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入瓶,并无水声,也不见溅出,显然设计和手法都颇有技巧。
幽兰若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置信,她尝闻有讲究的贵族命下人收集露水烹煮为食,她一直觉得这是穷讲究,闲得慌!今日竟亲眼见识,还是冷厉清寒的陆玉陆公子,诚然陆公子容颜绝世无双,诚然陆公子举止从容轻缓,诚然陆公子的一动一静都让人赏心悦目,但这样的行为真的合适吗?
一个大男人拿着白玉瓶子收集花露,幽兰若突然感觉头顶好大一片乌云飘过,忍了忍,又忍了忍,没忍住,“你可以让侍婢来采花露啊。”
幽兰若享受惯了,她以己度人的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个破草屋里的木头诚然值钱得很,见不见得光又是另一说,陆玉的身家她未曾摸透,此话未免冒失。加之刚得知陆玉与莫让二人的“交情”,以貌取人,十分不可取。
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些明明是女人,却生了副男儿胸怀,有些明明是男人,却长了副女儿柔肠。
正文、第三十四章 热情的花
幽兰若看着陆玉的目光变幻,由同情,到叹惜,到理解,又到惋惜,最后到怜悯,到遗憾。
陆玉虽背对着身子,却也感觉到身后的目光灼得人背疼,他再次停下动作,回过身却对上一双仿若历尽繁华,饱经沧桑,堪透岁月的眸子,心中不由一震,手中的白玉瓶子抖了抖,洒了几滴梅花露水出来。
“陆公子可知百花中最热情的花是什么花?”幽兰若倏然歪着头俏皮的问道。
那一刹那对上的万世沧桑仿佛是陆玉的错觉,转瞬间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如皎洁的梅花,如晨光下的露水。
“尝闻桃花灼灼,盛开得晃人眼睛,又闻牡丹锦簇,堆出锦绣天资,芍药妖娆,魅魂惊魄,爱之则众。”清冷的晞辉穿过白梅,落在陆玉的身上,稀疏的梅花形阴影打在他的脸上,光影交错斑驳,一时格外清寒。
“是梅花!”幽兰若莲步轻移,从梅树下走到一方空地,再无花影,朝日的光辉直直照在她的身上,似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纱衣,尊贵无比,她接着道:“梅花开在雪日,万木尽枯,花草眠于地下,独她迎雪独放,在寂寥的时节开出一抹景致愉悦人心,她是懂人的寂寞的。你看,若是不够热情,如何能有当下美景。”
自古文人骚客作诗写词称赞梅花迎风傲雪的品性者有之,铁虬银枝的骨骼者有之,冷艳清绝的花质者有之,朴实无华的花容者有之,清幽淡然的花香者有之,却从无人说,梅花是最热情的花!
陆玉心中的震撼直至梅花花蕊中的清露尽散于晨辉中方平复些许,看幽兰若的目光忽然变得复杂。
“陆公子种植如此广袤的梅花林,不惜大费周章用秘法保其终年不谢,不是因为对白梅爱极而为之吗?”幽兰若退回梅树下,透过梅花打下来的晨辉带着一丝丝梅香。
“不是。”物以稀为贵,真正的爱极当不是用数量衡量,弱水三千,不过只会分薄那一份至纯至简的爱。
“那是?”幽兰若疑惑,不爱梅花为何种梅花?
“为收集梅花露。”陆玉眸光落在手中的白玉瓶子上,眸底是幽深的情绪,幽兰若看不懂。
其实在某一方面,陆玉和幽兰若是同一种人。譬如幽兰若种花,并非爱花,不过是享受种花的乐趣,陆玉种花,也非爱花,不过是得到想要之物罢了。花之于幽兰若而言,她不过是用来愉悦心情,之于陆玉而言,他不会对花草付出情感,之于他们二人,但凭心情,想要施舍还是毁灭,不需要任何理由。
幽兰若突然开始崇拜陆玉了,她一直觉得自己过得很清闲悠哉,但与陆玉相比,她真是被红尘俗事羁绊得太深。若说莫让是风流不羁,那陆玉则是方外仙侠了。
“陆公子啊,你这清梅居卖不卖啊?能开个价吗?”幽兰若忽然换了副神色,笑眯眯的打量着陆玉,“你看你最近清瘦了不少,饮食需要大大的改善一番啊!咱们回去好好商量商量如何?”
