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一切,全部都是她一手策划,她虽不知慕容怀卿的弱点,却深谙人心的脆弱,说起来,这一次多亏有澹台婉玉的帮助,如果没有那个无辜的孩子,她也无法占得先机。
她知道自己卑鄙,知道自己连人性都已经抛弃,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上,还在乎她有没有人性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不知道慕容怀卿是重伤了还是昏迷了,她现在能听到的,只有无止无尽的厮杀惨叫,能看到的,只有漫天的血色和一张张决绝扭曲的脸庞。
她早就算好,潼关久攻不下,必然会影响军心,长时间且高强度的作战,使得慕容怀卿的军队疲惫不堪,因为有胜利的信念作为支撑,故而他们越战越勇,一旦失败,他们就会不自禁地去重新估量未来,怀疑自己,久而久之,当信念变为惶恐,当勇猛化为疲惫,厌战的情绪,就会根植在每个人的心底,包括慕容怀卿自己。
再强大的军队,一旦军心涣散,那就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纸老虎,但就算是一盘散沙,只要他们的将领没有倒下,就能重新凝聚成巍峨铁墙,她要做的,就是将他们的将领,一举击垮。
她没什么本事,没有为将者的惊世才能,也没有统领千军万马的魄力,她有的,仅是一颗谨慎而又阴暗的心,在那片漆黑的土地上,开满毒花。
这就是真实的她,一个奚成壁,也从未见过的她。
那个早已死去的孩子,给了慕容怀卿重重一击,而她的无情与狠毒,无疑是在原本就狰狞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她要让他痛,让他绝望,让他悔恨,甚至是,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他毁了她,她也毁了他。
他们的相遇本就是个错误,以至于,一错再错,错上加错。
她在来这里之前,一直在恨着他,日日夜夜,从未停歇,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对慕容怀卿的恨,几乎快要超过对奚成壁的爱,在她离开他,将背影留给他之前,她心里的恨都没有停止,可当她看到远处那一片迷蒙的暗红色云海,脑中浮现出她与所爱之人漫步桃林,相携相扶,缱绻宁静的那一幕时,忽然觉得,其实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不会再爱,自然也不会再恨,那样强烈的感情,自从奚成壁离开后,就不复存在。
这场仗打得并不算顺利,就算主将倒了,军心涣散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朝廷军队遭受重创还未完全恢复元气,只勉强和慕容怀卿打了个平手。
不过,这也足以给那些主和派一个响亮的耳光,慕容怀卿退出了潼关,退出了桐州,总有一天,也会退出冀州。
只是她没想到,一切竟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元和初年。
新帝登基后的这一年内,因战争而逐渐衰败的国力开始复苏,百姓们衣食无忧,风调雨顺,一切都逐步走回了正轨。
不久前,奚国与淳羌签订盟约,百年之内互不侵犯,边境也由从前的战乱不断,到如今的和平安稳,那些怨声载道的声音,如今也已消失不见。只是与武宣王一战,旷日持久,耗时耗力,让人感到不安。
这是梗在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更是梗在江晚鱼心中的一根刺,一天不能彻底击败叛军,南翼的皇位就一天坐不安稳。
当她召集大臣共同商议对战慕容怀卿一事时,桐州那边突然送来了急报。
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如今的她,也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任何突发事件对她来说,都已经习以为常,现在这世上,能令她勃然变色的事情,还真的很难找到。
可当她翻开奏报,看到第一排那极为醒目的墨黑大字时,还是呆住了。
半生纠缠,一生遗憾,都倾注在“叛党之首武宣王慕容怀卿薨逝”这几个字上面。
她以为自己眼花,可不论怎么看,那些字都清晰地停留在眼前,一笔一划,蜿蜒曲折,就像一个人的一生。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几个大字,心口骤然一痛,跌坐在椅子上。
周围齐齐惊呼:“太后!”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是高兴,是难过,是悲伤,是寂寞,是如释重负,亦或是空洞虚茫。
他死了,她已经决定不再去恨的人死了。
她的地位,南翼地位,这个天下,都安全了。
只是,在明明该额手相庆的时刻,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犹记得,那年晚春时节,废弃的荷塘边,君子如玉,如琢如磨,病弱西子胜三分,草薰水暖,生如夏花。
那被惊艳的时光,早已化为天外云烟,她爱的,她恨的,都已离她而去。
是的,都离她而去了。
天下这么大,却只剩她一人。
她站起身,疲惫地挥挥手,“各位大人,请回吧,武宣王……已然不足为虑,不足为虑。”
众人目送她离去的背影,虽然女子的步伐有些蹒跚,语气有些委靡,但在他们的眼中,那单薄的身影,早已在无形中,成为他们心中强悍的支撑,永立不倒。
她说不足为虑,那就一定不足为虑。
这个天下,终于可以迎来真正的和平与安宁了。
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大臣们欢天喜地的一同结伴离开了皇宫。
此时微风渐起,透过窗棂,吹起了桌面上微皱的纸张,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后,被打开的奏报,“啪”的一声,合上了。
谁也不知道,奏报之上,最显眼的那几个大字,是慕容怀卿亲笔写上去的。
