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澄净的茶色瞳仁,已足够证明一切。
她下意识抬起双臂,环紧自己。
慕容怀卿像是这世上最温柔的情人,低下头,轻声道:“可是冷了?”
她仰头看着他,这个人真狠,狠得令人难以想象,她没有推开他,唯有眼神冰冷,做出了无声的拒绝。
慕容怀卿却故意无视,他差人取来自己的大氅,为她小心披上。
当那带着他身上独特气味的大氅,挨到身体的刹那,她本能想要一把扯开,但她最终忍住了。
更深夜重,寒气入骨,加上被那样的真相打击,此刻小腹已经有些隐隐作痛。
她不是那种喜欢故作清高的人,即便没有腹中孩子,她也会照顾好自己,她不想给奚成壁添乱,不想让他担忧,也不想让自己因一时的任性而后悔。
加上这条命,不,两条命,是乌佳馨用生命换来的,她更不能任性妄为,肆意挥霍。
慕容怀卿对她的顺从感到满意,又同时感到惊讶,以她那烈火似的性子,在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后,还能如此平静地接受他的安排,实在令人不解。
“如何?已经知晓真相的你,是不是已经对你所爱的人失望了呢?”
她扯紧了风氅的领口,唇角扬起一抹讥嘲的笑弧:“不,我是对你失望了,作为敌人,你做得还不够狠,不够绝。”
慕容怀卿微眯双目,灼烈的火光落到他眼中,亦被冻结成一片冰凌:“江晚鱼,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对我有偏见,还没有看到我的好,奚成壁拿走了原属于我的东西,他就是个强盗,不值得被原谅,你却处处为他说话,为他辩解,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我还清楚地记得你说过的那些话,人的命运,不被他人、不被上天,只被自己所掌控,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努力将原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江晚鱼深吸口气,真是奇怪了,为什么自己随口说的话,总能成为他人用来反驳自己的理由?
“王爷在说什么?夺回原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你说的,是皇上的皇位?”她夸张地摆出一脸惊讶:“王爷,你莫不是疯了,竟然想要造反!谋逆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希望你想清楚,不要意气用事。”不管事实是怎样的,她都不能承认,这个世上的事情,真亦假来假亦真,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混淆视听。
慕容怀卿自是看出了她的目的,看着她连连冷笑:“江晚鱼,你是个胆小鬼。”
她捂着唇:“是啊,我很胆小的,王爷您可别吓我。”
他还是冷笑,“不敢正视真相,这就是你所谓的勇往直前?你太令本王失望了。”
她面上一片迷茫,心里却在冷笑,我江晚鱼也没打算要得到你慕容怀卿的欣赏,“人都是矛盾的,王爷见过哪个说不怕死的人,真的视死如归?”
他知道她能说会道,也知道她是在故意混淆视听,所以并不打算与她争辩。
江晚鱼看着眼前一片无边的夜色,原本混乱的脑袋,竟从未像此刻这么清明过。
鸩叶夫人是淳羌的太后,她的儿子是淳羌现任汗王,她说出多年前的这番秘辛,目的究竟何在?
她可不信,鸩叶夫人这么做,是想迎回当初那个被偷走的大王子。
对了,她记得慕容怀卿说过,淳羌有一部分的臣子,想要找回大王子,拥立他为汗王。
无缘无故,为什么突然便要寻找失踪多年的大王子呢?淳羌内部一定出了问题,否则那些臣子也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要找回当年的大王子。
或许,这是唯一的突破口,想必鸩叶夫人,也不想他们找到大王子,重新拥立他吧?之所以选择与慕容怀卿合作,一定是有人查到了端倪,更有可能,已经有人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当年丢失的大王子究竟是何人。
鸩叶夫人再怎么厉害,也是一介女流,以她的力量,根本没有办法与满朝文武对抗。
可是,当着大奚的官员,当着淳羌的官员,当着诸多藩王的面,将当年的秘辛,一五一十讲出来,她就不怕,这会为自己引来祸端吗?毕竟,这可是她处心积虑想要隐瞒的真相!
鸩叶夫人的反常,让她想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性——如果杀光所有听过这个秘辛的人,那么,秘密就还是秘密,也就不存在祸端一说。
她被自己猜测吓到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几步,与她认为最危险的慕容怀卿,拉开距离。
这是一种动物的本能,慕容怀卿的残忍与疯狂程度,早已超越了她的想象。
慕容怀卿也察觉到了她的排斥,心头忽然升起一莫名的焦躁,就在这时,一名身着甲胄的卫兵分开人群,疾步走到他面前,半跪在地道:“启禀王爷,我军已侵入潼关,占领此地,总计伤亡五千零三十九人,失踪一百六十二人,俘虏敌兵一万两千六百人,抓获关内百姓一千九百四十五人。主将请示,要如何处置这些俘虏,请王爷示下。”
潼关?
