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拂过,树叶哗哗作响,像是他曾带小蛇去听过的钱塘江的潮声。
有细长柔软的发丝被风吹起,轻拂在小蛇的身躯上,小蛇觉得暖暖的。他身上,不论是气息还是言语,不论是如瀑布般的青丝,还是如花瓣一样的嘴唇,都让它觉得暖洋洋的。
“我叫陆压,”他张开微眯的双眼,莞尔一笑,“反正几千年来也不曾有人念起我,你怎么叫都无所谓。”
“陆压……”小蛇闭上眼,将头放在陆压的肩膀上,静静地享受午后的静谧。陆压却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右臂一抬,就有一样东西从树顶掉落下来,正好被他接住。
“这是……”陆压反复摆弄着那样物什,说,“这是只妖笔。只是其中并没有掺杂什么恶念。”
“什么是妖笔?”小蛇睁开眼,上前去看那支笔,“是人写字作画用的那种笔吗?”
“唯独有法力的人才可使用它。”陆压用手指轻轻拂过笔杆,只见一道金光闪过,笔杆上多了好些篆书文字。
“上面写了什么?”小蛇问。
“他与一个凡人交好,便用南海紫竹和小牛怪的牛尾毛做了这支笔,以此纪念两人的友情。他叫……毕方。”陆压摇摇头,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后来那凡人死了,毕方就用这支笔画了一个美人,渴望她成为自己永生伴侣,并且把这支笔送给了她。这上面就写了这些。”
“那这支笔怎么会在这里呢?”
“可能是掉落的吧。这东西没多大用处。”陆压一挥手,把妖笔收进了袖子里,又笑小蛇,“原来你还挺好问的。”
“陆压,”小蛇还有些不懂,“美人真的可以画出来吗?”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陆压眯上眼小憩。
“那我能蜕皮吗?”小蛇爬到他面前,吐了吐芯子,“陆压,我能长大吗?”
“能,”陆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摇摇手,“你是我的蛇,没什么不可能。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幻化成人形了,这理所应当。”
陆压那时还没意识到小蛇是被自己的信念封印在蛇皮里的。
小蛇一出生、还没有觉醒的时候,就无心修行。它一直把自己封在壳里,恐怕有上千年的时光。它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终于有一天觉醒,从壳里爬了出来。然而,对于人间,它只道是一种禁锢,所以它才一直畏缩着,不能蜕皮、长大。
这一切都在于它的心念,它自己却不懂得。
直到百年后,陆压说,我们游历人间,应该以凡人的身份来体会。于是他们驾舟来到一处渔村,过起了渔人的生活。
渔村里多了一户渔人,他生得面若皎月,青丝如瀑,比女儿家还要好看。不止如此,这新来的年轻渔人捕鱼,身手利落,收获丰富。没有多少日子,陆压在渔村风生水起,有不少媒人来登门给说亲。
陆压都一一回绝了,说自己已有妻室,待把家里归拢好就去接她过来。
小蛇藏在他的袖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媒人的表情,觉得好笑,就又缩回去。
她想她一定会长大,然后幻化成人形,坐在家里当陆压的妻。
就像陆压说过的,这理所应当。
有一天,来了一个不太一样的媒人。
陆压看了一眼门外,把手伸进袖子里敲了敲小蛇的头:“若语,看谁来了?”
“谁?”小蛇闷闷地问。
“蛇妖。”陆压嘿嘿一笑,打开了门。
门外正站着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约有二十余岁,眼角眉梢都是风情。陆压不说话,只倚在门口笑着看她。
小蛇把眼睛露出来,立即看见两人对视、笑而不语的神态。不由得心中一怒,从陆压的袖口里窜出来,吐着芯子攀上少妇的身体。
“哎呀呀蛇!!!”少妇惊恐地跳起来,攀上陆压的身子,“救我!有蛇!”
陆压依旧只是笑:“这蛇美吧?我养的蛇。”
“什么?!”见他不管,少妇才真正惊慌起来,立刻后退一步将小蛇抖掉,抬脚想踩,又不敢踩。
“我看你还是小心为妙。”陆压把小蛇抓起来,扑了扑它身上的灰尘,笑着对它说,“没想到我家若语还是挺有脾气的?”
小蛇急忙盘踞到陆压的肩膀上,吐着芯子朝那少妇示威。少妇摇了摇扇子,“嘁”了一声,说:“就这么条难看的小蛇,亏你还当宝贝似的养着!”
陆压刚要关门,却发现那少妇已经不见,门口盘踞着一条碗口粗细的大蛇,鳞片光滑艳丽。
人间并不缺少这样艳丽的蛇,但是她若能和我的若语蛇做个伴也是好的。陆压这么想着,把大蛇放进屋来。
自此以后好生养着,再有媒人来说亲事,大蛇就幻化成人形,假称是陆压的正房妻室,渐渐的就不在有媒人登门。
要说这条大蛇,自听闻陆压唤小蛇为“若语”之后,就让陆压叫自己“若若”,每天坐在榻上搔首弄姿,引得陆压和她说笑几句才消停。
陆压出去捕鱼也带着她,坐在房顶喝酒也叫着她,让小蛇好生气愤。它缩在陆压的袖子里不出来,话也不愿说上半句。
它想让陆压注意到它。因为它是真的生!气!了!
