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道,“我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转过身直视贺兰栖真,我莞尔一笑,即在自嘲亦是提醒, “暂不计较你我二人的师徒辈分,如今芮之已逝,贺兰氏族其他人能不计前嫌包容我?况且,从帝王角度而言,无论是幼帝,还是怀、韶二王也绝不允我们在一 起。” 他微微眯起眼眸。
“你姓贺兰,我姓杨,若先帝在世还好,眼下两大家族同为顾命重臣,男女婚配,理应禁止。”以事不关己的淡漠 语气诉说,我沉默了好长一会儿,才微微往下道,“儿时的痴恋纠缠,仅缘于女儿家最真最纯的梦幻情怀。岁月匆匆,我长大了,我对你的情感亦不复存在。你不是 情有独钟的温庭筠,我并非生死两相依的鱼玄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
话,尚未道完整,被里屋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动所打断。
里屋?
我蹙了蹙眉。声源,好像是来自杨延风所在的处所?
讶异亦是疑惑,我来不及与贺兰栖真解释,擦了 擦手三步并作两步离开厨房。火烧火燎地推开自己的卧居,我不确定地唤,“杨延风,你……”
询问,硬生生歇止于一道骤然袭来的高大 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掐住我的脖颈,其力气之生猛,令我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目瞪口呆地盯着仅著单衣的杨延风,我始料未及 他竟从睡梦中恢复神智、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虽然,他唇色依然稍嫌苍白,丰神俊秀的面容透露出来的神采,没有我所熟悉的脉脉温情…… 取而代之,是我从未见识的防备,警觉。
他快速打量着我,表情古怪,“你是谁?为何知道本少的名讳?这里是哪?本少不是应该在将军 府邸行弱冠之礼么?” (笔者注:弱冠,古人男子二十岁行冠礼,以示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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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三哥你有伤在身,饮食应清淡。” 眼明手快,我及时阻挡了一双伸向辣子鸡丁的筷箸。以眼神示意旁边一碟水煮白菜,我好心道,“多吃些蔬菜罢。”
杨延风悻悻地放下筷 子。
侧过脸,他沉默不言地看着我,良久,薄薄的唇倏然很慢地勾弯,双颊上刻意隐藏的酒窝蓦然浮现,低沉的笑叹流淌而出,“你…… 你是与杨家失散多年的姝儿表妹?”
“当然!”忙不迭颔首,我只差没把胸前的火焰胎痕再次露出以示佐证。艰涩地咽了咽喉,我心急 如焚,“三哥,你再好好想想,真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记得啊,今天乃宣和二十八年正月初十,本少的生辰。只是,本少被何人所 伤?又怎会被你所救?”杨延风迷惑不解的问,探究意蕴十足的目光,在我的五官面容上来回流转,半晌,他扬了扬剑眉,话锋一转,“姝儿,你改变了许多……”
啊?! 正暗自盘算如何唤回杨延风的记忆,我怔怔地看着他唇边那抹灿烂的笑靥,聆听他的讶异唏嘘,“离别之际,你还是被二哥欺负得鼻涕水长流的矮胖丫头…… 再相见,虽年仅十五,已出落得丰姿冶丽…… 可惜,早早嫁了人。”
嫁 人?!
心脏瞬时漏跳了两拍,我慌忙辩解,“不、不是……”
“嫁人也好。”盯着我下山出游时梳好的已婚发髻,杨延风表 情玩味的抿了抿唇,揶揄道,“二哥若知晓你已成婚,估计悒郁得吐血三升。”好奇地转过脸,他打量着八仙桌对面由始至终沉默进食的贺兰栖真,套近乎般笑弯了 眉眼,“好妹夫,敢问你尊姓大名?”
停箸,贺兰栖真怔住。
“悠悠青山,虽景致秀丽却地处僻静,并不方便 姝儿表妹前往威武将军府。”笑嘻嘻拍了拍贺兰栖真的肩膀,杨延风大咧咧问,语意调侃,“妹夫,你该不会是担心我二哥强行拐走姝儿表妹,所以强迫她隐居在 此、不准回娘家走动探亲?”
