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有皇后,有帝位,九五至尊,万民景仰,何苦来为难小小顾南风?”
李慕摇头,“你根本不明白。”
顾南风道:“我为何要明白?又要去明白什么?总是有人闲来无事伤春悲秋,明明衣食富足,万事无忧,却非得装出些莫名其妙的苦痛忧伤来,这也就罢了,最过分是非得找个人来明白自己编排出的苦衷,好应正那‘全天下知我者唯君一人’的鬼话,多可笑。人生苦短,我没那闲工夫奉陪到底。”
李慕道:“你尽管冷嘲热讽,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你今日所见所闻并非真实,你认为最纯良其实最恶毒,认为最可恶其实另有隐情。可是你现在不会懂,但我都忍受。只要你,顾小七,全天下的人对待朕都有千面,朕只希望你快乐,善良,无忧无愁,永远不必为现实而改变。”
“天方夜谭。”
李慕在她对面落座,捏着她纤细手腕,垂目道:“听来可笑,但,未必不可能。”
顾南风忍不住上窜的怒火,一甩手扫落桌上茶器,哐啷一地碎片,“你有没有问过我究竟愿不愿意!”
李慕指尖力道加重,捏的她疼,却毫不留情,“你不要跟朕发火,不要同她一样不讲道理。”
“她?皇后娘娘么?”
“是,你想说什么?你以为是什么?”
顾南风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你尽管享你的齐人之福。恭喜陛下,明年便有皇太子降生,初为人父,大喜。”
李慕却突然抬头,静静望着她,不语。似笑非笑。
最终他只留下一句,“下月十六是大吉之日,你准备准备,不要再钻牛角尖,做无用功。顾小七你这辈子注定是要陪着朕一起过的。”匆匆离去。
她抚摸手腕上他留下的青色淤痕,默然。
逃与不逃,这是一个问题。
疯
“逃?”
“不逃。”
“逃?”
“不逃——”
人人都掰花瓣左右为难,顾南风夜深人静时,孤坐窗前数银票,数一张是逃,第二张是不逃,须知逃跑需资材,离家出走要慎重。自出生起,十七年来,她励精图治不择手段地敛财抠门,终于建立起她自己的所谓金钱帝国,其实不过是一口小箱子一堆破首饰,再加银票两千两,她便自以为富婆,可以好吃懒做笑傲江湖。
最终也不知数到第几张,下不了决心,她锁好家当想溜出院外探探情况,方走两步就遇见顾夫人牵着小树,还有她已出嫁的二姐顾小草往她身边来,身后浩浩荡荡丫鬟婆子二十多人,哪里像是来探望,简直是来抓奸,抓她半夜翻墙的现行。
顾南风自然装傻,挠头讪笑,“真是巧,母亲大人领着二姐和小弟也来院中赏月。”
顾夫人沉着脸,肃然回应道:“可不是,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你母亲我特此组织正房全体人员出门赏月,恰好碰上我上辈子做错事这辈子来还你债的女儿也有此雅兴,着实令人惊喜。”
这半阙月亮吓破了胆,躲进密云后瑟瑟发抖,一时天地无光,只余下远方窗前孤灯袅袅,仅仅看得清顾夫人的脸,阴云密布,严酷似地狱阎罗王。
顾南风自知不妙,这下就要跪下求饶认错以求得宽大处理,谁知顾夫人更快一步,扑通一声在顾南风身前重重跪下,无人知其所以,只觉得顾夫人这一跪,苍穹大地之间瞬时一片肃杀,人人自危。
她急得跳脚,只怕被当做不孝子被天打雷劈,连忙上前去拉,但顾夫人狠狠甩开她,径直跪着,身后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来相劝,唯有小树不明就里,好奇地望着母亲和姐姐傻笑。
顾夫人反手紧紧抓住顾南风的手腕,用十二分力道,疼得她几乎落泪,而顾夫人大约是恨极,恨不得此刻杀了她才好,眼中尽是愤怒,顾夫人道:“今日母亲代府中上上下下三百口人求你,求七小姐大发慈悲给咱们全家人留一条活路,求七小姐看在顾家养育你整整十七年的份上克服万难进宫去,老老实实自自在在安安分分地享受富贵荣华。”
顾南风愣在当场,一时无语,确是不知当如何是好。顾夫人却当她正拿捏利益得失,进而说道:“你要责怪,责怪为娘一人即可。是我一时逞强好胜,将你当做男儿教养,令你如今左右为难痛不欲生,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要打要罚悉随尊便,但请你饶过家中无辜幼儿。”又拉住小树厉声道,“还不快给你七姐姐跪下,求她发发善心,饶你这条小命。”
小树被强行按往地上摁,小孩子怕痛,一时声嘶力竭地哭泣,
二姐亦上前来,跪在顾夫人身侧,柔声道:“你若逃跑即是抗旨不尊,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七妹妹你从小被当做男孩子教养,眼界自然比我这妇道人家开阔得多,但性命攸关,七妹妹当三思而后行。再而,若不是母亲此举,七妹妹大约是同姐姐们一样,终日锁在闺房之中,早早嫁人,哪得如今这般自在?妹妹也需体谅母亲的苦处才是。”