记忆中对这个地方并不算很熟悉,但江晚鱼知道,那是一处极为重要的战斗要塞,是兵家必争之地。慕容怀卿无声无息地便将那里占领,天知道他已经谋划了多久。
潼关被占领,接下来便是*关,破了*关,便可一路直捣黄龙,如此,京都便岌岌可危。
突然觉得周围的火把有些明亮,披在身上的大氅过于厚实,她拭了拭额头,发现满额都是冷汗。
震惊的不止她一人,在场包括各地藩王,都对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起兵之举,感到震撼难平。
有一名藩王察觉到异常,他在人群中环视一圈,发现在场的藩王,都是曾入京接受皇帝招安的人,不安的情绪开始在心底滋长,正想趁着骚乱之际偷偷离开,谁料刚迈出一步,便听“噗”地一声,脖颈上鲜血狂涌。
一瞬间,骚乱的情势,竟诡异地平静下来。
没有人看清楚到底是何人出手,因为那那位藩王倒下来的地方,没有看到凶器。
江晚鱼也没有看到是谁出的手,但她能猜到是谁出的手,鸩叶夫人姿态高凛,贵妇人一般俯视众人,她保养得当的手指缝隙间,还残留着一片树叶。
此人武功很高,不下于奚成壁和慕容怀卿。
她可不打算在这样的人面前班门弄斧,于是悄悄拽了拽自己的衣袖,让掩藏在下面的袖弩不被暴露。
慕容怀卿与鸩叶夫人对视一眼,然后漠然地对跪在面前的卫兵道:“传本王命令,俘虏之人,一概杀无赦。”
杀无赦!
江晚鱼怀疑自己听错了,自古以来,再残暴的将者,也没有屠杀百姓的,她竭力压制着愤怒,开口道:“王爷既然想夺取天下,那么就必然不可失去民心,那一千多百姓,可是为王爷积攒名声的最好媒介。”
慕容怀卿没想到她会出言干涉,饶有兴致地投去一瞥:“本王为什么要积攒名声?他们为民,本王为君,君者为天,他们只是本王脚下的泥泞而已,不足为虑。”
“是,百姓的确只是为君者脚下的泥泞,但皇天厚土,天虽尊贵,但厚土才是支撑一个国家,支撑万里江山必不可少的条件,没有地,又哪来的天?”
慕容怀卿似乎在思考,半晌后,他微微一笑,道:“本王今天心情好,就依你所说,放了那些厚土。”
卫兵眨眨眼,请原谅他的语文是武术师傅教的,实在听不懂王爷刚才的那番话。
江晚鱼见他不上道,有些着急,怕慕容怀卿又改变主意,于是催促了一声:“王爷不是说放了那些百姓么!你还不快去传令。”
慕容怀卿看着她焦急的样子,发现她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冷漠无情。
那卫兵见慕容怀卿并未表态,一时间也不敢擅作决定,直到慕容怀卿挥挥手,赶他离开,才如来时般急匆匆出府。
慕容怀卿表面温和,但只有他的心腹明白,他的手段是多么残忍,基本上慕容怀卿说死,那被下了死令的人,就绝不会有活下去的可能。
难道他们王爷改性了?
