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玖点头,示意我说。
“今晚,我不小心听到了你和玉颜前辈的谈话……”小心接着黯淡烛光尽可能打量他的脸色,“你们,说了什么?”
片刻,杜玖并未答话。
山野村落,夜总是寂静无声。静得能听清,那“突突”的心跳声。
“师叔他有些担心。”杜玖终于答。
“担心什么?”
“师叔他,担心我会像师父一样,一去不回。”杜玖轻声答着,目不转睛地,只低头望着我。
“……这一次,很危险?”
杜玖摇头,唇边泛过一丝淡笑。
……读不懂。
又是,那般触不可及的,隔了看不见的,太遥远的距离。
手指不禁用力,攥紧了他的衣袖。不安渐重,却是徒劳。
“每一次,都很危险。”杜玖摇头轻笑,“师叔他一贯如此。别太担心了。”
只是因为一贯如此么……玉颜从来是云淡风轻,偷看到的,那般担忧,却像是有什么极重大的事情将要发生。
不过,杜玖都如此说了,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吧。
“……玖,万事小心。”踮起脚尖,凑到了他耳边,“晚安。”
下一瞬,却跌入了一个怀抱。肩上,他的手,力道极大,箍得很紧。
只是太短,短得我才回过神来,就已远离。
“晚安。”杜玖轻声道,倏然放手,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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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阳城,桔儿一直长大到七岁的家乡,近在眼前。
马车一路走得缓慢。一方面因为近日这一带连降大雨,道路泥泞不堪;另一方面,茶阳毕竟靠近边界,路上听林芝说,这茶阳城曾被围困了半月之久,死伤无数。路上所见也是如此,流民伤员,沿途众多。偶尔见到重伤却无人医治的,林芝便会跳下车去,而后才骑马赶回——虽是一来一去,单马速度很快,但毕竟是耽搁了不少时候。
虽然,双方主将都明白这一场不必打得太认真,但无奈都还有另一股势力时刻监视。所幸现下西信与大尚之间,已暂休战。
下一次,再发出的号角喊杀声,或许就是向着各自的国人而去的了。
大雨至凌晨出发时就不断,一直到这会儿,将近傍晚时候,才忽的小了,变了毛毛细雨。
马车渐渐驱近,掀帘一望,通往城内长长的甬道两侧,却躺满了重伤之人,满目的鲜血混着污泥……胃内一阵翻滚,忍不住恶心,几乎吐了出来。
倒是早没什么好吐的了。
途中见过一个肚子大开、肠子已烂得一塌糊涂的尸体,瞪大的双眼一片铁灰色,早已失了焦点。那时,就已经将腹中之物全部都吐出来了。再之后,再觉得恶心时,也只能是干呕。
才过了城门,却忽听“轰”的一声炸响,走在最前的马儿受惊大鸣,一下乱蹿出去。斜刺里闪出一个黑影,直到眼前。
杜玖袖中柳叶弯刀刹那划出,将那黑影直穿喉而过,鲜血霎时喷出。
眨眼间,两侧冲出了好多黑衣人,杜玖护着我在最里,其他人都加入了厮杀之中。
这一场倒是很快便了结了。
倒在血泊之中的黑衣人,放眼一望,大约有十多人。而这一方也有折损,死了一个,还有两个伤势看起来也是相当重。生擒了一个黑衣人,可那人嘴角却立刻流了黑血出来,想是服毒自尽了。
也不知是哪一方派来的杀手,就这么又在茶阳城的伤亡人数上添了一笔。
马车又疾驰开去,很快到了一处客栈,被杜玖护在怀中,下了车,一直到了客房,才将我放开。
“今晚,怕是不能留了。”杜玖半眯着眼,冷冷道。
就在这时,杜林敲门而入,到了近前,杜玖点头示意他说,他这才道,“那边来信,至少要明日巳时才能赶到。”
杜玖脸色刹那冷到了极点,只吩咐一句“小心守护”,便返身走入了里屋。
我不敢迟,也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随行的还有平章王那里的护卫,从刚才城门处与黑衣人交手的情况来看,武功也都是极好的。但即便如此,也还是不得松懈罢……毕竟,是关乎两个未来帝王的大事呢。
一夜少眠。尽管知道杜玖就睡在外间榻上,不过是隔了一道帘子的距离。可还是忍不住担忧,害怕一闭上眼,又会是杀声四起。
一大早,大约是早市才将开始的时候,一行人就出门了。装扮都极普通,走的位置也是看似随意——这些事他们应该是相当有经验的罢。多担心也没用。
路边街景渐次荒凉,大抵是到了城边,一处小丘前一座庙,庙边是一处只有一层平房的小茶肆,外间竖一根旗杆,挂了一块已褪成暗红的布,上写一“茶”字,外间摆一张四方桌,四张长条凳。透过打开的竹窗向里望,也只三、四张方桌,连柜台也无,只一条长桌,摆了茶壶、茶杯等物。
想来目的地就是这里了。
——“各位客官,小的已恭候许久。”
绿水桥平 第152章 交易(2)
——“各位客观,小的以恭候多时。”
