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画楼试图将他从地上搀起来。他身子都软了,如滩烂泥,浑身浓郁的酒气扑鼻。她使不上力气,还差点被他带着跌倒。
她隐约猜想,白云展今晚的大醉,跟白云归娶姨太太的事情有关。他阅历尚浅,没有吃过苦头,空有信念,行事太过于激进。社会弊端的摒除,便像拔毒瘤一般,要流血疼痛,且非一朝一夕能更改。
三妻四妾的俗规存在了几千年,而帝制覆灭、民国建立,至今不过十年。十年的光阴,如何能清除几千年的尘埃?
“还醒着吗?”慕容画楼拍他的脸,“地上凉,我扶你回房”
他醉眼微睁,迷茫望了她一眼,继而咧嘴,露出一个笨拙般的笑容:“是你”
“是我啊”她浅笑,朦胧灯光里似月下盛开的玉簪,声音轻软,“能不能站起来?不能站我喊佣人过来抬你……”
“我不走,我不走”他陡然高声喊道,把她吓了一跳。
他靠着墙壁半坐,紧紧攥住她的手:“我不走,你也不准走”
像个耍赖的小孩子,完全没有了意识似的。瞧着他这样,慕容画楼哭笑不得,“什么事情让你难过,醉得这样?”
她只是低声自语,却被他听到了,顿时高喊:“什么事情让我难过?每一件事情都让我难过残破、懦弱、任人欺凌,可为官者却只知道犬马声色,争权夺利,这样的家国,这样的政府,我难过白云归那种的,有枪有兵的,却只爱财爱色。他们都是国家的罪人”
一腔热血回国,壮志难酬的失落,慕容画楼虽然没有经历过,却能体会到那种痛苦,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们都是罪人,咱们先上楼去,好不好?”
“不”他倔强将头一昂,眸子清亮,定定瞧着她的脸,“我跟你好,我才会告诉你,你有多美。你年轻,你活在新社会,为什么要守住这样无望的婚姻守住这样一个贪财好色的男人”
女佣端了醒酒汤,尴尬立在门口。
慕容画楼轻笑,依旧哄着他:“你说的都对,我们先上楼去好不好?”
地上很凉,窗户玻璃被他砸破,凉风飕飕灌入。他因为喝了酒,浑身燥热,慕容画楼却感觉冷得厉害。
白云灵也被吵醒,走到书房门口看到慕容画楼已经在这里,而白云展又酒后口无遮拦。
她让女佣先下去,夫人不吩咐不要上楼,然后站在门外,静静守着。要是大哥突然回来看到,会误会大嫂的。五哥便是这样的性子,总是能让人误解。
“……你这样年轻,都没有满二十岁时代不同了,你不是旧社会任人摆布的玩偶,不是家族的牺牲品你这样聪慧的人,男人为你死了都甘心,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为什么不跟他离婚!”他越说越激动,从家国的批判转而对她懦弱的批判,“你若是肯说一个字,我带了你走又何尝不可?白家那些桎梏,我受够了。我们去美国读书,买一座庄园,夏日骑马冬踏雪……”
慕容画楼听着这些荒诞无稽的话,啼笑皆非。
而他目光飘渺,好似瞧见了春花繁茂的美式庄园。竹篱笆上爬满紫藤花,迎风摇曳;庄园里牛马成群,谷物飘香;高大树木中间,用藤蔓编织秋千,白衣飘飘的女子荡秋千,纤细脚踝赤露在空气里摇晃,铜铃般悦耳笑声袅袅盘旋。
“我们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山河破碎的国土,离开这个落后腐朽的社会我们去追逐自由,享受爱情……”他的声音突然低醇下去。
她笑了笑,道:“好吧,我们走你能走不,我叫佣人来扶你?”