“……”
红与黑,罪与罚(1)
卧房门扉,重重闭阖的同时,面红耳赤的我朝杨延风脑门狠狠弹一记,“你你…… 你胡说些什么?”
“哟,表妹心 疼?”歪了脑袋轻而易举躲开,他戏谑语气不变,唇边笑靥愈发开怀,“妹夫他模样周正器宇轩昂,虽看上去比本少稍微年长几岁,倒也称得上是一位可以托付终身 的好儿郎。 嫁他为妻,本少准了。”
准你个头--# 蓦然伸出两指,我毫不避讳用力掐上杨延风的脸颊,怒气升腾,“本姑娘没订 婚,更没嫁人。他是收养我长大的师父,师父!今日下山游湖,为避免登徒子骚扰,才刻意梳了近香髻。”
讶异挑挑眉,杨延风终于不笑 了。敛去嬉笑调侃时的轻浮,站如松柏的疯公子盯视着踮起脚尖、神似八爪鱼般死掐着他不放开的我,幽幽眸瞳流露出困惑,“姝儿,你真是…… 当年与本少溜出府、偷偷前往城南角吃一碗糖卷果的小表妹?”
庐山瀑布汗。
这个问题,至少重复了四遍。
面露无奈长舒一口气,我点头如捣蒜般详细回答道,“若没记错,你时常带我去城南角吃糖卷果。可惜,二哥偏偏与你对着干,强拉我去城北吃臭臭臭豆腐…… 豆腐没吃几块,倒把我给弄丢。”
“表妹记性真好。”摸了摸我脑袋,他弯出一抹灿烂笑,“三哥没白疼你。”
废话,你以为每个人的记忆都像你?
凝视着杨延风的脸,看着他因为开怀大笑而不自觉增添了眉宇间浑然天成的亲切,我的心跳刹那间 莫名加速。艰难地咽了咽喉,我收回死掐着他不放开的小蹄儿,垂下眼眸,慢吞吞开口问,“三哥,你记不记得……”
“姝儿,你右颊竟 有伤痕?”惊愕喟叹,毫无预兆劈头盖脸而来。
嗯?! 错愕如我,未能反应过来他话里深意。
下颚,被杨延 风以指尖轻轻抬起,放大的俊脸,突然出现在我视野中,让我猝不及防的同时亦苍白后续话语。他认真凝视于我的脸,啧啧叹息出一句,似不经大脑思考,“难怪, 你选择用花钿遮掩。”
此番场景,竟与曾经颇有几分相似。颔首,我善意提醒他,“曾经在杨府正厅,你……”
“你怎如此不当心?傻丫头,女儿家要爱惜自己的容貌。”彷佛是一根脑筋从头通到底,杨延风笑意不减,亦坦率直言,“花钿虽漂亮抢眼,却不如胭脂黛粉修饰 得自然…… 若素面朝天,岂能遮瑕?”
极度无语地瞪着杨延风,半晌,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纳闷,我硬着头皮皱了皱鼻,为他的善意 劝诫与体贴关怀浮出个无所谓的浅笑,“三哥嫌我丑?”
“当然不是。表妹若丑,盛京城那些长得像葫芦和冬瓜的女子如何自处?”掩饰什么的咳嗽一声,杨延风潇洒随意地盘腿坐在床榻上,一只手搁在膝上,一只手朝我招了招,示意我在坐下说话。
不曾犹豫,大大方方在杨延风身旁坐好。
侧过脸,试探性意蕴的目光投向他,我张了张嘴,“常言道,食色性也。男人 么,都希望娶一房漂漂亮亮的媳妇,生几个又白又嫩的胖娃娃养老送终…… 倘若将来没人打算娶我,你愿不愿看在我救你一命的恩情上,解决一大祸患?”
