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故意整我?”慕容轩接近崩溃的边缘,无奈厚重粉墙下的阴沉脸色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用不用随你。”沉璧总算开口说话了:“到时候出不了城门就不是我的责任,我最多领个窝藏逃犯的罪,你就不一样了。”
慕容轩忍气吞声的接过馒头塞进前襟,尽量不再照镜子。
不得不承认,此时的沉璧确实有几分酣畅淋漓的报复快感,她将一根拐杖塞进慕容轩手中,努力板着脸:“走吧。”
晨露滚动在草木叶间,天空透出灰蓝,沉璧将写好的书信塞进柳伯的房门,扶正肩头的包袱,黯然转身。
总算要离开了,即便不是以当初期待的方式,沉璧发觉自己还是有点不舍。七年,不长也不短,多少会留下些痕迹。柳伯待她一向不错,无奈他也是寄身此处的家仆,当初二夫人看上小沉璧的机灵讨喜,硬找柳伯来要,再三保证一定好好待她。柳伯不便拒绝,想着好歹也是在一家大院里,总归还是可以照应的,何况跟着主子,指不定吃穿用度都还上乘些。从那以后,沉璧就成了没有卖身契的丫鬟,但她从没向柳伯倒过苦水,她能明白柳伯的无奈——就连他八岁的外孙也在后院当着小马倌,而且她觉得自力更生也不是什么坏事,尽管薪水少了点,工作强度大了点……所以,当她每次得空来看望老人时,都会陪他吃些小点心,絮叨些家常事,以不含半点杂质的笑容来回应老人的歉意与关怀。现在想想,或许就那份相互给予的微乎其微的温暖伴着她,支撑着她看尽世态炎凉,真正不舍的,并非特定的人和事,而是一步步走过的那段岁月,无论好或不好,开心不开心,都是沉璧自己的。
慕容轩注意到沉璧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女人心海底针,他从来都懒得去猜测身边那群莺莺燕燕在想什么,眼下却禁不住对十万八千里外的黄毛丫头产生好奇。
“你既然和管家熟,直接从大门走不就是了?你临行前把房间倒腾得跟遭劫一般,无非是想给人留下被强行掳走的印象,为什么还自露马脚的留书信?”慕容轩这辈子还不曾对陌生人有这么多话的时候。
“如果从大门一去不回,难不成留下和我相熟的人收拾烂摊子?”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行至一处死角,沉璧提着根棍子拨开及膝杂草,一边四处搜寻一边头也不回的说:“留书信是为了我等的那个人,万一我还没脱离你的魔掌而他却来了,总得有个音讯,约好在哪儿等。而且,柳伯是好人,不能让他为我担心。”
慕容轩被廉价脂粉呛得鼻尖发痒,抬手欲揉,不幸碰到唇边的大黑痣,恼火之余哼笑:“看不出你有这么善良!”
白粉喷了沉璧满肩,她若无其事的掸了掸:“嗯,以后是要改正,善良绝不能滥用。啊,找到了……你先请?”
慕容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惊见一狗洞。
“知道委屈你了。”沉璧无视慕容轩的凛冽目光:“可我不会武功,没法拎着一个大活人攀墙。如果你不介意右腿再骨折的话,不妨再跳一次。”
慕容轩直勾勾的盯着狗洞,恨不得将那面墙都轰成碎末,无奈寒毒在身内力受限……当真是龙游浅滩遭鱼戏了。
戏龙的小鱼看上去心情颇好,她眨眨黑亮的大眼,四肢着地,轻轻松松的爬了出去。
巧度关卡
天刚蒙蒙亮时,城南市集的马贩子老张迎来了开门生意。
神清气爽外加眼前一亮。
俏立门厅的小丫头一身鹅黄衣裳,左右两侧的抓髻系着同色缎带,长短不一的末梢垂至耳后,风拂柳枝般轻轻飘动,白净的瓜子脸剔透如玉,眉眼间的灵秀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喜爱。虽身形不足,却也不难想象日后的顾盼倾城。只见她冲自己甜甜一笑,转身搀扶着一位步履蹒跚的大婶上前。
出于惯性,老张继续感叹着品头论足——
嘿,身材都发福成那样了,打扮得却比小姑娘还艳,真是人老心不老……不过,如果忽略掉脸上那些连脂粉都盖不住的麻斑,她的五官其实也还不错,而且越看越……标致!老张不由得多瞅了几眼,正暗自惋惜着,冷不防两道凶神恶煞的目光扫射过来……他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媳妇还是自家的好啊,虽说也是徐娘半老,至少温柔。
慕容轩再次强忍住暴跳的冲动,狠狠瞪视着那个马夫。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的胖女人吗?再说了,穿成这样能不臃肿么?他气馁的紧了紧胸部及以下部位绑着的棉垫,怨恨的瞅瞅“毁”人不倦的沉璧,让他扮女人也就算了,还硬生生把他的完美身材整成了水桶状。
沉璧早习惯了他的斜视,无动于衷的敲敲柜台。
“掌柜的,给我挑匹好马。”
“姑娘真找对地了,南来北往的优良品种但凡到了苏州城,就没有不经过追风堂遛一遛的,两位里边请——”老张将客人领进后院,口若悬河的介绍开来:“最近刚巧得来几匹关外的纯种青骢,论毛色……”
沉璧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卖马的自吹自擂,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沉默是金的充内行。架势摆足了,一来可防上当,二来好压价钱。可是,当她步入马棚,抬头望见数十匹高头大马时,还是懵了。轻咳一声,她扯扯身后那人的袖子:“识马么?”