薨逝。
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是要死的,也知道那一天不会远,可当一切逼近,眼看着生命的凋零,他却有种说不出的惶然与失落。
她说,每个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人,在真正面对死亡时都会害怕,他知道她说得都是对的,就算不对,他也近乎于强迫性地让自己认为是对的,可现在,面对真正的结束,他却开始怀疑她的话。
他努力告诉自己,我不想死,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我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可事实上,他却无比平静,甚至期望死亡可以早一点到来。
他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杀伐算计,阴谋欺骗,自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君临天下就一直是他的梦想,可站在人生的终点回首驻足时,他却迷茫了。
他觉得他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他的亲生母亲放弃了他的生命,而他却亲手放弃了自己的灵魂。
他有过爱他的人,有过唾手可得的幸福,有过属于自己的骨肉亲人,原本,他可以活得很美好,不用羡慕任何人,呵……只是原本啊。
他希望她能来看她最后一眼,可也只是想想,他知道她有多恨他,他不想让她难过,也不想让自己再尝一次锥心之痛。
体内的蛊毒已经蔓延全身,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机会再领兵作战,可他却不曾想,自己竟然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扶着桌子,艰难地喘了几口气,笔酣墨饱,踟蹰不定的笔尖终于落在雪白的纸张上。
拼着最后力气的目的,是打算写封信给她,把自己想说的,却没机会说的话都告诉她,他现在很虚弱,根本没法洋洋洒洒把想说的都写下来,他决定写自己最想说的话,最想告诉她的事,可左思右想,却发现他最想说的,很早以前就说了,想告诉她的事,他也已经做了,想象中有很多话要说,可事实上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落在纸上的,只有“叛党之首武宣王慕容怀卿薨逝”这十三个大字。
字体苍劲有力,完全看不出像是一个病弱之人写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他留在这个世上,最后一抹漂亮的轨迹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太过执着于眼前,所以才失去了本来纯净妙明的自在真心。
这或许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丢下手中的笔,他再无半点力气,跌倒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屋外的梓山,门扉被撞开,梓山慌慌张张跑进来,想要扶起他:“王爷,您真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都病成这样了,还练什么字!”
面对梓山的抱怨,他只是无力一笑,“梓山,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
梓山垂着头,像是赌气般瓮声瓮气的回答:“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几十年后的事情!”
慕容怀卿知道,梓山只是不愿去面对现实罢了。
“梓山,够了,从我将你捡回来开始到现在,你就算要报恩,也已经还清了,我根本不值得你跟随,如果你的主子是奚成壁,你一定会大展宏图的……”
永远一副冰山脸的梓山哭了:“王爷是我的恩人,我只认王爷一个主子!”
“傻孩子……”他拍拍梓山的脑袋,他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收留梓山也是私心作祟,但临终前,这孩子还愿意不离不弃,或许他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窗台上放着一只青玉色的花瓶,花瓶中插着一束不知名的花枝,花枝的顶端,结着一颗欲绽不绽的花蕾。
他记得,她最喜欢在窗台上插一束这样的花枝,看似萧索,却蕴含无限生命力。
“这种光秃秃的枯枝有什么好看的?”
“我这叫行为艺术,王爷你不懂的。”
“行为艺术?本王怎么没看出哪里行为了?”
“你看那朵小花苞,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它的生命力却非常顽强,只要你相信它,当这个寒冷苍白的冬天过去,它一定能开出这世上最惊心动魄的花朵来。”
……
“王爷?王爷!”梓山见他不说话,急得连声大喊。
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模糊,他似乎什么都瞧不见,可那朵小小的、一点都不起眼的小花苞,却越来越清晰。
她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在心底默默对她说,就让我来证明给你看。
他出生时就先天不足,教他武功的师父说,你习武,只为强身,不为名利,若将武功作为工具,那原本护身的,也会变成索命的。
但为了向她证明,他把自己变成了疯子。
义无反顾地服下蛊毒,他不再是世人眼中病弱娇贵的武宣王,虽然他知道,蛊毒所给予的力量,只不过是以消耗自己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他以为她可以看得见,可她的眼中,只有另一个他。
“梓山,你说等寒冷过去后,我能看到它开花的样子吗?”
