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同你一样。璧儿,还记得在十里塘结义时说过的话吗?此生此世,坦诚以对,永无嫌隙。”他低沉的声音穿透夜色:“我唯一请求你做到的是……相信我。”
床脚边有只小虫在不知疲倦的低鸣,牛皮纸包被沉璧手心的汗水慢慢沁潮,她没有说话。相信吗?不相信吗?她恍惚想到,她与沉非之间,似乎连这个词都用不上。可是,此刻在她手中的,不正是背叛么?
时间忽然过得很慢,慢得能让程怀瑜感觉到一颗心正在缓缓下沉。他从没打算骗沉璧,有战争的地方便有楚河汉界,他和沉璧两人莫名其妙的被分隔开,各路英雄粉墨登场,而他,则扮演着里外不是人的角色。沉璧说得没错,即便他有心放过慕容轩,但主战派大臣们不会理解,父王亦不会允许,南淮近十年没有打过一场翻身战,这次确实是重振军心的好机会。慕容轩决策失误在先,他出此下策在后,胜之不武的名声由他一人背了也罢。至少,慕容轩算得上一条好汉,男人的直觉告诉他,慕容轩待沉璧并不简单,当初兵临险境的大半因由想必也是为了生死不明的她,如此说来,他还应该感谢慕容轩不是吗?如果定要说他存有私念,也只是一线微不足道的希望,他希望能争取到沉非的谅解,至少,不要让沉璧那么为难。
可是,“谅解”两个字,就连沉璧都吝于给予。
正想着,一只小手伸了过来,轻轻与他交握。他心神一振,只听她问道:“被沉非点住的穴位,正常情况下,多久会被冲开?”
所谓点穴,只是对方用内力暂封穴道,随着人体血液回流,终究会被冲开。沉璧看似认真的询问韩青墨,目光却有些散乱。
“你入睡后,气息吐纳渐畅,至多子时便会自行解穴。”
“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再来?”
“怀瑜出城带兵,我留在北营等你。这包药,你只需用在主帐伙房,那里布有严阵值守,你见机行事,实在不行,还有我。”
韩青墨淡淡的垂下眼帘,不忍再多看沉璧。她诚然还不知道她与程家的关系,但沉非呢?按照程竞阳的说法,沉非是他养育多年后才失散的孩子,难道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然无知吗?他在怀瑜发往京城的快报中暗示了此事,程竞阳为何还无动于衷?更甚于此,当沉璧坠崖的消息传出时,程竞阳的反应亦十分冷淡,此人当真是沉璧的亲生父亲吗?
凡此种种,他起初神思哀伤未加细辨,如今冷眼旁观,倒显得疑团重重。原本只要沉璧活得开心,他也懒得去计较什么。可惜事与愿违,他想,是时候弄清一切了。
一夜守候,一夜无眠。
黎明的江滩秋雾沉沉,沉璧裹紧单薄的衣衫,打着哆嗦走向伙房。
主帐伙房周围的巡逻队一向安插有慕容轩的亲信,今日正好轮到郑桓宇,他替沉璧掀起帘子,刚要问好,她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从他身边经过,压根没留意他的存在。
憨厚的胖厨子见了沉璧很高兴,忙里偷闲的打趣:“老远听到姑娘的脚步,我这儿的酒坛子都在发抖呢!”
沉璧抿着嘴笑:“你就没偷喝过?”
“哪能呢?姑娘有所不知,在北陆军营,这最后几坛叫做保命酒,是留给将要凯旋的战士们畅饮的。只要有酒在,人就一定会回来。”
沉璧的笑意黯了黯,轻声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得来啊。”
“南征北战,凭的不都是个命么?”厨子答得倒也爽快:“马革裹尸,三百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姑娘岁数小,兴许接受不了。我跟随主帅这么多年,早看开了。不过,主帅这次带领的六千骑兵,可都是北陆最勇猛的战士,我们有信心打赢这场仗,回家乡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话至此处,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瞧我健忘得……嘿,姑娘来得正好……”
他转身端出一只粗瓷碗放在灶台上,沉璧定睛一看,碗里竟装着大块酱烧蹄髈。
“这是……?”沉璧不明所以。
“昨日傍晚,巡逻的卫兵在林子里猎了头山猪,弟兄们好久没沾油了,主帅命我炖了汤,每人分得一小碗。这只蹄髈是特意给主帅留的,他却不吃,让给姑娘送去,不巧昨晚姑娘歇得早,所以就搁下了。我一直捂在灶里,还是热的。”
眼前的笑脸忽远忽近,沉璧心头一阵难受,只得勉强笑道:“他们早上吃些什么?”
“喏,我正和面准备馒头!”厨子揉着案板上的面团,沉璧目光一扫,见他脚边的空面粉袋上标有南淮的年号。
她心中一沉,忙道:“你现在才开始和面,恐怕来不及。就没有别的食材了么?”