站在竹竿边的一个小斯打扮的人说着笑迎上前。
那声音听来怎么感觉有些奇怪,再一细打量,面容虽不完全一样,但五官轮廓,大抵可以瞧出是花杉公主无疑。
“好久不见。”花杉公主走近我身边,悄声道,笑颜映了晨光粲然。
见到了,她是真的高兴的吧。虽然记不起所有那些具体,那种亲切感,却像是刻在了更深处的,未被抹去。
一脚才踏入茶肆,心底紧张弥漫得厉害。还好,杜玖就站在身边,始终保持在视界边沿,心定不少。
“诸位,请走这边。”
花杉公主在前引路,话语轻快。仿佛这一趟不过是来踏青郊游一般。
穿过前屋,到了后院,绕过一簇紫竹林,才发现后面别有洞天。临着未名小湖的水榭小阁,虽只双层,左右不过几间,却是形制精致,雕梁画栋。楼后正倚着山坡上的寺庙院墙,其间夹一道青砖小径通过,绕进阁中。
绕过紫竹林,到那小阁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其间高大古树遮挡,看不分明那小径尽头所站之人的面容,只觉是个身材伟岸的男子,头发半灰,不知是守卫还是——
侧眸斜望,见杜玖点了下头,虽幅度极小,也是确认了,那站在小径尽头的人,就是远道而来的西信乌王。
一步步走得近了,见那人身材伟岸,只是灰发半百,眼角皱纹累叠,透出几分苍老,“南郡公主殿下。”乌王躬身行礼,声音深厚,力道极足。
这个只出现在遗诏中,并没有正式册封过的“南郡公主”,此时说着却是一副理所当然。
也不记得是否见过现任的西信国主,不过看这乌王,倒是真有几分帝王之相。
“见过乌王。”收了视线,低垂眸,福身行了一礼。
乌王不知为何却笑了,笑声朗而深厚,“一路奔波,辛苦公主了。”
“……不会。”一时颇觉困窘,不觉低了视线。
“知书达理,说的就是这般了,花杉,你可要好好学。”乌王领头向楼上走去,一面转过头向花杉公主笑道。
花杉公主也是笑得爽朗,道,“父王可少取笑些,先说正事罢。”
乌王收了笑,入了二层主间,子安香果木案前站定,回过身,转而又向就站在我身侧后方的杜玖瞥了一眼,眸间透出深邃。
已有人将房门掩上,此刻在房间中的,除了乌王、花杉公主,一个看容貌应是西信人的年轻人,就只我、杜玖,还有林芝了。
其余人都分别留在了一层,以及二层廊上。
“,将信拿出来吧。”杜玖上前半步,轻声在耳边到。
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了昨夜才写好最后一个字的“告民书”。签了名字,“”字前是陌生的西信皇室姓氏,而杜林也送来了不知哪一位巧匠所仿的南郡公主印——也可能原本就没有的,也算不得假造。
只要在将“告民书”贴出去之后,大家看了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就行。
上前几步,将信递到乌王手上。乌王双手捧了信,竟高举过头,向我行了一个大礼,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然和恭谨,“南郡公主于我西信千万民生之恩,敝王感铭于心。”
那个西信年轻人已双手捧了一个打开的玉匣子俨然已成了一块毫无缝隙可寻的“玉砖”,宛若一整块方正的璞玉,白而莹透。
紧接着,那年轻人不知从哪里又捧了一个紫檀盒子出来,也是一样的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小心将玉匣子放了进去,其外却是一道褡裢锁,每一铜扣上系了一小截金线,连到盒内。若是妄图扯开,大概不知会触发什么厉害机关。
交过信之后,也没有时间闲聊。一道下了楼,乌王和花杉公主行礼作别,却是临着小阁靠了画舫一艘,西信一方的人悉数上了,撑蒿离岸,也不知是往这水路通到的城中哪里去了。
返程时走的是另一条道,杜玖在马上只一路冷着脸,想问却又不敢。杜林和林芝都暂时留在了茶阳,也不知各自的任务是什么。而队中唯一认识的郭锦,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石头,见杜玖不说话,估计也是不会回答。
“从早上出发的话,近傍晚的时候可以到。”临走时,只听杜林说了这么一句。想来他是以为杜玖已经告诉了我下一站要去哪了,不由地郁闷。
此时,杜玖一行人正策马疾驰在林间。经过一处小渡口时,换下了马车,而大概是奉行保护之上的原则。我又有幸与杜大人同乘一匹马。
即使杜玖左臂紧紧揽着我,还是左右前后摇晃颠簸得难受。
疾行的队伍突然急急地刹住了。
“圣上亲笔御命,急诏杜侍郎回京。”
拦路的一个官吏打扮的中年男子,领几个府兵,说的极严肃,双手捧了一张信封,走到了杜玖面前。
杜玖下马,朝东北方向一拜,接过了那封信,当即拆开看了,又收入怀中。
“有劳大人。”杜玖淡淡望那男仔一眼,复又转身上面,拉动缰绳,一手抱紧了我,即挥鞭而去。
忍不住回头,却见那人还站在原地,望着一队人纵马绝尘而离的方向,只是隔了太远,望不见他的表情。