自由与爱情对于白云展这种接受过西方文化又生在旧时代的年轻人,是极其渴望的。
生于旧社会,却接受新时代的知识,他的思想与追求远远超过了时代的进步。这个时代满足不了他的渴望,桎梏了他的理想,让他痛苦不堪。
就算他在清醒的时候,慕容画楼都不一定能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清楚,何况他酩酊大醉?她没有浪费口舌,只是顺应他的话接着。
他却扭头,抱住了书桌的腿,哽咽道:“我不走,我不走,这是我的家……”
既爱又恨,便是他这种热血青年对祖国的感情。
“你唱歌给我听,唱home on the range……”他祈求般眼神瞧着她,眸子里缭绕雾气。
慕容画楼汗颜,这歌……她没有听过……
“唱中文歌好不好?我不会英文的……”她哄骗着他。
“不,不……”他耍赖的尖声厉叫,却被身后糯软绵长的声音吸引,渐渐静了下来。
白云灵轻步踏在长羊绒地毯,落足无声,长发随窗户口的风缱绻,她歌喉清丽:“give me a home where the buffalo roam
Where the deer and the antelope play
Where seldom is heard a discouraging word
And the skies are not cloudy all day
Home; home on the range;
Where the deer and the antelope play
Where seldom is heard a discouraging word;
And the skies are not cloudy all day”
给我一个家,那儿有牛羊漫游,马匹在原野上奔走,每个人都说心底话,每一天都风景如画;家园,在山野间的家园,四周有马匹牛羊漫步,每个人都说心底话,每一天都风景如画……
慕容画楼听着歌声里描绘的地方,心头怅然。这是她想要的生活,远离城市的喧嚣,落日熔金,牛羊成群结队归来,风景艳丽如画。
白云灵微湿了眼角。
白云展最终累了,佣人将他扶回了房间,倒是一夜的安宁。
次日醒得很早,将自己精心装扮一番,才推开窗棂,让新鲜空气涌入。缠纹玻璃被雾水浸染,似冰蚕纱轻柔。
十点,她母亲与弟弟的火车便要进站。
慕容画楼吃早饭的时候,嘱咐佣人不要去打扰白云灵与白云展,让他们多睡会,早饭热着;又吩咐管家尽快将督军的书房修补好。安排妥当了,才带着李副官出门。
“你去查查,五少爷的报社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慕容画楼在路上跟李争鸿道,“或者他比较要好的朋友,有谁出事了。”
他借醉发泄心中愤懑,对白云归恨得紧,可能是同意激进的朋友深陷险境,他才会对官僚如此不满。
李争鸿道是。
火车晚了十分钟才进站,慕容画楼在站台翘首以盼。
须臾听到有小姑娘清脆喊她:“画楼小姐,画楼小姐……”
循声望去,一个葱绿衣衫的小丫鬟使劲冲她挥手。华衣妇人和半大的男孩子站在一旁,举手投足间露出贵气。
“妈,半岑,路上辛苦吧?”慕容画楼上前拉住慕容太太的手,低声笑道。
慕容太太穿天青色锦云葛斜襟上衣,湖色湘竹布裙,面色丰腴白净,笑容柔和;十三岁的慕容半岑着件宝蓝色细驼绒长袍,面如满月,举止文雅大方。
他们只带了一个叫紫萝的小丫鬟和一个脚力夫上路。
“妈,半岑长高了”车上,慕容画楼瞧着慕容半岑笑。其实她重生过来之后,只见过慕容太太与慕容半岑一次。第一次见面时,她根本不相信这个看上去不满三十岁的妇人,会是她的母亲……
慕容太太拉住她的手,柔声笑:“上次见你,都是半年前了,他又正是长个子的年纪……”
慕容半岑腼腆笑了笑,并不接话。
慕容太太曼声絮语,喋喋问慕容画楼的近况。
她也一一回答了。
回到官邸,已经快十一点。佣人准备了丰盛午餐,为亲家太太接风洗尘。
管家却神色不安。
慕容画楼只得撇开母亲,让佣人伺候着先歇歇,等会儿吃饭。才跟管家去了西厅。
“夫人,我刚刚瞧见五少爷出去了,手里拎着个大箱子,我问他一句,他就火了……”管家道,“夫人,五少爷好像要逃走”
慕容画楼神色骤变。
第五十八节离家出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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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节离家出走(中)
第五十八节离家出走(中)
慕容画楼转身,喊了李副官:“封锁所有的码头与车站,要快拦住五少爷”她觉得头疼。从前在霖城时,白云展便是这般任性顽劣的性子。可是如今的他,更加激进,让她忧心。
读过史书便知道,这个年代的自由与信仰,要用鲜血来换
白云灵陪着慕容太太说话,女佣便将饭菜摆好。
李副官出去之后,慕容画楼敛好心绪陪慕容太太与慕容半岑吃饭,不时给他们添菜。
“……说亲家太太有大嫂这么大的女儿,别人一定不信”白云灵笑,“要是出去,旁人定说你们是姐妹”
慕容太太肌肤净白,衣着装扮又得体,三十六七岁的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岁。但慕容画楼跟她长得不太像。
慕容太太眼睛斜长,眼角微翘,凝眸扬眉间风情万种。红唇丰腴性感,她衣着庄重,笑容和煦,才减了几分妖冶。而慕容画楼眼睛圆润,菱唇翘而薄,天生清雅。
反而慕容半岑继承了慕容太太的媚眼,小小年纪温雅中略带文弱,是个绝美的少年。
慕容画楼想起了李方景,他年少的时候被误认为女孩子,大致比慕容半岑还要漂亮吧?