“还剩几袋从城里买来的杂粮!”厨子朝角落努努嘴:“没啥大用处,做出的窝窝头太硬,死磕牙。”
“让我来试试。”
沉璧将混着小米、绿豆,花生等的杂粮用簸箕筛了,洗净下锅,添满水煮。煮至中途,翻出些蔬菜蘑菇切成细末,再将蹄髈上的肉剔下捣碎了,加点麻油、黄酒拌了拌,连着骨头一起倒进锅里,拿了厨子的擀面杖慢慢熬,不多时,一股浓浓的粥香就飘了出来。胖厨子在一旁瞧得钦佩不已,听沉璧说还要盐巴,忙颠颠的取了来。
“等到差不多了,我先给主营帐送去。剩下的材料也别浪费,就照我这法子,让大伙儿都尝尝鲜。”
“好嘞!”
厨子丢下面团,转身忙活去了。沉璧从怀中掏出巴豆粉,咬咬牙,悉数倒进盐罐。
掺了药的盐巴迅速化开,沉璧直愣愣的盯着瞧,眼睛有些酸胀,胸腔里更像缺了一块,她忽然很想放声大哭。
锅里的粥咕咚着粘稠的气泡,香气四溢。
“该起锅了!”挑着两桶清水进来的厨子发觉沉璧脸色不对,忙关切的询问:“你怎么了?别是被热气蒸晕了头啊!快让我来!”
“没……没事。”沉璧勉强笑了笑,看着厨子麻利的将煮好的粥倒进紫砂罐,脑中风驰电掣的闪过无数镜像,有沉非,也有慕容轩。
世人常说,情字千转,百般滋味。殊不知,情字亦能生出百般色彩,回望处,满目繁花。
漫天梨花点缀了最美的童年,她坐在推车里玩耍,近处的翩翩少年舞出一手好剑,风动影缭乱。
水墨写意的杏花烟雨氤氲了整整七载牵念,岭南夜来香终于等来与沉非的久别重逢,昔日纤细柔美的少年几乎变了个样,眉目间形容清冷,他却只说,我的璧儿长大了。
荒林桃花笑看她与慕容轩的劫后余生,她缩在气息陌生的男子怀中,窘得不敢抬头,温泉深处,只见碎红点点,零落随流水。
千亩碧荷倾洞庭,夜梦西洲,缱绻月色延伸到水天交接的尽头,幻化出一个温柔的臂弯。
火红海棠是道别,碧蓝眼眸流光溢彩,半是骄傲,半是难舍。
一幕接一幕,一程又一程,毫不设防的温暖。
不思量,自难忘。
他们,却成了怀瑜迈不过去的坎。
难道再也没有转机了吗?怀瑜既然能给慕容轩留一条生路,那么只要说服他们配合,共同演好一场戏应该不难。
仿佛早期待着一个借口,在她毫无意识之前已听到自己阻拦厨子的声音:“等等,这锅粥不要了!我放多了盐,难以入口。”
“不打紧,添点水就成,浪费多可惜。”
“胡说,送给主帅吃的食物,怎么能将就?不是还有材料么,你手艺比我好,赶紧再做一锅就是了!”沉璧说完,作势去搬紫砂罐,一个“不小心“,打翻盐罐。
白花花的盐巴撒了一地,胖厨子心疼得直跳脚:“哎哟,不要就不要,留给小的们沾光吧!小姑奶奶,你先歇歇,只要别帮倒忙,第二锅马上就做好了让你给主营帐送去。”
“那我先出去转悠一会,你动作可得快点,好不容易有次让我邀功的机会,得让诸位大人吃得高兴!”沉璧故意催促,趁对方不备,拎起紫砂罐,脚底抹油的溜之大吉。
岂料刚出门,打横里就伸出一只胳膊,她吓了一挑,旋即认出郑桓宇那张看上去很老实的脸。
“姑娘,厨子说得对,非常时期不能浪费粮食。做得不好没关系,好歹能填肚子,没人会笑话你。”郑桓宇的思维也没错,在古代,厨艺欠佳的女子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贤惠,哪怕是大家闺秀,为相公炖炖补品的本事还是不可或缺的,他单方面认为,沉璧是觉得丢脸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吃?”沉璧谨慎的反将一军。
“不……”郑桓宇脸一红,忙摆手道:“我是说……”
“是吧,你也害怕难吃。而且,太咸的食物吃下去对身体也没好处,容易腹泻。万一厨子病倒下也很棘手啊!”沉璧信口胡诌道:“看问题不能因小失大不是?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由我继续当恶人,悄悄处理掉,眼不见的就不觉可惜了。”
郑桓宇啼笑皆非,也不知从何反驳,只得接过沉璧手中的紫砂罐:“我去帮你倒掉,你别走远了。他们熬了一夜没吃东西,等第二锅好了,你尽快送去……你若还能亲自动手,他会更高兴。”
沉璧默然不语,她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
郑桓宇目送沉璧返回帐篷,低头暗笑。在往江边走去的途中,飘出的粥香实在诱人,他忍不住尝了尝,郁闷得差点倒地——这样的美味也叫难吃,他们的厨子真该下岗了,沉璧对自己的要求未免太高。他想也不想,掉转头就往主营帐奔去。
一锅粥根本不够分,权当先开胃吧。
主帅营帐内,慕容轩与几路将领正在紧锣密鼓的做着最后部署,门帘忽然被掀开,他的话音嘎然而止,不悦的呵斥:“没有传唤,谁允许你进来的?”