梓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能,一定能,明年后年,您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是吗?可他却觉得,他应该,是看不到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桃花依旧,人面无踪。
其实,早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
……
(不算番外的番外)
京都的雪,总是比其他地方要来得早,纯白的晶莹,似不知轻愁的精灵,降临在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优雅洁净,浅淡婉转。
都说瑞雪兆丰年,江晚鱼坐在廊亭中,一边闲适饮茶,一边悠然赏雪,想到来年又会是一个丰收年,不禁露出轻软的笑意。
亭子四周围有轻薄却极为御寒的金丝蜀锦,红泥小炉热气腾腾,不大一会儿,满亭都飘散着醇厚沁人的酒香。
这时,亭子对面走来一个人,裹着厚厚的风氅,步履匆忙,一走进亭子,就不住地跺脚搓手:“还是你这里暖和。”
“那就多待一会儿,用了晚膳再回去。”她执起酒壶,轻轻晃了晃:“时间刚刚好,来的早不如来得巧,你倒是会挑时间。”
罗暮一边解风氅,一边走到她对面坐下:“我倒是想早点来,但上回那几个案子还没了……对了,早朝的时候,不是有人上折子参奏礼部尚书贪污受贿,还有起居舍人骄横放纵,以权欺人之事么?我已经派人去查了,这帮混账真是越来越胆大,如今太平盛世,好不容易稳住了局面,可不能叫这些老鼠屎坏了好好一锅汤!”
江晚鱼亲自为罗暮斟满一杯酒,递到他面前:“罗暮,这些年你一直在帮我,你愿意做的不愿意做的,为了帮我,你全都做了,现在想想,我是不是有些太自私?”
罗暮接过她递来的酒,连连摆手,焦急道:“你看你,好端端的又说这个做什么,如果不是你,我今天还指不定什么样呢!再说,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客套话吗?”
江晚鱼也觉得自己矫情了,不过这六年来,罗暮一直尽心尽力地帮助自己,辅佐南翼,什么苦活累活,包括得罪人的活都叫他干了,他说得对,如果不是自己,今日的他,必然会是另一番境况——没事溜溜鸟,斗斗鸡,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什么都不用愁不用管,哪日心血来潮,携美驾车,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做个闲散先生,多么快意人生。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鼓励他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自由远比一切荣华富贵都要珍贵。
“算了,不提这些了,好不容易得空,咱不谈政事。”
“对对,整天跟政务打交道,烦都烦死了。”罗暮端起酒杯,轻抿一口,顿觉齿颊留香,不禁赞道:“好酒,入口甘醇,醒脑提神……这酒中加了什么?”
果然是一张刁嘴,她笑道:“薄荷叶。”
“什么是薄荷叶。”
“就是仁丹草?”
罗暮惊讶,“这东西也能拿来酿酒?”说着,又低头浅啜了一口,咂咂嘴:“味道还不错,别有一番滋味。”
这个时代,尚未有人发觉薄荷叶的医药作用,直到有一天,南翼染了风寒,一名刚入太医院的年轻太医用薄荷叶,也就是现在人们口中的仁丹草煎药给南翼服用时,她这才发现了薄荷。
南翼虽然还年幼,但为了他能够尽快熟悉朝政,独当一面,她已经将大部分政务都交给南翼亲自处理,于是就这么闲了下来,整日不是赏景就是听戏,要命的是,这两项业余活动都不是她的菜,偶然一天,她无意中得到了一本酿酒的书,便开始把精力放在了酿酒上。在这之前,她从未用过薄荷叶酿酒,一直都是中规中矩,酿出的酒虽然不难喝,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今日头回开坛,只邀了罗暮一同品尝,用她的话来说,这叫同甘共苦,不管这酒好不好,他们总是要一同面对的。
江晚鱼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她一向不喜饮酒,但尤为喜欢这种味道甘醇绵软的清酒,甜腻中带着些微的辛辣,辛辣中又掺着淡淡的绵泽,回味无穷。
“南翼这些天的表现如何?”放下酒杯,她随口问。
罗暮杯中酒水已空,他晃晃酒杯,示意江晚鱼给他添满:“这孩子不得了,今后必成大器。”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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