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我只觉一桶狗血劈头淋下。
那圣旨写得长长的又文邹邹,骈散结合文风华丽,我只从堆积如山的词藻中拼出了一句话,那就是青羽在随行查水患期间外出宿娼,挪用赈灾公款,还在街头强抢民女做小妾,十分败坏门风;更查处挂名道士期间,轻薄长嫂,也就是我;简直目无纲常没有人伦;故赐鸩酒一杯。身旁便有小太监端了一杯酒等着,想就是那杯毒酒了。
那太监宣了旨,左右看了一看,道:“想是我们来得早了,二公子还未回来,也罢,就在这里等他罢!”接着叹气朝跪在地上的江家夫妇道:“我说江大人,前些日子您才出了一件事,多亏圣上体恤,没有降罪,您也该珍惜羽毛才是;”眼见左右都是自己人,那太监悄声对江老爷道:“怎么令郎又得罪了安国公和郡主唷!要知道现在安国公得罪不得呀!”
方才那一道圣旨宣出来,江夫人便痛哭失声,拍着地直唤“儿啊!”江老夫人早已晕倒在地,众人七手八脚将她扶到后头去了;江老爷仍跪在地上,闻言对那太监苦笑道:“卓公公——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江某想要独善其身,难哪!”
原来那太监便是卓公公,一向与江府有些交情,闻言也只能叹道:“可也是,唉,只是难得今夜是大公子的喜宴,正是良辰美景,洞房花烛的好时候,偏摊上这么一档子事……”
我偷偷望了跪在我前头的江朔珩,只见他捏紧拳头似忍耐到极限,此际终忍不住忿然出声:“朔琰都是被他们逼死的!他们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说得十分大声,急得那卓公公赶上前去捂他的嘴急道:“我的少爷诶!这话你也说得?如今安国公成了摄政王,你这话可千万说不得!”
“人都要死了,我还担心什么?”江朔珩怒道:“先是朔琰,然后就一个一个的,我们家就都完了!”
我看看急得跳脚的卓公公,江老爷慌忙扑上去捂住江朔珩的嘴斥道:“孽畜!休要多言!”心中却豁然开朗起来,慢慢爬到前面一两个,磕了两个头,道:“卓公公,犯妇有话要说……不,坦白。”
“秋秋,”江朔珩急道:“你做什么?”
我抬起身子,冷静道:“青……江朔琰他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其实,罪因都在犯妇身上。是犯妇,先品行不端,勾引小叔。小叔因不堪其扰,方借查水患之名躲了我去,他在路上所犯过错,皆因我与他在家时不端在先,挪用公款,也是因为犯妇性喜奢侈之物,他在家里一些份例都填在我这里了,出门两手空空,这才……”
“秋丫头!”江老爷喝道:“你在发什么疯?”
我朝江老爷磕了一个头,道:“爹,媳妇不孝,未能给江家传宗接代;唯今之计,只有如此方能保得住江家香火。请爹爹成全媳妇罢!”
“你这糊涂孩子……”江老爷两滴老泪眼看就要纵横脸面,我赶紧道:“得,爹您别气了,这事儿我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我家恐怕也有难呢;我死了,其实对大家都好,这是唯一的方法,亦是最好的方法;我在您家白嚣张了这么多年,守着哥哥又逗弟弟的,确也该死,现在是我报答您一家大恩的时候了,我就这么一个方法,您好歹成全我罢!”
说着我刷的站起来,冲到那个小太监面前一把抢过鸩酒,江老爷江朔珩两个人拦都拦不下,我已一饮而尽,也分不出那酒到底是啥滋味,只觉得有些头晕。
我朝地上那几人笑笑,指指酒杯:“其实……安国公还算厚道,这酒……尝起来倒有些像陈年花雕。”
话没说完,我看见自己的皮囊一软,倒在地上。江朔珩和江老爷急切的呼唤着我的名字,身后大开的门里,红通通的双喜在蜡烛映衬下分外惹眼。
这场争斗里必须要有人死去方能平息;既然如此,我干脆做个顺水人情,两全其美,从此江顾两家可以暂且从这朝堂之争里头脱身出来,江家的香火也能保住;我和郡主之间的纠葛也一笔勾销,她以后也无法在安国公面前再哭什么。
挺好。
“顾冉秋!你这骗子!”平地一声吼,唬了我一大跳,转过头去,竟然是青羽满面风尘的,站立在我那皮囊面前。
他手中还有两根细细的红绳,看得我心中一动,原来他还是给我买来了,我不过是那么随便一说……
“你又这样跑了吗?!”他蹲下来,抓住我的皮囊,恶狠狠的翻过来摇晃:“又不打招呼自己跑了!你以为你这是在帮我么?!”他的眼眶泛红,嘴角却在发白,头发散乱,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怒吼:“你有什么资格这般自大,从来不问我便自作主张……”
泪水蓄满了他的眼眶,然而只是一直转着转着,并未流出来,那将坠未坠的泪珠惹得我忍不住伸出手去,五指穿过他几近透明的肌肤和微颤的睫毛;身后传来阵阵异响,我一动,惊觉两条锁链绑到身上,身后传来司命急切的呼唤声:“这是天庭的公主,休得无礼!”