正文、第三十五章 寒水一瓶
陆玉稳了稳惊得差点掉落在地的白玉瓶子,若真掉了,今日一大早的功夫就全白费了,他听莫让提过此女的狂妄,他觉得近来领教得颇多了,此刻才知道他领教得远远不够。
“幽小姐说笑了,在下放在清梅居的心血难以计数,若只为钱财,何苦如此大费周章?”陆玉面带歉然道。他或许可以提醒莫让,要查此女的来历,可从她的钱财查起。
闻言,幽兰若心中难免遗憾。此地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不能纳入名下真是万分可惜啊。她虽不至于为几日后就要离开伤怀,此刻心中的愉悦也未免打折几分,灼灼的白梅也失了几分颜色。
“不过,清梅居的大门随时为幽小姐敞开,幽小姐若有兴致,可随时驾临,在下必定扫径以待。”佳人的一颦一笑总叫人心中不忍,陆玉的怜香惜玉之情在幽兰若面前,总是如此轻易泛滥,叫他不得不妥协。
“这可是你说的!”幽兰若眸光潋滟,似一道清泉映着人世所有的欢快,“你不收我的房钱吧?”
“哈哈!”陆玉忍不住大笑起来,酣畅淋漓的笑声穿过梅林,向远飘去,伴随着梅香,回荡在山谷中,他好久不曾如此开怀了。
“诶,你还没回答我呢!”幽兰若见陆玉笑罢转动轮椅离开,慌忙赶上去挡住回去的小径,她可不想沦为和娄小公子一样傻的冤大头,倒不是因为吝啬钱财,实在是太侮辱智商了。
陆玉停下转轮,梅树下,花枝间,白衣的谪仙微仰头,对上面前女子认真严肃的目光,好看的眉头轻轻皱起来,旋即又舒展开,亦是认真严肃的神色,他对她说道:“我不收你的钱。”
幽兰若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心情甚好,她转到陆玉身后,推动轮椅,与陆玉一起向清梅居行去,口中不由哼起欢快的调子,直欲载欣载奔!
握着白玉瓶子的手紧了几分,陆玉想起莫让的评价,心中不以为然。身后的女子,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一个女子,可以有男儿的张扬轻狂,放肆狂妄,不代表她不可以有小女儿的细腻柔情,温柔缱绻。她的情绪,他喜欢。
“不过有一个条件。”
行了几步,陆玉的声音又响起,幽兰若脚步一顿,将将放下的心再次悬起,心中暗骂陆玉不君子,口中是含忧的紧张:“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办到,别说一个,一百个我都应你!”