慕容轩瞥见沉璧微窘的模样不觉好笑,她方才胸有成竹的样子险些把自己都蒙过去,以为她真的什么都懂——好在她还懂得示弱。先祖世代在马背上打来的半壁江山,后人岂有不会识马之理?他颇为自负的甩甩袖子,凤眸一扫,目光落在一匹精腰壮臀的玉花骢身上,当下抬手一指:“就它了。”
“掌柜的,我们赶时间。”沉璧底气十足的打断老张:“就那匹,一口价吧。”
“哦哟,姑娘好眼光……”又一次遭遇凶光的老张及时取消溢美之辞,伸出五个指头。
“一匹破马居然要五十两?!”
马贩子老张分外荣幸的与晚雪公子程怀瑜分享了同等待遇——口水洗脸。
不过,他表现得没有程怀瑜那么激动,只是用手抹抹脸:“已经是最低价了。”
“我……唔……”
沉璧正欲大肆发挥砍价口才,慕容轩伸手捂住她的嘴,示意她看渐趋明朗的天色,与此同时,摘下她腰间的荷包,毫不犹豫的扔给老张。
“为什么是我付钱!”沉璧眼睁睁看着积攒多年的全部身家顷刻为零,心疼得无以复加。
“因为我没钱。”慕容轩答得痛快:“你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没用,等事情办完了,酬金自然不会亏待你。”
“你……”
“呵呵……”老张数银两数得笑出声来:“我就喜欢痛快交易,剩下的二两银子姑娘收好,这匹马归您了。”
“慢着!”沉璧见事已至此,只得重新换上笑脸:“我们还要去别处办点事,眼下正巧赶上放马的时辰,烦你将它一起牵出去城外的水草地里喂饱了再交货,最多两柱香功夫,我们在城门外的老槐树下碰头。”
“成!”谁不巴望能多点机会欣赏小美人,虽然那凶婆娘的眼神有够彪悍。
“还有,”沉璧笑嘻嘻的朝墙角努努嘴:“我姨娘腿不好使,那头小毛驴先借用一下,出城的时候就还你。”
小毛驴呆头呆脑的打量着陌生人,哞叫了一声算是替老张作答。
朝阳给沉璧的小脸笼上一层金辉,连带着她的笑容都变得绚烂起来,慕容轩看在眼里,背上又沁出一层细汗。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沉璧哼着儿歌赶毛驴,悠哉游哉,全然不顾驴背上有人黑着脸磨牙。
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推车的叫卖的、赶路的赶集的、小孩哭大人哄……野营用品采购齐全了,驮着大包小包,两人一驴混在热闹的人流中倒也不显眼。
这一天与平常没什么两样,除了城门口的堵塞。
离重兵把守的城门越来越近,慕容轩的神经不免有些紧绷。他冷眼观察了沉璧很久,她的神情一直很恬静,毫无心机的单纯模样。但他心里仍在打鼓,之前她状似随意的脱口说出他的来历,他的确吃惊不小,转念一想,冰雪聪明的女孩耍的不过是险中求生的手段,但也足以让他对她刮目相看。然而,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怀疑她是否会设计暗算自己——如果在城门口有个闪失,脱身恐怕更难。
慕容轩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鹜,他出其不意的拉过她的手,食指暗暗上移寸许,扣紧人体脉门——她说过她不会武功。
沉璧不明所以的转过头,他忙挤出点笑来,脸上的白粉又扑簌而下。
“很多官兵……”一时想不出话来搪塞,他只好提醒她注意众所周知的事实。
“别怕,我有办法。”
攥在掌心的小手反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拍拍他的小臂,慕容轩不禁一愣,低头对上一双有些了然的眼睛——
沉璧冲他安慰的笑了笑,不就是害怕么,说出来也不丢脸。平白假笑什么,看那粉掉得……叹口气,从怀里掏出块帕子,装作给他拭汗,将其中裹着的脂粉全补了上去。
慕容轩浑身僵硬着,等她忙完,纤巧的小手再次主动牵起他的,不紧不慢的随着排队候检的人们向前挪动。
黄衣垂髫的背影,衬着阳光,暖融融的。
危难当前,慕容轩花了点心思用来走神。
沉璧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回来,小声嘱咐:“呆会你尽量不要说话,适当给点面部表情就行了。”
“姓名?户籍?”
“姚佳,苏北玉溪村三等庶民。这是我姨娘刘氏,”沉璧不慌不忙的举起手中的药罐:“她前日患了重伤风,嗓子还嘶着呢!累得我三更天就下床熬药备在路上用。”
守门的小头目将沉璧上下打量一番,余光顺带着扫过慕容轩,往簿子上记了几笔。
“出城干什么?”