原来是冥王的使者,把我当新死的野鬼拘了么?我心下有些啼笑皆非,转身对鬼差笑道:“两位莫误会,我确乃仙身,只因种种原因不得已托身凡胎,待会天庭去后便会复原,两位若有疑虑,尽可查证。”
他两人对视一眼,都道不敢,其中一个面露难色,道我现在是个魂魄,规矩所有的魂魄都要去冥王那里备案记录,然而我是仙身,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弄;另一个便客气道:“少不得公主多走一趟,小的们实在也不知该怎么交差。”
我翻了一回白眼,对后头满脸青筋的司命和满脸寒意的仙娥道:“既如此,你们先回去罢,我少不得走一圈便罢了。”
司命同仙娥似有不甘,然而也毫无办法,那两个鬼差松了我身上的勾魂锁,在前头比了一个请字,我松松有些酸疼的手腕,走了两步,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冷月之下,青羽搂着我的皮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似在看着我;这一惊可不小,他嘴唇动了动,我再看,竟似再说来日再见之一,吓得我更甚;转头看司命,司命竟也一脸复杂的看看我,又看看青羽,仿佛一腔的话待说又说不出来,脸上的表情十分悲壮而隐忍。
我跟着鬼差到了地府,冥王倒是没怎么为难我,聊了几句叙过寒温,便送我到门口,准备让我告辞了;我走到外头,鬼使神差的却又回过头来,问道:“那凡间有个叫江朔琰的人,是当朝江侍郎的二子,劳烦您看看生死簿,他还有个几年活……”
“江朔琰?”冥王一愣,随即支吾道:“哦!那个,本座也不甚清楚,那个,既是个凡人,最多也就百十来年好活罢!公主问这个作甚?”
我想了一想,笑道:“也没什么,既如此,冉冉告辞了。”
“冉冉?”冥王又一愣,我才惊觉自己一时顺嘴说错了,微一笑:“原是我在凡间的贱命,一时嘴顺说习惯了,莫要见笑才好!”
语毕,我跟了前来接我的仙娥,回到天庭;回去的第二日,我哥详详细细的问了我在凡间所历的事情,听到青羽时,脸色登时变得同司命和冥王一样老大不自然;坐了老半日,我哥忽然问:“对了,前几日缘麒清君来看你,我说你病了,没让见,要不改日你去见他一见?”
“缘麒清君?”我手中捧着一杯茶,莫名其妙的瞅着我哥:“哪个缘麒清君?”
“噢!大约是我这些时日忙昏了头,记错人了。”我哥拍着额头,道:“这段时间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休息罢!”
我点了点头,昏头昏脑的睡了两日,第三日早上起来时,我的头十分疼痛,我想约莫是前两日跟着仙女硬走天路回来,给我累惨了。
至于青羽是谁,江朔琰又是谁,从那以后我再不记得,直到数日前,那只倒霉催的麒麟,再度浑身是伤的倒在我面前。
我们两个在一起,永远只能互相伤害。
“谢谢你遵守了你我的约定,保住了江顾两家人性命齐全。”我坐在羲和对面,她冷笑一声,看了我半晌,忽道:“你知道我为何讨厌应龙么?”
我如何会知道一个我不熟的人为何讨厌另外一个我更不熟的人?这不是叫我去猜鸟为什么下蛋鸡为什么叫么?我当然只有摇头的份,羲和瞧住我,慢慢的说:“因为应龙对谁都好,而且是一样的好。你知不知道,他这样有多虚伪讨人厌?”我一时解不过她的意思来,羲和继续道:“你跟应龙都一样,你们都好,又会替人着想,又善良,对谁都好;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些美德,会给别人带来多少困扰?谁说好意不会害死人,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无论多少次,我都不愿看到帝俊一次次毁在你手上。”
第五十六章
我皱起眉头正欲说话,忽觉不对,忙转身超门边扑去,不妨却被弹回来。
青羽竟在门外设了结界,而且还是极厚极难解的那种,我同羲和就像被装进蛋壳里的小鸡,被蛋壳包了个里外不透风。
“青羽!你做什么?”我觉得外头似乎有变,可恨我现在却不是仙身,难以准确感知外头怎么回事,只隐隐觉着似乎多了一股气息;而且,似乎不大秒。
其实不用多玄妙,所有的生灵都有这么一股子本能,就好比青蛙遇到蛇时会发躁郁不安;人遇到危险时总会后脊背发凉。我拍门多时无果,只听羲和在后头怒斥道:“莫乱叫,吵得帝俊分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伏羲来了而已。”
“伏羲?!”闻言我回身,见到羲和一脸平稳,不由抓狂:“伏羲不是当年杀了帝俊的人么?你怎么还那么冷静?”