梓山看着负手而立,唇角微勾的慕容怀卿,下意识按了按自己腰上的佩剑。
自打被王爷从死人堆里带回来,他就发誓一生效忠,慕容怀卿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有半分犹豫,但王爷心里的苦他知道,从小到大,他受到了多少白眼,怕是连他自己都数不清,在那些所谓兄弟的“关照”下,他甚至好几次濒临死亡。那个将他从尼姑庵带回来的女子,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却没有给他生存下去的机会,那些一步步自死亡深渊里走出的路,都是他拼命夺来的。
从一个最低贱最卑微连庶子都算不上的养子,爬到如今的地位,这其中的艰苦与绝望,普通人是想象不到的。
他并未觉得王爷心狠薄情,但也希望他能如正常人一般,心里多一些温暖,而不是那些血腥的仇恨。
他说过,自己手里的剑,永远只为慕容怀卿一个人而挥动。
希望这一次,是他最后一次挥剑。
慕容怀卿自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属下的异常,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江晚鱼身上,江晚鱼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形势上,在场的诸多藩王官员,他们的注意力,则都集中在慕容怀卿的身上。
檐角边一簇簇艳丽的红绸,仿若鲜血染就的霞光,廊柱上那些大红的喜字,像是一张张诡异的笑脸。
这不是一场喜宴,而是杀宴。
“你根本就没打算娶我,对吗?”她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慕容怀卿大红的喜服上。
他微微侧过头,“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那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呢?”她问,好似很在意这场婚事。
他撇开眼:“或许……这一天不远了。”
她觉得他虚伪,觉得他是这世上最狡猾奸诈的人,可是在面对这种人的时候,她却能保持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冷静。
她拢了拢肩头的风氅,唇缝中溢出一缕嗤笑,“慕容怀卿,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该属于谁,不该属于谁的,你这么做,与小孩子看到别人手里高级玩具便想要抢过来据为己有,是一个性质。”
慕容怀卿没有反驳,他看了眼她一眼,便走向梓山:“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记住,一个都不能放过。”
梓山垂首应是,虽然他不喜欢杀人,但只要是王爷的命令,他就没有不遵从的。
当众人对慕容怀卿那句一个都不能放过而感到惊疑时,梓山已经带领手下,将在场众人团团围住。
果然,他要大开杀戒。
江晚鱼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心怀善念之人,即使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血腥屠杀,她也没有丝毫的惊愕与愤怒。
这才是慕容怀卿,他掩藏在温文儒雅之后的真正面目。
“走吧。”慕容怀卿转身,冷漠的声音随风而至:“如果你要同情怜悯他们,我劝你大可不必,以后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呢,若是事事都在意,只怕你的同情要不了多久就会透支干净。”
她不同情这里的任何人,她也不同情自己,她只想知道,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她并不是无坚不摧,有时候,也希望能有个依靠,但她很清楚,此时此刻,她能依靠的仅有自己。
于是便有了不该有的期待,期待老天偶尔能眷顾她一回,让她见识一次奇迹的发生。
……
奇迹,是需要自己去创造的。
奚成壁一边在御花园的落雨亭内饮酒,一边细细观摩着石桌上摊开的边防布阵图。
这个亭子,是他当初揽着她一同跳下去的那个。
身为帝王,全天下地位最高之人,所谓高处不胜寒,危险与寂寞同等存在,他最不该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将弱点暴露,便是将自己最致命之处,展示人前。
这原本不是秉节持重的自己会做的事,但他却义无反顾的做了。
他不禁开始重新审视自己,那个人人口中杀伐果决的他,真的是自己么?
人,都会有自己想象不到的一面,就像此刻,发誓一辈子都不会怀疑她的自己,还是对她心生怀疑了。
人们都说,酒入愁肠愁更愁,可随着一杯杯烈酒下肚,他却越来越清醒。
目光,从地图的另一边,缓缓定格在了潼关。
他指尖在其上轻点,不同于思维的清晰,目光似乎极为迷离,带着酒醉的朦胧。
冯安在他身后静立,像是一尊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雕像。
当天边一抹乌云散去,明月高升时,一声高亢的呼喝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报——”
奚成壁放下酒杯,似是等这声“报”已等了许久,他看向来人的方向,眸光雪亮。
传达军情的士兵快步上前,递上奏报:“武宣王深夜派兵突袭潼关,我军将士措手不及,潼关已然失守,万余将士被俘,伤亡惨重。”
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可他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
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饮尽,这才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士兵显然跑得很急,他以八百里加急之速送来了这份紧急军情,身上还沾有泥泞和血迹,这番狼狈之相,足以说明当时的战况有多惨烈。
军人都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所以士兵即便心有不满,也不敢言其一二。
那士兵退下后,冯安才试着上前,谨慎问道:“皇上,这武宣王简直是胆大包天,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他想反了不成!”
奚成壁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桌面,定格在潼关处。
冯安不敢再多言,呐呐退回了原位。
这时,奚成壁突然说道:“该发生的总归要发生,是你的别人也抢不走。”
冯安对他这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未来得及询问,奚成壁又道:“今夜月色不错,朕一人饮酒未免无趣,传朕旨意,宣江晚鱼前来见驾,这么好的月色,不一起对酌,实在浪费。”
冯安觉得今天的皇帝有些古怪,不,是非常古怪。
他不禁抬头看了看月亮,月色好?皇帝该不会是眼盲吧,这阴沉沉的天色,明显就是暴风雨的前兆,真看不出哪里的月色好了。
但皇帝的命令他不能违抗,只好按照奚成壁所说去做。
大半夜地被皇帝叫来赏月,澹台婉玉也很不解,心里突生不好的预感,以至于落座时,差点摔了桌上酒壶。
奚成壁一人自斟自饮,自打她来了之后,看都没看她一眼。
澹台婉玉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皇上,这么晚了,你叫我来究竟有什么事?”
奚成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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