蹙起的眉峰不怒自威,凌厉的目光在触及来人的刹那,愣住。
“沉璧?”
“我煮了点粥……他们没有告诉我说不能进来……嗯,不方便的话,我这就回避。”沉璧拎着粥罐,略显局促的站在门边。
“不,不必。你先进来。怎么又是……”刚吃过一大碗粥的肚子根本不饿,疲倦的视野蓦然闯进清新晨露般巧笑嫣然的沉璧,还亲自为他做了早饭,慕容轩有点受宠若惊。
“璧儿,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会?还穿这么少?”沉非解开披风快步迎上前,却被妹妹不动声色的躲开,他讪讪的收回手,明白小丫头还憋着一口气。
几位将军察言观色,就要告辞。
沉璧屈膝行了一礼:“将军们都辛苦了,小女子在营地叨扰甚久,承蒙包涵,今日下厨聊表谢意,顺道拜别。祝各位旗开得胜,早归故土与家人团聚。”
众人面露暖意,也不再推却。
莲步轻移,又一碗热乎乎的粥送到慕容轩面前。
沉璧漾开一抹俏皮的笑容:“主帅大人!”
秋波盈盈,梨涡浅醉。想当说客,先行讨好。
最难消受美人恩,慕容轩根本没尝出味道,粥碗已见了底。
沉璧一直在给自己鼓劲,等怀瑜兑现诺言离开京都,慕容轩再来踏平南淮也无所谓,注定属于他的总逃不掉,得到只是早晚问题。暂时放弃一点自尊签下降书,以此换来全身而退,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合算的买卖。于是,她对即将充当的说客一职信心满满。然而,她并不知道,北陆男儿好比草原上的鹰,人们或许会将它们捕捉驯化,但有经验的猎人绝不会轻易尝试捕捉鹰王,因为它宁愿玉石俱焚,也绝不会对敌人低下高傲的头颅。
沉璧盛起的最后一碗粥给了沉非,千言万语唯付温柔一笑:“哥,璧儿又有很长时间不会在你身边了,保重!”
沉非的眉头越拧越紧,却又不好当场质问,只得点点头:“你去我营帐等着,我一会就过来,还有话同你说。”
沉璧乖巧的应了,即便沉非不说,她也要去他的营帐,青墨的解药,无论如何,比没有的好。
她逐一收拾用过的碗筷,衣袖轻拂过慕容轩的桌案,低声说:“我也想和你谈谈。”
慕容轩一怔,诧异的抬眼,沉璧已微笑着告退,目光不经意一瞥,对上追随着她的蓝眸,那笑里,便带了些隐隐的歉意。
慕容轩浑然不觉,他更想不到,这一抹曾令他无比眷恋的笑将会以怎样的决绝停留在他的生命中,直到变成扎进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忘不掉,生生痛过无数个碾转反侧的夜晚。
烽烟骤起
沉非并没有把解药藏在很隐秘的地方,沉璧很容易就在他床头的矮柜上找着了那只小木盒,刚取出药丸,沉非就跟了进来,她的表情不免有点慌张。
不过,沉非也正心烦意乱,所以没看出她的异常。
“璧儿,我昨晚一时性急,没顾及你的感受,是我的错。但你也看到了,战事一触即发,留你在军营,的确不大安全。”
沉璧不自觉的挪了几步,不想却被走上前的沉非堵在死角,她将攥着药丸的手别至身后,底气不足的嘟哝:“我不想去北陆,那不是我的家。”
“你想去哪儿?说出来,或许能行。”沉非温和的问,唇角噙着的亲昵笑意仍与往常一样。兄妹俩对视了好一会,沉璧鼓起勇气,正想将之前没来及说的话和盘托出,却听他轻描淡写道:“只是不要让我听到程怀瑜的名字。”
沉璧噎了一下:“为什么?”
“羽翼丰满的小鸟总向往展翅离巢,可我舍不得看到你受伤。当我承诺要给你世人为之羡慕的一切时,你给我讲了个故事,告诉我只要能在我身边,你宁愿什么都不要。如今,你还是这么想的吗?”
“我当然不希望和你分开……”
“璧儿,我的世界只有你。”秀澈的凤眸静静看着她,毫无波澜的眼底,渲染着丝丝缕缕的伤怀。
沉璧怔怔的无法成言,腰肢忽而一紧,身子已嵌入沉非的怀抱。沾了露水的战袍贴着她的脸,凉凉的,依然带着一股她从小就熟悉的馨香。
他的轻叹呵在她耳畔。
“如你所说,荣华富贵诚然过眼如烟云,但,再是烟云,也必须从你手中流逝,因为,它们本就是你的。程怀瑜,他不配得到你。”
“我……我听不懂……”
在沉璧的印象中,沉非的拥抱从来都是舒适而温暖的,不像现在,衣料下的每块肌肉都紧绷着,有力的臂膀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能给你的、不能给你的,我都不会让你失望。又如果,他并非真正的南淮太子,至多算个被蒙在鼓里的替死鬼,你也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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