“没问题。”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他大大咧咧一笑,与我像哥们般打趣道,“纵使二哥变心,纵使赶鸭子上架,本少也会让你成为杨府小二 嫂。”
我尴尬笑笑,索性将丢脸运动进行到底,“我的意思是…… 不嫁二哥,嫁三哥。”
“嫁给我?表妹, 难不成你天天对着英俊师父,以至于春心荡漾想嫁人?”他唇角猝然扬起,眸底快速闪过一丝错愕,亦在下一瞬摇头拒绝,笑嘻嘻答,“别别,本少还打算继续逍遥 人间七、八年。 你有心思祸害三哥,不如换个模样俊逸急于娶妻的公子哥。”
不待我回应,他一巴掌呼上我肩膀,不以为然宽慰道, “凭威武大将军的家宅背景,凭杨府与贺兰氏族的良好世交,你即使是广寒宫里常年伐树的吴刚,也不愁姻缘嫁娶…… 差点忘了,芮之兄刚刚升任廷尉监,我可为你与他二人穿针引线。”
噗——
我一口浓血都快要被杨延风拍出来。
僵硬地牵扯唇角,我斜眼睨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七、八年?再等七、八年,莫说黄花菜已凉,叶静芸也成了墙壁上的一抹黯红蚊子血,三哥舍 得她人老珠黄、晚景凄凉?”
嘴里宛若塞了个鸡蛋,杨延风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没话。沉默,仅仅维持了几秒,神情蹙窘的他惊讶反问, “你、你从何得知叶姑娘?”
我不屑低哼,“你与公子光之间的破落事,我岂会不知?”动作利索的跃下床榻,抚平裙裾皱痕,我掩嘴打 了个哈欠,“夜已深沉,三哥早些歇息罢,我也该回房。”
“此刻才二更,急什么?”眼明手快,杨延风勾住我胳膊不让走,清澈眼眸尽 是好奇,“你尚未告之为何知晓静芸姑娘?再者,我为何会受伤?并被你所救?”
“一时间说来话长,切莫着急…… 你伤患未愈,暂在此处歇息几天。至于各中缘由,我会慢慢道予你听。”悠哉插话,我不动声色推开他紧抱着我臂膀不放的猪蹄,“你年满二十,又不是十二岁,难 不成希望我一直讲故事陪你入睡?”
杨延风勾起唇,眼底有一抹稍纵即逝的狡黠,“表妹愿陪,做哥哥的不介意。”
比流 氓 比猥 琐,谁怕谁?我一指戳中他太阳穴,鄙夷叹,“你么,仅仅嘴上功夫厉害,喜欢拿人开涮。若真有本事硬起来,我亦无畏无惧陪 睡一宿。”
“你……”窘迫起伏的语气,终于有了少见羞赧。
“我什么我?只准你占师父他老人家的口头便宜,不允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身?”心满意足瞧见杨延风的蹙窘神情,我不容分说将其摁倒,顺手帮他铺开褥、掖好被角,“不斗嘴了,来来,安心入睡…… 明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你,再详细絮叨。”
“好。”他凝视看我,微微抿出一抹笑,慢慢阖了眼眸。
凑近身子, 我吹灭榻边烛火。
寥寥寂夜,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仓促决堤的思绪,全部卷涌而来。适时地,遮掩了浮上我唇角的无奈轻笑,以及,对于 世事蹉跎的感慨。
遗憾,总和年轻绑在一起。
誓言,又怎能赢得过时光流转?