主人家都已经下跪,做下人都又怎能站着,一时间顾南风脚下哗啦啦跪着二三十人,倒有几分天子临朝的威风。但她只余下苦笑,仿佛是细细嚼一把黄莲,一颗心苦个彻底。
顾夫人拦住仍想继续劝说的二小姐,抬头径直盯着顾南风双眼,“你若还嫌不够,我这下便给你磕头认错,望七姑娘大人有大量,饶过老妇人这一回。罪妇这便给您磕头了——”说话间当真低下头去要拜亲生女儿,二小姐急忙拦阻,含泪道:“母亲这又是何苦?七妹妹是念过书的,不会不明白您的苦衷。”转过头又对顾南风说:“妹妹别再任性,母亲这一拜你怎么受得起?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顾南风唇角挂一丝苦笑,无奈至极,一夜之间她变作千古罪人,如此罪大恶极不可饶恕,望天,轻声叹,“我不过是来赏月而已……”
顾夫人不动,一双眼盯死她,如对仇敌。
顾南风道:“母亲放心,我不会逃走,累及家人。”
顾夫人却不起,厉声道:“你今日说不走,却难保他日进宫之后行差踏错,使得全家获罪。我是你母亲,天下最知你的莫过于我。你不过面上瞧着聪明,内里却固执倔强得很。你是不是一心想着要嫁有情郎,似那骗人诗歌里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母亲今日明明白白告诉你,那些统统都是糊弄人的鬼话。你进了宫,我们都不指望你飞黄腾达,只求你紧守本分,忘了你那一套为人处世的歪理邪说,莫说你要嫁的是当今天子,就是换了普通人家,但凡有些余钱,谁不是三妻四妾一个接一个往家里娶,女人做得最蠢得事就是妄想男人能一辈子对她一心一意,顾南风,我希望你能真正放聪明点,别整日纠缠于爱恨得失,再而,母亲最后警告你一次,我宁愿你当即死在新房里,也不要给我闹出些恨不相逢未嫁时,红杏出墙秽乱宫廷的龌龊事。南风,你这辈子就这么定了,再不要做他想,想也不过徒增烦恼,不如就这样好好活着,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眨眼就过去。”
顾夫人虽跪着,却是气势压人,顾南风索性也跪下,“母亲说的我都明白,您请放心,我并非不知轻重的人。”
顾夫人厉喝道:“我要你对天发誓,此去宫中,若做出令顾家蒙羞之事,便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她掷地有声,铿锵如刀剑相接,声声刺入顾南风心头,剩下一团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她听自己说好,尔后对无垠苍穹起誓,“我,顾南风对苍天起誓,此去宫中,若不幸错行,危及家人,必当先自裁以保府上三百口人性命,如违此誓,愿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小树的哭声渐渐停歇,小孩子最不记事,一小会已忘记先前伤心事,靠在张嬷嬷怀里要睡。这一场暴风骤雨就此停歇,夜空宁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其实她与他们都只是出门赏月而已。
顾夫人终于起身,抖抖衣袍,依旧是仪态端庄,处事得当。笑着拍拍女儿的脸说:“你身体不好就应早早休息,我们这就走,不扰你了。”
二姐姐也来做和事老,揽着她的肩,轻声细语相慰,“一切都是为你好,七妹妹别再胡思乱想,早早睡吧。嫁妆已为你备下,明儿我再去点一点,有什么缺的漏的也好及时补上,莫让你入了宫还短了东西。”
大队人马一个接一个告辞,院中一时静谧,听得见花鸟鱼虫窃窃私语,笑她傻帽,人走光了才哭,谁看得见,谁来可怜,还要憋着不敢出声,只怕让人瞧见了,嘲笑她做作又矫情,不就是去给皇帝做小,有什么好委屈?哭得像死了爹,真够晦气。
她受此一番教训,终于老老实实安安分分数日子,只等着十六早点来,早死早超生,倒少了些离愁别绪,那夜的逼迫与誓言,她选择性忘记,说到底是她太任性自私,活该如此。
但,刹那间最依赖的人逼她至此,正应了那句最爱的人伤我最深,镇日无所忧的顾南风也并不是不伤心的,只不过这人够懒,懒得去计较许多,就当真的只是赏月而已吧。
此后顾夫人似乎刻意避开她,将近一个月,两母女不曾在家中碰面,谁也不愿先开口,谁先开口就是认输。
宫里来接人那天突然间下起细雨,因顾南风是去做小,没资格穿正红,顾夫人三年前为她准备好的嫁衣只得压箱底,不曾有十里红妆,亲友相迎,这一切更像是一场无声默剧,静得令人心生恐惧。
顾夫人终究是出门来送,眼圈通红却生生忍着不肯掉泪,只不过说一句,“往后你自要照顾好自己。”转身,匆匆走了。
前头那内侍尖利的嗓子划过耳膜,轿子似地震一样摇晃,她晕乎乎从侧门进了宫。静悄悄,鸦雀无声。
婚