“就一个,幽小姐定然能办到。”陆玉失笑,天底下竟然有人能将装腔作势演绎得如此可爱,“与在下一同品茗。”
“哈!若是对弈,就把我难住了,品茗嘛,乐意之至!”幽兰若笑了,她所有纵情享受的名目中,品茗当是排在前三位的。
“那就一言为定。”
“绝不更改。”
一男一女渐行渐远,轻言笑语,格外和谐。此处梅花迎着四月清冷的晨光,压抑收敛的风华此刻方敢尽兴绽放。幽兰若若回身,当会惊艳于此景。
正文、第三十六章 晓寒清饮
幽兰若记得有句古谚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颂扬茶在不可缺少性。幽兰若爱茶,却不嗜茶,她嗜酒。世人皆知煮茶需要耐性,心境,然再好的茶,用一年也可得,好酒往往需要数年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窖藏。较之煮茶,酿酒需要的耐性心境实则更多。
世人可笑,不识真品,扬茶而抑酒,暴殄天物。
“幽小姐在笑什么?”陆玉正往茶炉口添木薪,瞥见幽兰若嘴角讽刺的弧度,手中的动作不由停下。
“我在想,是陆公子煮茶的功力与雾月楼今随大师相较,可有高低?”幽兰若凝眉纠结道。
陆玉对茶的嗜好,幽兰若以前不知,今日见识到他煮茶的高深技艺,焉能还不知?与嗜茶的人谈论酒与茶孰高孰低,实为不智。幽兰若不干不智的事。
“三等茶师比技巧,二等茶师比技艺,一等茶师比心境。”陆玉拨了拨炉中的火焰,今随烹煮的雾月饮能闻名天下,自然不是偶然,“不过在这三等之上,还有一等,为‘无物’。幽小姐对茶的品鉴尤为非凡,今日到可一试。”
炉上茶壶里的水开始沸腾,一股清香沿着水汽往外冒,幽兰若问道:“何谓‘无物’?”
“即为‘不比’,”陆玉又添了一块木薪,娓娓道:“煮茶的最高境界是只为茶而生,生命与茶融为一体,凡夫俗子提出的一较高低不过是名利作祟,爱茶者敬茶尊茶,茶之根本乃养性,若为名利失了本源,沦为舍本逐末之流,纵然技艺无人能及,却连三等茶师也算不上。喝这样的茶,还不如喝凉开水来得干净。”
幽兰若嘴角抽了抽,绕了个大圈子,原来是讽刺她这个凡夫俗子来着。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她不过暂避风忙,真当她是病老鼠了?
“且不说陆公子的技巧,单论这心境,今日小女子能见识,也当是三生有幸!稍后定不吝赐教。”幽兰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道。
陆玉心底苦笑,这回把这女子深深的得罪了。莫让常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幽兰若无疑是女人与小人的完美结合体。
陆玉将炉中的火熄灭,他不担心此刻将她得罪,她能如何,但陆玉忘了,莫让还常说一句话,女人素来心眼小爱记仇。而幽兰若,在这一方面更是出色,她严格的尊行了一项君子的准则,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诚如陆玉所说,幽兰若对茶的品鉴非凡,但那是对喝茶,而非制茶。她瞧见陆玉在茶壶中泉水稍稍滚起时,扔进几片茶叶,以为他要将茶投入壶中煮。这是目前东洛国寻常的煮茶之法。
前世中,幽兰若隐约记得还有一种泡茶之法,但她没仔细研究过,她通常是饭来张口,茶来伸手。忆起这一桩事,是在前些日子她费了些功夫得知今随烹出的雾月饮不同于寻常雾月楼寻常茶师所烹,乃是因为寻常茶师将茶叶投入壶中,控制火候,水温,时刻,世人都以为烹茶的技艺在于此,而今随烹茶并未将茶叶投入茶壶中用火煮。
茶文化博大精深,不次于世人趋之若鹜的琴棋书画多少。不同的品种,摘、炒、藏、烹、品,皆是不同。
任何一种文化都是长久的经验积累沉淀顺势发展而出。幽兰若重生时,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原则,不以前世乱今生。前世那些所见所闻,所学所识,除开深入血脉的商人风骨,她一概埋葬。秉着入乡随俗的原则,她选择做一个平凡的庶民,掩了骄纵,换了平和,甘愿在底层汲汲营营,不欲做那浪口上风摧之的秀木。
“幽小姐?”
