯不清。
眼下我们这几张嗷嗷待哺的嘴,都靠鹤兄一人来喂,若是他出了什么差池,我们便真没指望了。
其实他本来就是因为云霄想害我,而无故遭到拖累,丢了仙职被驱逐出天庭;我害他一无所有,他却非但不说记恨,反倒一直帮着我;给我许多稀奇古怪的药丸,得知我想离开江府,便替我寻找下处。
待出了江府,我封了仙身,什么都干不成,这段时日,吃穿用度几乎全仰仗他一个人,为了谋生,堂堂天界药君进了凡间一个小药局当伙计,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不说,还要看人脸色。
我心下暗叹,欠他这许多,以后还不知要如何才能还得了他这么多情。
……说来冲动真真是魔鬼啊魔鬼!我懊恼得恨不得一头撞死;为何我当时那么冲动,什么都没考虑清楚,就禁了仙身呢?尹无暄曾说过,那药丸他至今没用上过,是以没配解药;即是说我除了等三五十年,别无他法。
那三五十年过去,晓得我阿娘还在不在人间?!
我人坐在椅子上,心中却是悔恨交加,长吁短叹之际,忽闻人声:“娘子,一个人坐在这里懊恼也不是办法,还是想想如何让姑爷回转心思,方是正经!”
“啥?!”我大惊抬头,张妈手捧鱼汤,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站在我旁边,看了我一眼,将汤往我手里一递,严肃道:“去把汤端给姑爷喝罢,依老身看姑爷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口气和软些儿也便没事了。”
我莫名其妙的接了汤,一股鱼腥味扑鼻而入,十分难闻。
“尹无暄生气了?”我看看他那无比投入于碾药大计的清瘦身影,狐疑道:“他没跟我说啊?怎么了?”
“怎么了?”张妈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摇头叹着气,痛心疾首:“我的姑奶奶哟!那什么灏公子好公子的,隔三差五,专趁姑爷不在的时候来找你,你非但不避讳,今日还被姑爷撞个正着,他能不生气么?”
我哑然失笑,只好说:“张妈,这个他真不气!”
张妈眯起眼,不屑的掉过鼻尖,哼道:“老身活了七十多岁,见过多少人来?姑爷进门连话都懒怠说,饭也懒怠吃屋也不进,一个人坐在大太阳底下碾药,不是生气,难道是高兴来?”
我心说他们水禽没事本来便喜欢晒太阳,今日艳阳高照,风和日丽的;再看尹无暄,坐在晴朗朗的太阳下,小风吹着,小药碾着,偶尔站起身又取一些药草,都是闭着眼勾着嘴一脸满足沉醉,怎么看都不是在生气,确实是挺高兴的小摸样。便小心道:“张妈,你确定他在生气?”
您看清楚啊!睁大您睿智的眼睛看清楚啊!他那一脸享受到了无物无我之境的样子哪点像生气了?
“娘子,什么都别说了,逃避终究不是办法。”张妈脸一沉,不由分说推我道:“您还是给姑爷陪个不是罢!小夫妻的,吵架多了,终究也伤和气。”
我手里端着汤,给张妈在身后推着,一边叹气,一边想,我家到仆人,确实有些盖主。
不知道我在这时候挡了他难得的阳光与清闲,鹤兄会不会一怒之下不管我们了呢?走到他身后,我有些为难的回过头,却见张妈正扒着门站着,见我停了,又向尹无暄使劲的指指,脸上大有壮士扼腕之态。
蘑菇午睡醒了来,揉着眼睛,站在张妈身边,张大嘴巴看尹无暄端坐板凳上一丝不苟的碾着药,我手里端个大碗,冷汗涔涔的站在后边,便问张妈怎么了。
“嘘!”张妈哄蘑菇:“去一边玩,阿爹阿娘有事呢!小孩子莫打扰他们!”
蘑菇本来一脸将醒未醒,迷迷糊糊的样子,闻言揉眼睛的手顿了一下,接着眼睛一翻,“哐啷”,下巴砸到地上,任由张妈推推搡搡,连轰带哄的推走了。
蘑菇一面走,一面捂着下巴,似乎是咬到舌头,回头朝这边瞅一眼,眼中泪光闪闪的。
张妈走之前还不忘用眼神催促我快些快些。
我默默的回过头,孰料尹无暄冷不丁站起来,吓得我连退几步,碗中浓稠的鱼汤泼了些在手上。
又粘又白,又腥又滑的鱼汤……
竟然沾了我一手!