天色忽明忽暗,一转眼下起小雨,绵绵似针,令大地锥心地痛。
听得见秋风低喃,夜雨中如泣如诉。
这光景是说不出的凄苦动人,只差一曲挽歌,便要催动台下观戏人的眼泪。
老对头进宫来,称霸后宫的皇后娘娘张岁寒自然要给下马威让她知道知道轻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能耐敢同她斗?简直不知死活。
轿子外头一堆老货故意调高了嗓子说是非,一人声音沙哑似筛糠,盯着那喜轿使眼色,“要说这新主子也真够委屈,虽说是做小,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抬进去,连个见礼的人都没有,没得半点规矩体统,别说是官家纳人,即便是小户人家纳妾也不得是如此荒唐。”
这人旁边却是个尖嘴猴腮的厉害嬷嬷,将她一推,一脸藏着秘密的得瑟,仍要装出几分不耐来,将对手看低,“你怎么不开窍,这还用得着问,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咱们皇上自从大婚这一年多来,哪天不是宿在坤宁宫里?同皇后娘娘好的哟,那是蜜里调油,黏糊得一刻都舍不得分开。这厢皇后娘娘又有了龙种,皇上便一刻不离地陪在娘娘身边,生怕侍奉的人除了纰漏,哪还有多余的心思顾及这一位?再来,老身冒死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把这一位抬进宫,皇上只怕也不敢招摇……”这人说道紧要关头没人品地掐断,里头的顾南风与外头的破锣嗓子老嬷嬷皆是心急如焚,说嘛说嘛,到底为什么死也要给个痛快才行。
那老嬷嬷急的跺脚,开口骂道,“你这老泼皮,说话竟只说半句,让人心里直痒痒,快说快说,不然要你好看。”
说故事的人自然得意,笑呵呵打趣道:“哎呀我的老姐姐,你脾气可真够急的,我这不就喘口气吗?这就说这就说,皇上自然是唯恐娘娘恼怒,怕动了胎气。你知道,咱们这位娘娘吃起醋来,那可是……又说皇上也是痴心人,什么都忍着让着,只怕是但凡皇后娘娘开口要的,星星月亮都能给摘下来送进坤宁宫。”
“这么一说,皇后娘娘真是个有福气的,这天下第一的好郎君,真真要羡慕死人哪。”
“哟,这是怎地?你这老货也动春心了?”
老嬷嬷娇羞,还跺脚,“走开走开,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将皇上说得千般万般好,那怎么还要偷偷摸摸地把这顾家小姐接进宫里来?”
偷偷摸摸?这词用得真够狠辣。顾南风兀自逍遥地从小口袋里掏出一把预先准备好的零嘴来,红盖头扯一旁,剥瓜子看好戏。
这俩老女人一个比一个刻薄,听那人先窃笑一番,又开始摇头摆尾的得意,“我的老姐姐,这你便不懂了。男人么,总是不能守着一个过的,更何况是皇上?娘娘即便是艳冠后宫,但日日相对,再美的容貌也变作平常。吃惯了饕餮盛宴,皇上也想换个口味,偶尔尝一尝清粥小菜不是?回头最爱的还是娘娘呢。再说了,娘娘正怀着呢,不方便侍候。你知道的……男人么……”
听完这两人啰嗦,顾南风总算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如此看来,张岁寒现下自信心爆棚,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今天不过敲打敲打,给个下马威,警告她老老实实待着少生事。更不要妄想介入她和李慕的完美爱情。
顾南风剥了个核桃,补补脑,奇怪自己前几日还在耀武扬威,怎么一眨眼功夫就变得如此这般天若有情天流泪的凄凉景象。
哎呀呀,你看他起高楼,你看他风光无限,最终都付断壁残垣。
二奶顾南风,真够坏心眼。
一路上那破轿颠得她腰都快折断,好不容易熬到容安宫,她也不过是住偏殿小房间,仅有她在顾府的闺房一半大小,家具陈设更不必说,简陋得让人怀疑是进了贫民窟,一张椅子一张床,还连个被褥子都没得,这日子已入冬,眼看就要一天天冷下来,房里哪看得见地龙?张罗一床过冬的棉被都是问题。是她低估了敌人,张岁寒比小时候恶毒一万倍。
那几个老嬷嬷像是列车员,送了她到站立马走人,这容安宫偏殿阴森森吓人,冷风嗖嗖地吹,剩下四个丫鬟两个太监一个个木着脸,更像是爬上来追魂索命的厉鬼僵尸,说话间就要扑过来扭断她的脖子。
她正思量着要不要主动去跟未来的合作伙伴打个招呼,但大家似乎完全没有想要想要搭理她的样子。她便决定不去自讨苦吃,老老实实坐着玩手指,当透明人。
李慕来时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人,像是军队拉练,班长李慕身后跟随者两人一排的蛇形队伍,时而排成个S形,时而排成B形,何其壮观。基本上,围观看热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