“傻瓜!”羲和冷冷的瞪着我:“伏羲与帝俊不合是因为谁?”言下之意,当年是应龙挑起伏羲帝俊不合,而我是应龙身上的一片鳞,是以她的意思是错在我么?
大敌当前,我没心思同羲和论证,只是在屋里发急,伏羲同青羽结了那么大的梁子,此际来这里也不知是何意,青羽又不知道到底好了多少……
我忽然觉得化为人身真是我这辈子最笨的决定,当年冉冉便是因为受锢于人身,无力与命运抗争,最后只好一死了之;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又自己急吼吼的禁了自己的仙身,我,我真是……
“你干嘛?”羲和似被我吓到,声音中有些惊疑:“这墙你撞不开的;即便你脑袋够硬,这墙外还有帝俊的法术,你难道还能以这不中用的人身破解帝俊的术法不成?!”
“那你是神仙,你倒是看看外头怎么回事呀?”我终于恼了,哪怕羲和下一刻就弹弹小指头把我变成一把龙灰,我亦难忍她的百般嘲讽:“你不要老是说我,莫非伏羲什么时候竟跟帝俊又和好了,我竟不知道;其实他今日是来叙旧不成?”
“是不是叙旧我不知道,”羲和冷漠道:“可是当年那使他们互生罅隙的应龙已死,你认为伏羲又有何理由再找帝俊麻烦呢?”
……可是伏羲帝俊当年结怨的真正理由,并不是应龙……而是,伏羲怀疑应龙隐匿了的烛龙,也就是现在的灏景……我头痛的揉着脑袋,却见屋里一块朽掉的墙角边,钻出来了一朵豆丁大小,浑身雪白些许透明的小蘑菇,便在眼皮底下迅速长高变大舒展,最后变成一朵巨大的灵芝,伞盖般大的灵芝头上刀刻一般斜刻出两条缝,一睁,变成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
“傻龙!”那灵芝原地腾起一阵烟雾,片刻过后,一个脑袋大大,着土黄色衣服的小孩伸着双臂扑进我怀里。
“蘑菇?!”我被撞得倒退两步,惊喜万分。
蘑菇委屈的抽抽鼻子,眼角飘出两朵小泪花:“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就跑了,你们都是坏人!”话是这么说,顺便又将头在我怀里蹭了两蹭。
羲和站得远远地,见此情景,便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
“哦!对了!”蘑菇左手仍抓着我的裙子往下拉,右手在土黄的袖子里掏掏,掏出一颗有他拳头大小的药丸,托到我面前,小心的避过羲和,朝我耳语道:“这是恩公要我送来的,是解药;我吃了,的确是的。”
解药……我此时确有些想要临风洒泪的冲动。这真是旱苗遇到了及时雨呀!仙鹤兄就是那春夜的喜雨……我赶紧吞下药丸,呛得差点喘不过起来,蘑菇及时伸出它的小拳头在我背上擂了两下。
“咳……谢谢!”我呛得眼泪直飚,不过终归是咽了下去,顿觉一股暖意自丹田扩散全身,顿时觉得目也明了是耳也聪了,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一般。
我站起身来,一边问蘑菇,鹤兄他们到哪去了,一边试着运气,不多时便觉有熟悉的力量自血夜深处凝聚起来,差点感动的我痛哭流涕。
“恩公和那个什么玉公子的在一起,是灏景哥哥让我来的。”蘑菇一派天真的回答,接着转转眼睛戒备的看着羲和,又以密音道:“傻龙,门外头有个凶巴巴看起来比凶兽还难缠的家伙正在那里跟他纠缠不清呢!”
“那是伏羲。”我也以密音回道,一边奇怪羲和为何对我们的谈话毫无反应,像她那等上古大神,我和蘑菇这种小小把戏,她应该能看穿才对。仿佛是猜到了我的想法,蘑菇继续道:“灏景哥哥说了,羲和身上有封印制着,对付不了我们,还说这是个好机会什么的,哦对了,”蘑菇分外纯洁的仰起头,对我道:“灏景哥哥要我传话说洞房花烛夜不要忘了他的大恩大德……傻龙,你要跟谁洞房?你不可以不纯洁哟!”
灏景!我悲愤得望天抹泪,这个不纯洁的,带坏小孩子!
“傻龙,那什么玉公子说不纯洁要浸猪笼的,”蘑菇满面严肃,滔滔不绝叽里呱啦:“恩公还说要你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过我看那个玉公子一脸被雷劈了的模样,啊!莫非他看到你和凶兽那那……不纯洁……”
“蘑菇!”我扬手打断蘑菇,拍拍它的大头,道:“灏景去见过你?”
“嗯!”蘑菇点头,眼中又泛出泪花一小朵,委委屈屈的:“你们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在那里,又不知道到哪去找你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过了些时候恩公带着那玉公子回来了,玉公子黑着脸,恩公同他在恩公房里嘀咕了好久;又过了一会儿灏景哥哥也来了,一来便直奔恩公他们那里,然后恩公就要我把药送来;因为我会土遁,比他们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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