我抬头,两行清泪顺流滚滚而下。
“云落鳞,你端着鱼汤干嘛?”尹无暄盯着鱼汤,鼻尖抽了抽,偏过头一脸狐疑。
“想喝么?”我收泪,面无表情的将汤碗递过去:“中午张妈做的,还是热的。”
鹤兄嘴角一抽,无言的瞥了瞥我的手,目光中满是嫌弃;我掏出巾子,继续屏住呼吸以至于面无表情:“帮我端一下,咳,伤脑筋,这下全脏了。”
他默默的接过汤碗,瞅了瞅碗里肥白的鱼肉,浓厚的汤汁,又看看我的手,纠结了。
“……做什么这么不小心嘛……”
他巴巴的瞅着那大半碗汤和我袖子上沾的小半碗汤,喉咙间小声的咕哝起来,语气十分惋惜。
原来他不是嫌弃,而是在可惜被我洒掉的汤。我原想拍他的肩头,鹤兄眉宇轩动,步如莲花,三两下巧妙的避过,上身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恰似那仙鹤捉鱼时,初时只见它在那辽远天地间,荒疏的野潭长草中静静的立着,纹风不动,把自己站成一团落在地上的白云般;待到有鱼游过时,垂头下嘴叼住,只一瞬,然后又化成落于半空的云,单脚立起,站到与天地同荒。
我眯起眼睛,脑袋里拍翅膀飞过一只白鹤悠悠然等鱼落嘴的模样,十分冷静;再看尹无暄,他仍巴巴的望着汤。
一走神我又站得太久了,屋角探出三颗头来,是不明所以的丫鬟同恨铁不成钢的张妈,看到我傻呆呆的原地站着,她眼里急得冒出火来。
我从半空绕回腥咸咸的手,打个哈哈:“只洒了一点到手上,碗里的还是干净的;张妈一直温在炉上的,趁热喝罢!凉了该腥了。”
虽然现在也很腥。我挤起眉毛不去看那些白肉,不动声色的长出口气。
龙是水族,虽然大宴会上不曾有龙大口吃鱼,然而像我这般讨厌鱼味的,似乎也不多。
尹无暄接过汤碗,端着它小心的绕过那堆宝贝草药,进了屋子摆放桌上,扭头看了看我。
“唔,要不然我端回房去?”
“不——用!”我溜了溜门外老迈的头,咬着牙“粲然”笑道:“看着你喝汤,我心里安稳。”
我知道张妈肯定甚为满意,因为尹无暄的手哆嗦得比冬日里的小水葱还要“动人”。
“谁叫你让人误会我们是夫妻?”我用龇牙咧嘴的,压低声音道:“唱戏唱足,大不了明日我们换个地儿重新开始!”
尹无暄斜过眼睛扫我一眼,脸色微有波澜。
“好喝。”他端起鱼汤喝了一口,一脸感动。
我的眼睛抽得都要翻过去了,嘿嘿嘿使劲朝他笑,看他几乎是吸溜的将一碗汤喝见底,嘴角儿连个油腥都没有。
“也别太足了,当心改明儿张妈嫌我俩分房睡矫情。”鹤兄咂嘴,亦故意压低了声音,特意用鬼鬼祟祟的语气回道。
“那我一定会半夜爬到蘑菇房里去的!”我全身上下一起抽风,尹无暄挑挑眉,似乎有些不解。
“为何……不让小生去蘑菇房里呢?”
“因为我爱自找麻烦。”我咬牙切齿,恨自己脑子太笨,舌头太快。
尹无暄轻轻的笑起来,他的笑容十分淡,不仔细看,还以为他嘴角抽了一下。
“不打紧,傻人自有傻福。小生看公主,是个万福的。”
我恨自己脑子太笨,还净遇上狡猾的。
待小丫头收拾了碗筷撤下去后,我敲着桌子,笑道:“原本我怕鹤兄抹不开面子,不敢提,实在是我以往错看了鹤兄,竟是个极风趣的人;既如此,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不待他翻白眼,我先抢着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难之事,只是想托鹤兄代我前去看望一下我阿娘,不图别的,只要看她还活着,不受罪,我便安心了。至于期间开支用度么……”我眼珠一转,无耻道:“待我回了天宫,一并还给你,如何?”
尹无暄又露出鸟类那般警觉的模样,仿佛在细细的思量;一会儿抬眸扫我一眼,一会儿自垂眸沉思,一会儿轻托下颌,一会儿屈起手指,在桌上轻敲。
我的眼睛便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放哪我跟哪,他往哪看,我赶紧投个视线;那心倒没那么操劳,他思考的时间渐长,我的心便一直坠下去,直到他左手敲完换右手,右手敲完又换左手,噔噔噔噔的,忽然“笃”的钝响,淡淡然一句:“公主之命,小生岂敢违抗?”我那心方似腾云驾雾一般,腾的,又上来了。
还岂敢违抗,敢情你方才那般思索是在想小曲儿呢?
虽如此,我仍然十分感谢他,忍不住便笑道:“我知道你此番牺牲很大,回去之后,无论你想要什么,说与我,定然帮你办到!”
唔,首先第一件事,便是要帮他洗刷冤屈,从此摇身一变,又是白璧无瑕的天界药君!
我说得一派诚恳,想得一番热诚,尹无暄只淡淡一哂,并不多言。
“怎么,不信我啊?”我有些不爽他毫不在乎的态度,闷道:“真不诳你!你若不信,咱们立字句!”