“上月初姨父与姨娘拌了几句嘴,负气离家未归。村里二狗子跟着孙铁匠去了趟临安,回来头件事就是进了咱家门,说是看见姨父在临安另娶了妾室,姨娘听了自然气不过,在家哭闹不休。隔壁的六婆说……”沉璧编起三流剧本有如行云流水,配合着扯下襟前的帕子挥得心应手:“姥爷想着姨父素来疼我,便让我陪着姨娘去说说理。官爷你倒是给句公道话,男人是不是都像姨父这般朝秦暮楚?”
慕容轩目瞪口呆之余,忙接过沉璧甩来的帕子连连擦拭眼角。
小头目“啧啧”摇头,心想就冲你姨娘那副尊容,换作老子早八百年就跑得没影了,不过,眼前这妞倒是养眼哪,于是又贼笑道:“小妹子可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好男人是不多,但眼前不就有一个么!”
“官爷真会说笑,奴家这身份哪配得上您。”沉璧含羞带怯的侧过身子:“姨娘您就别哭了,等去了临安我再帮您好生劝劝姨父。”
“行了行了。”小头目意犹未尽的下令放行:“妹子你先办事,来日方长,等回城了再找大哥叙叙。”
小毛驴“得得”的颠过门洞,城墙上贴着大幅通缉令,画中男子的眼眸碧蓝如海,可惜沉璧压根没注意,她只看见追风堂的小伙计早已牵着吃饱喝足洗刷干净的玉花骢候在老槐树下。
马前失蹄
眼看只差一步就要通过城门了,两人没来得及舒口气,后面就传来一阵喧闹。几匹快马将人群冲散,为首的军官高举一副卷轴高喊:“府君令,柳氏绸缎庄昨晚被歹徒劫走了一名下人,八成与潜伏城中的通缉犯有关,弟兄们可都放亮招子,他们若是出了这道门,大伙儿就得全体掉脑袋!”
言未毕,手中的卷轴迎风展开,笔墨尚未干透,倒也不妨碍众人辨出娇娇俏俏的女儿身,明眸皓齿,唇若点朱,除了沉璧还会像谁?
这、这也太快了吧?就算太阳真从西边出来,柳二小姐也不会在午时之前睡醒,更让人困惑不解的是,那副寥寥数笔却有如神助的丹青又是从何得来?
“画得还不错,比真人好看点。”
沉璧尚未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便听见慕容轩的戏语,紧跟着肩头一紧,整个人被他拎至半空,刹那天旋地转,她茫然坠落到一个陌生的怀抱。慕容轩甩鞭清斥,玉花骢一个挺身,扬蹄而去。
浑浑噩噩中,扬州城楼逐渐淡出了视线。
城楼往东南三百米处,醉仙楼,邀月间。
满桌精致茶点一样未动,临窗而坐的程怀瑜蹙眉望天,琢磨自己最近是不是该寻处庙烧炷香,生意上的破事也就算了,多少都是赚。让这位大少爷心烦的是,他昨晚躺床上回味了半宿白天听的曲子,不觉成痴,大清早就不计前嫌的赶去柳府,想找沉璧切磋讨教,结果,琴还在,人……却凭空不见了。添堵到了这份上,离喝口水都噎着的境界还远吗?
程怀瑜心不在焉的在屋子里踱了两圈。
那丫头去了哪里?据说苏州混进了北陆的探子,她是被人劫走的吗?与其寄希望于官府的办案效率,不如动用程家分设在十六州钱庄的眼线。
怀瑜走回桌边,熟门熟路的挥笔泼墨,杏眼桃腮的女孩又一次跃然纸上,似乎比在柳府应急而作的那张更为生动,他满意的端详片刻,转身热情招呼刚上楼的韩青墨:“老兄,咱俩也去凑回热闹吧?”
冷风“呼呼”灌进耳中,沉璧发现自己紧贴着慕容轩的胸膛,刚刚不安的挪动寸许,那只大手再次抓住她的肩头,伴随着沉璧的惊呼,慕容轩不耐烦的将她塞至身后。
“自己坐稳点,抓牢了!”
抓?抓哪儿?
沉璧揪住慕容轩被风鼓起的衣袖。
前方很快出现一条河,玉花骢跃上浅滩,兴奋的嘶鸣盖过沉璧的尖叫,马蹄飞踏水浪,瞬间将紧追其后的同类甩开丈余,扔下大批人马隔岸兴叹。
河岸没了影,惊魂未定的沉璧还死死环住慕容轩的腰。
慕容轩忍了很久都没见她有松开的意思,只得深吸一口气:“……手下留情,勒死人也是要偿命的。”
沉璧的胳膊随着对方收紧的小腹往里交叠:“摔死不也没命了,将就着忍忍好么?”
几个时辰后,沉璧有气无力的趴在慕容轩背上:“喂,停停,我……我想吐。”
起伏不平的山路上,玉花骢速度稍缓,沉璧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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