一声轻唤,伴着一盏清茶,打断了幽兰若纷飞的思绪。
玉盏中,盛着三分之二的茶水,水底铺了一层细茶,幽兰若震惊的看着杯底,细茶尚未完全舒展,在水中一上一下,旋转着舞动,是一个个精灵。
“幽小姐见多识广,竟为一盏茶惊讶至此?”陆玉将玉盏置于幽兰若面前,她的吃惊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没想到她失神至此,当初莫让见到此景也不曾如此的。
一盏茶确然不至让幽兰若惊讶。每一个文化都有自身的发展过程,幽兰若不知道陆玉是不是第一个打破煮茶规则的人,但见证一项文化的发展,她的心底,激扬澎湃着。
“凡夫俗子的臆测难登大雅之堂,好茶带来的可只不是口腹之欲的享受,本小姐是为这股清幽的茶香陶醉,神思如蒙仙泽洗涤,顿觉心旷神怡,是以微微出身。乃是神游天地,感受万物之灵。”幽兰若几乎是从陆玉手中抢过玉盏,浓浓的茶香袭来,轻啜一小口,这是,家乡的味道。
陆玉理解的看着幽兰若的失态,有莫让垫底,此刻幽兰若实属够优雅了。但幽兰若颤抖的握着玉盏,一脸激动,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就让陆玉有些费解了。
“胜过今随的雾月饮不知凡几!”幽兰若放下玉盏,用力的平复心底的动荡的情绪。
这是一句中肯的评价。若因先前意气贬低或因寄人篱下而抬高,都太降低他们的格调。所幸,他没让她失望,她自然也不能让他失望。这一场品茗,注定宾主尽欢。
陆玉轻轻摇晃,盏中的茶叶随着旋转的水流打起圈来,今日的晓寒清饮,与往日不同,“今随自幼浸淫茶道,将自己完全奉献给茶道,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大师。他技艺与心境皆远胜于我,我不过胜他些技巧。”
“不是三流茶师才比技巧吗?陆公子说这话不怕坏了气氛?”幽兰若眉梢轻扬,一副戏谑的口吻。
陆玉看着她的姿态,笑而不语。
“陆公子实则太过谦虚,我们论茶,不论人,此一局当是今随大师不及陆公子才是。”幽兰若觉得之前那句太过直白,不符合她的修养,应当稍稍缓和一下。
“哦?”陆玉将剩下的半盏茶饮尽,含笑问道:“幽小姐如此想法?”
“当然!”幽兰若目光诚恳而热切的望着陆玉,她说道:“我现在已经看不上今随的雾月饮了,陆公子开个价吧!”
正文、第三十七章 珍重多情
嘴角的笑意僵了僵,陆玉真是哭笑不得,他看起来像是要卖身的模样吗?世间有几个人买得起他?又有几个人敢升起买他的念头?对面的女子猖狂得未免太过了。
“呵呵,一句玩笑话,瞧把陆公子吓得。”幽兰若巧笑嫣然,眸光微闪,啧啧惋惜:“我一个弱女子,幼年失怙,家族衰落,在东洛国京城这个龙蛇混杂之地,想要站稳脚跟,不得不捡棵大树靠着。难得找到棵大树,我可怎敢得罪了?”她眉头轻轻拧起,继续慨叹:“陆公子与莫大少交情匪浅,我若真从他手中把你撬了,他岂会甘休?我不是自掘坟墓?得不偿失啊!”
四月艳阳的清辉擦过峭壁,穿过雾岚,洒落在山谷中,白梅衬佳人,香茗伴茅屋,道不完的静谧,揽不尽的清幽。得天独厚的圣地本该叫人忘忧,陆玉此刻却郁闷之极。他想起昨夜思虑良久的对策,看来有些事未免夜长梦多,需要加速进行才是。
“阿让虽贵为莫家嫡子,但吃喝享乐,不听教化,不遵礼仪,在外的名声,着实不佳,幽小姐为何独独选中他?”陆玉第一次向幽兰若问出心中疑惑,脑子稍微正常的人,也不会选择莫让。诚然莫让经常说幽兰若脑子不正常,但他委实没看出。
幽兰若起身,走到一株枝桠横斜的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