“不用担心。”耳边,听杜玖轻声道。
刮过风声却是怒吼。
又怎能不担心……难道说,杜玖就算决定了暂时站在平章王一边,却还是和大尚皇帝保持联系……不,或者该说,这样才是正常吧。
是我太幼稚了。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说撇清就撇清。
辗转反侧,睡不着。
半夜里,杜玖离开不知已有多久了呢。不知是去了哪里。也或许是是在太静,才会注意到他离开的动静。
扯过大衣披上,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寒冷的夜风猛地灌进。
梦中的那个人,总在我耳边说话的那个人,断断续续的语句,木然了的语气。隐约能猜出些什么——而那个笑着抱着我,说“不要再想”的那个人,又是和……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
是下一世,还是上一世……唤着“昔”的时候,又难道是上上世么?
是因为什么,而到了这里呢。想不明白。
——“。”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边。
杜玖,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身后。
“老爷?”
轻笑着轻声答,我转过身,一身青黑色布衣打扮的杜玖移开了视线,越过我一把将窗关上了。
“已经很晚了。”
杜玖说完,转身走回桌边,坐下了。虽然屋内光线幽暗,却能感觉出他的视线,是在我身上。
“是。”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妾身知道。”
“不是说了,无旁人时,你应该叫我什么?”
“……嗯。”笑一声,轻步走过去,答,“只是突然有些怀念,刚……嫁给你,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
静默。
“我以为……你终究会怨我。”
“怨什么?怨‘嫁给’你么?”
想开个玩笑,却很明显,开得很失败。
“早些睡罢。明日还要早起。”杜玖说着,忽站起身,大步走回了外间。
耳边,还在仔细捕捉着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半是怔怔,睁眼望了一会儿,忽觉困意,这才返身睡下了。
似是再无梦,沉睡直至天亮。
路过的城池,城墙上又是鲜红大字的告示。
杜玖却让马疾驰而过,根本看不清。
“明日,我们要绕道先去一个地方,随后再进京。”
不敢问这“再进京”是真是假。
知道即将上路时,郭锦和不知半夜里什么时候赶回的林芝都忽然出手,只见银光一晃,远近马上,两颗脑袋落地,鲜血迸溅。
绿水桥平 第153章 交易(3)
杜玖捂了我的眼,却还是看得分明。
“不要看。”杜玖凑过耳边,轻声道,“是那边的潜伏。”
指的是大尚皇帝那边的人吧。
被削去了脑袋的身躯,隔了数秒才从马上跌落在地。失了主的马儿受惊,乱踏嘶鸣,却早已被周围的人牵住了。
只觉后背生寒。
这一路多少明枪暗箭。他又是怎么看得清的。
“杜大人,那个告示……”按耐不住好奇,终于还是回过头去,压低了声问。
杜玖沉着脸色,垂眸望我一眼,道,是宫内药案的凶手。”
“通缉令?”
“是昭告令。”杜玖更正。
“……昭告?”
对面走来大批商队,占了大半街道,杜玖一行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朝左望去,告示栏上贴满了大红昭告令,画的人,写的名字,都是同一个年轻男子。
庄及宇。原领御前侍卫。出逃。谋反。
匆匆一瞥,也只看清了这么几段。
是姓“庄”呢……不是通缉令,而是昭告令……
“……是真的么?”
杜玖没有回答,只是颇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
还是说,其实是找到了替罪羊?
“庄……难道是……?!”惊讶出声,腰间一紧,却是被杜玖一下捏的疼了。
知他是让我不要再说的意思,仍不由转眸嗔了一声。
今晨,才接到消息,说平章王已正式举了反旗,看来是要先西信乌王一步。
这是大尚皇帝对平章王的报复吧?平章王的母妃,庄贤太妃,以及,整个庄氏家族……这或许还只是第一步。
出了城之后,走数十里路,已是午后。在道边林间寻一处空地,歇了片刻,吃了些干粮,便又启程。
乌云灰沉,到了将近傍晚时候,天边却缺了一角,金色光线倾泻而下,流汇而成的光柱,极耀眼。
丘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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