白云灵的夸赞让慕容太太心悦,她温醇笑了:“六小姐真会说笑……”
“妈看上去的确很年轻……”慕容画楼道,“妈,过几天我们去做旗袍。俞州有个老师傅,旗袍做得极好,我让人请了他来……灵儿也一起,我们三个做几套一模一样的,穿出去,定会有人说,这是谁家的三个闺女,如此标致”
白云灵雀跃:“好啊”
慕容太太却睃了她一眼,佯作嗔恼:“我跟你们穿的一样,叫人笑话老妖精”她是慕容老太爷的第三任续弦太太,十七岁便嫁了五十多岁的慕容老太爷。虽然女儿都嫁人了,不满四十岁的她保养妥当,依旧是繁花绽放的青春容貌。
慕容家不算特别富裕,但是宗族庞大,规矩极严。慕容老太爷要娶她做正室太太的时候,宗族以他们二人年纪悬殊为由,百般阻挠。虽然最后老太爷力排众议娶了她,宗族的人却不甚待见她。她总是怕旁人说闲话,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斟酌谨慎。二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再也不穿花团锦簇的艳丽衣裳。
慕容画楼与白云灵都笑了起来。
刚刚吃了饭,白云归的贴身周副官回来跟慕容画楼道:“督军说,下午有点事,赶不回来,怠慢了亲家太太与慕容少爷,让亲家太太见谅……督军晚上回来吃饭……”
慕容画楼点头,然后吩咐管家晚上备几样督军爱吃的菜。
慕容太太听到督军晚上回来,宁静眸子闪过掩盖不住的慌乱。她神色的惶恐被画楼瞧在眼里,心底微诧。
慕容太太跟白云归年纪相仿,又都是霖城人……
他们俩会不会从前认识?
下午工匠来修补白云归的书房,慕容画楼走不开,让白云灵带慕容太太与慕容半岑去俞州城里逛逛,百货商店买些东西……
慕容太太说乏了,想睡会。
几日的火车是挺累人的,慕容画楼亲自带着他们去准备好的客房里。安排母亲与弟弟歇下,她才下楼。
白云灵一直在客厅等着她,忙携了她的手,低压着的声音焦虑不安:“大嫂,李副官还没有回来吗?寻到五哥没有?”
她知道白云展逃走,让她的贴身副官张根去寻了。张副官出去半个上午,无半点音讯,这更让她心惊。慕容画楼回来,管家自然会告诉她的,白云灵刚刚在楼上瞧着李副官匆匆出去。
画楼眉睫微颦,“李副官没有回来……灵儿,你知不知道五弟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最近一直不在家……”
白云灵眸色被泪意染得晶莹,神采却黯了:“他连你都没有告诉,岂会跟我说?他总当我是小孩子”
“别急,我叫人去拦了,他早上才走,这么点功夫还走不出督军的地盘……”慕容画楼轻揽她削窄肩膀,掏出帕子替她拭泪。
白云灵心里慌得紧,泪珠似檐下雨滴,滚滚坠落,怎么都止不住。
劝了半天,白云灵才去歇了啼声。泪水洗过,点漆眸子似墨色玛瑙,熠熠流转淡淡光华。
工匠将书房的墙壁粉了,玻璃窗补了,垂下帘布换了。书桌、书架与十锦槅子工艺精良,无甚损坏。装着新的桦木雕花长门,长羊绒地毯纤尘不染。虽然极力求精,还是跟从前不同。
不可能瞒得过白云归。
损失最大的,是白云归的书。
前日慕容画楼在百货商店淘得一樽玻璃鱼缸,足有汽车大小,似透明的水池。她装饰了颜色瑰丽的小雨花石铺底,两株红玉石珊瑚点缀,绿色塑料海藻在清澈水中款摆。
等过几日得了闲,她预备再去买些热带鱼,便是个小型的海底世界。
家中客厅里还没有寻到合适放这么大鱼缸的地方,慕容画楼就让人将它摆在院子里。
那鱼缸,正对白云归书房窗口。
不少的书落入鱼缸中,被水浸得字迹模糊。这个年代的印刷技术原本就不好……
管家拿给她瞧时,她抚额无言。
她不是爱书之人,从前书桌书架总是乱七八糟。而白云归的书架,好似陈列馆一般整齐干净,分门别类摆放,书皮清洁,书页残破第一次亦小心翼翼补上。他视藏书如珍宝。
这些书,还有不少是他留学时的教材。对于他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白云归下午四点钟才回官邸。
脚步轻快,身躯伟岸,却掩饰不了眼底倦色与眼袋阴影,长衫上烟草味极浓。通宵熬夜,用香烟提神的男人,便是这般颓靡气息。
瞧着在他书房里整理书架的慕容画楼,他浓眉微拧。
“督军回来了?”慕容画楼淡淡冲他笑。
“借书看吗?”白云归走近,将疑问道。他随便扫视一眼书架,略显疲态的眼眸瞬间暴怒风起云涌,凌厉逼视她,“怎么回事?”
书架上的摆放顺序乱得离谱,而且少了很多本。
慕容画楼只装看不见,举重若轻将昨晚白云展酩酊大醉发酒疯、今早离家出走的事情经过,如实告诉了白云归,还道:“李副官已经去拦了,这个时候都没有回来复命,大约是找到了……”
被他逼问时,她神态自若,坦荡荡回话,他脑海中闪过一丝赞许;继而又想起昨晚众多谋士对她背后身份的猜测,这缕欣赏化作戒备,盘踞心口。只是这样一顾虑,神色倒是缓和下来。
她是内地的大户小姐,在家族学堂念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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