……
终于,该与贺兰栖真一起,去见见目无尊长的傻师弟,宇文昭则。
思及此,我无声叹息。
红与黑,罪与罚(2)
子夜的皇城内苑,处处可见巡城走动、密切注视周遭一切变化的金吾卫禁军。或许是因为盛京局势复杂,戒守在紫宸殿外士兵们的表情,隐隐透露 出持重之感。
“谁?!” 一句紧张质疑,缘于殿外的士兵听见源源不断的细碎石子滚落声。 然则下一瞬,欲拔剑出鞘的他们,被三四颗石子击中昏睡穴后,连低哼的机会都没有,犹如烂泥般相继瘫软在地上,陷入昏迷。
“走。” 淡淡提醒,衣袂翩然的贺兰栖真搂着我,步疾如飞燕掠空,迅速从朱红高墙跃下。其势落如晴蜒点水,灵活闪入紫宸殿内。
正殿内,照明 之用的宫灯仅余一盏,似乎是幼帝已经酣然入梦。蹑手蹑脚追随在贺兰栖真身后,我默默算计着最短路径—— 若没记错,穿过峦翔阁,迈过殿北横街,即后便是帝王居住的寝殿区。
果断地,我压低嗓音示意,“师父,我们应该……”
言辞,蓦然中断于一盏铜质烛台紧抵在我后背。肌肤处传来的清晰刺痛感,提示着只要再些许用力,锐利烛芯,便可透过单薄衣衫硬生生刺入。
“你、你是何人?”紧张的呼吸,忐忑不安的质问,随之而来的女性警告虽语调轻颤,却异常勇敢,“胆敢刺杀圣上,必诛九族!”
“不想死,立刻滚开。”低沉且没有情绪起伏的简短回应,直接丢给出现者,贺兰栖真手中银剑蓦转,我尚未看清楚,一道女性身影便倏然飞掷出去。
预期中的沉闷响动,突兀地,被银光席卷的利刃碰撞声所取代。 藉着幽暗灯光,我清楚瞥见了与贺兰栖真近身对峙的黑袍男子的相貌——
区别于当年那个只会傻呵呵笑、拿着鸡血石向我示好邀功的笨师弟,如今的他,俨然一位等候了太长时间的猛兽,一旦察觉危机,便发动全部攻势,置任何擅闯者 于死地。
“都住手。”镇定唤出口,我咽了咽干涩的喉,缓慢叹息一句,“昭则,还记得你的师姐,颜招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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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料之中,既诧异于我的死后重生,也惊愕于 诸葛笑笑生的真实容貌,中郎将宇文昭则始终不曾开口说话。与敷衍漠视我的态度相比,取来棉布和止血药膏的他,反倒是柔缓了表情,细心地,为被美人师父误伤 的宫女包扎手腕伤口。 冲模样清秀的宫女笑了笑,我饶有兴趣道,“我是中郎将大人的师姐,即险些咽气见阎王的钦天监…… 你是…… 紫宸殿的值事宫女?”
五官面容少了几分戒备惊惶,她摇摇头,扶著仍有些痛的喉,哑哑道,“阿奴,是尚寝居的司灯女官。”
我颔首。
置身于这间被废弃的大福殿,双腿稍感酸麻的我,索性盘腿坐在贺兰栖真身旁,目不转睛盯视着沼泽君,细细观察他为司灯女官涂抹药膏的一举一动。在心底略微 盘算一下,我并未在相顾无言、愈来愈沉闷的气氛下退缩,主动打破沉默调侃道,“师弟,你既然从未失忆,为何升官发财后也不前往杨府,拜访师姐我?”
置若罔闻,他连头都未抬一下,仍旧是为司灯女官伤患处涂抹药膏。反而是小宫女好奇地瞥我一眼,没作声。
“别抹了, 她伤的是腕,不是臂膀。再涂抹下去,她整只胳膊都是草药味。”朝她绽出一抹歉疚笑,我抿了抿唇,语调平淡且从容,“师弟,我偷偷潜入皇宫一趟不容易,所以 长话短说,你仔细听好。”
宇文昭则拧了拧眉,长长的眼睫遮住了幽黑眸瞳里的情绪流转。
清了清嗓子,我娓 娓往下道,“师姐与韶王拓跋信陵之间有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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