说着,拉着他便要去写字条。
“没有没有!”尹无暄摆着手,慢条斯理道:“凡人尚且一言九鼎,公主之言小生岂有不信之礼!”他俯身一鞠躬:“那末,小生先谢过公主。”
“谢什么谢嘞,”我心虚的四处张望,生怕张妈或者其他人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关照”我俩,慌忙扯起他来:“别弄这么大动静呐!旁人见了笑话!”
“只是有一件事,小生不甚明白。”
“说!”
尹无暄歪着头:“公主何不自己去打探呢?”
“我要是还能像以往那般腾云而来,驾雾而去,或许会考虑。”我磨着牙,瞪他一眼:“你千万别给我出什么女扮男装这种劳什子主意啊!”
你这样我会质疑鹤兄你的智慧的!
尹无暄仍是一脸迷瞪,道:“为何不能腾云驾雾呢?”
我后退三步,心道莫非鹤兄方才一碗鱼汤喝傻了?!
“我现在是凡身,如何腾云?你又没有解药,助我恢复仙身!”
尹无暄似乎更加迷茫,他睁大浅杏的圆眼睛,道:“小生手头没有解药,可是,可以配置啊!那些药都不难得,公主需要,小生随时可以配置。”
……
伏羲爷爷,到底是你在折腾我,还是我自己在折腾我自己啊?
我抬头望天,再次默默的流下两行清泪。
“不过配这些药要点时间,在此之前,小生暂代公主前去探候娘娘罢!”
尹无暄弯了眼睛,这次嘴角真有那么些笑意,不似蜻蜓点水那般几不可察了。
第四十五章
褚玉仙君摸上我这小门儿的时候,我正带了蘑菇在院里晒太阳。
这孩子最近十分上道,知道要修行了;每日尹无暄起来,它也马上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尹无暄安慰它说现下既是人身,倒也不急这两日,待回了原身,再加倍修行便可。
蘑菇扭扭圆滚滚的身子,露齿笑道:“好些时日没有好好沾些风露,到底还是有些不舍;而且我还可以监督傻龙不睡懒觉啊!”
尹无暄还是仙身时,因为原身是仙鹤,是以眼神总是不济,现在变了人身,每日清早天还未亮便摸黑起床,时常有些磕碰,听得我心惊肉跳,不知道哪里又遭殃了;想他好端端一只仙禽,又修了那么久,眼神如何差到那个地步,他自己是药君,却医不了自己的眼睛;这也是一个未解的谜。
终于有一次他摸黑出门,结果稳稳当当的撞上到墙上,震飞夜枭一只,震醒家仆四人,我在张妈给他上完药离去之后,看他一脸淡定从容的揭开纱布,自己抹了洒了些粉末上去,正经八百出尘无双的“嘶嘶”抽气;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鹤兄,你其实……天亮以后再出门也可以的。”
尹无暄看向我,暗淡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十分清澈,眼光却十分散乱。
天亮之前,这么亮的眼睛,竟然是全瞎的。
“解药里头有好几味是要在天亮之前采摘的。”他捂着红包解释:“天一亮,花谢了,采下来也没有药效。再说,白日要去打探天妃的消息,药局里的工作耽搁不得,少不得要早些起来。”
接连几天每日都有阿娘的消息断断续续从尹无暄那里传过来,得知阿娘是清倌一名,而且貌似很红,一般凡俗人花钱也见不着,见着了也摸不着,摸着了……暂时还没有走到这一步的;即便是尹无暄,日日去那里诗词歌赋舞文弄墨,也只得同别人一道,老老实实听听小曲。还知道有人坊间传言江府的大少爷看上了阿娘,要替她赎身;可是有个什么将军的似乎也看上了阿娘,要娶她做妾;另有江南首富前日送来黄金万两,请阿娘去他别院一叙;众人都在猜测,阿娘这朵女人花最后会落谁家。
“不过依小生之见,公主亦不必太忧心。”尹无暄偏着头,眉头揪起,认真道:“天妃身边,似乎另有高人。”
我几乎下意识的便问道:“谁?是我哥么?或是天宫的旧人?”
尹无暄摇摇头:“是位不相识的年轻公子,时常静坐一角。”
“哦!”我有些泄气:“是哪家的痴情公子哥吧!这种人多了去了!能管什么用!”
或风流或痴情的公子,本身倒是情种,只可惜家财两不旺,往往不是救人脱离苦海的最佳人选,终日怀揣一颗痴心,坐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等着心中的花魁何时飞来眼风,一场痴恋;可惜最后基本上都是苦恋告终,不是私奔被抓,害得两人你死我活;便是活生生被更有权有势的人早早挤出局,只能在心中嗟叹而已。
听尹无暄所说,我阿娘现在虽然无忧,然而看那架势以隐有风雨欲来之色,古来风尘女子,最后得善终的极少。我想给阿娘找一个好归宿,可恨仙身被禁;欲托灏景等人,又怕反倒将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