为什么它不能化成人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它紧紧地靠着陆压手臂的皮肤,一双好像总是蒙着雾一般的双眼忽然变得温热,忽然流出了眼泪。
好烫!小蛇晃了晃头,想甩开那温热的液体,那样灼热的温度不该属于它这条浑身冰冷的小蛇!可是一闭紧双眼,就哭得更厉害了。
正在听若若说笑话的陆压表情一滞,随即又渐渐柔和起来,暖暖地笑了。
灵蛇篇(三)
若若修行了五百年,勉强修得人身,维持不了太久的时辰。所以更多的时候,她会变回原形,和小蛇盘踞在一起。
她就是想要挤兑小蛇,毕竟,这么好欺负的小蛇放在跟前,谁不欺负?
“喂,小蛇,”她用尾端触了触小蛇的眼睛,“识相的话就快走吧,好好修炼个五百年再回来!”
小蛇把头挪开一点,本不屑搭理她,又忍不下一口气:“凭什么?”
“我修行五百年才勉强修得人身,你凭什么苟活两百多年就可以通人语?”若若变化了个姿势,把小蛇包围起来,“就算你再修行一千年、得了人身,也不会是个美人,修炼得刻苦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就这样,陪我和陆压聊聊天,也算作是你的造化吧!”
“你!”小蛇憋住想要哭的冲动,把头深深地圈在自己的身体里。
它知道它是一条丑小蛇。它一直都是。
但是他说过他们可以做伴的,这和丑不丑没有关系。
它丑小蛇就不可以追求他的潇洒自在吗?就不可以日夜陪在他身边吗?陆压没有说不可以的事情,就都是可以的。
在渔村又是几度春秋轮回,不会变老的容颜难免让凡人起疑。陆压收拾了行李,带着若语和若若告别了邻里乡亲。
“若语,我们去哪里?”陆压问小蛇。
“我想要去皇宫!”若若兴奋地喊,“我修炼了五百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入宫!”
小蛇瞥了一眼被陆压放在竹编笼子里拎着的若若,攀着陆压手臂的身子紧了紧,在陆压耳边轻声问:“陆压,你想去哪儿?”
“哪里都一样,”陆压轻声笑,“唯独心境不同而已。”
“……是啊,哪里都一样。”小蛇认同。彼时的小蛇还是与陆压初相逢的模样,只是经过陆压长年的抚摸,它的鳞片已经顺滑很多,已不再参差不齐了。它常常向往着蜕皮,迈向新生,可是一直未能如愿。
雨后初晴的西湖,是才子佳人集会的好地方。陆压也带着小蛇和若若去看热闹。
若若瞧瞧这边的美人,又看看那边的才子。相比较之后,觉得没有可以与她和陆压相媲美的人物。便洋洋得意起来,搂着陆压的胳膊极尽撒娇之能事。
众多美人早已注意到了相貌气质皆不似人间人物的陆压,纷纷凑过来试陆压的才华。陆压只当是唠家常,一一应对了,立即把西湖的众美人们迷得神魂颠倒。才子们不服,非要陆压作画才能真正一比高下。
小蛇以为陆压不会认真,没想陆压真的叫若若磨了墨,从怀里拿出了先前一起捡到的那支笔。
“要画什么呢?”陆压问小蛇。
“啊?”小蛇目瞪口呆。它还从未见过陆压作画,更何况在这么多人面前。
“就画你吧。”陆压润了笔,沾了墨,便大刀阔斧地涂抹起来。
他作画是没从师专门学过的,所以画的时候和他的为人一样随性,没有规矩、没有条理而自成一派。起初时,几乎是挥墨而就,谁也不知画的是什么,谁道再几笔勾勒,一个少女娇憨的形态就显露出来。还未描绘完整,陆压就洗了笔沾颜料上色,也是大手笔描画,人物立即鲜妍靓丽起来,这时候他又洗了笔,轻轻沾了浓墨,小心翼翼地去勾勒少女的发丝和眉眼、唇形。不是标准的美人面,画里的少女青春纤细,眼底闪着动人的光彩,神秘又娇憨。
待他放下笔,在场的人无一不欢呼叫好。就连小蛇也是心动了的。
真的是这样吗?小蛇不相信陆压画的真的是自己。还有点小失望:它果然不是美人。
就在这时,听到陆压对她说:“你虽然没有国色天姿,不能成为人间绝色,但是你永远都是我的小蛇,若语。”
只觉得心脏砰的一下,要炸裂一般。小蛇顿时飘飘然,不知身处何处。酸甜苦辣咸,它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着,皮囊要撕裂般难过。
“若语?”陆压察觉到不对,再看那画,发现也隐隐有点诡异。不顾在场众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陆压把画卷一收,卷到袖子里。拉上还在笑的若若,瞬间就在西湖消失了身影。一个闪身,来到树林深处。
饶是他有多快,待他从左边袖子里拿出小蛇时,小蛇也已经只剩一张干瘪的皮囊了。
“啊!”若若在一旁捂了嘴,“它怎么……”
陆压无言,好半天,感觉到另一个袖子里有气息。他连忙从袖子里掏出那幅画,之前画上的少女从画里跳了出来,化作常人身量,抚着心口轻喘。
“……”陆压一愣,“若语?”
若语习惯性地往陆压身上一靠,才发觉不对:“啊!我怎么……”
这回连若若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陆压第一个笑出来,把她拉过来抱在怀里。
“呵呵……呵呵……呜……”若语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她真的等到了这一天。梦想成真的一天。
才刚得人身的若语还不稳定,无论是走路还是吃饭,各种动作都要勤学苦练。好在有若若教她,若语才渐渐变得有模有样。
陆压留了五粒个仙丹给若语,叫她每隔十日服一粒,之后转身就不知所踪了。
小蛇若语和蛇妖若若就住在西湖湖畔,打开窗就是杨柳堤岸绵绵细雨,自陆压走后就没有停过的雨丝,轻轻敲在窗棂上,敲在小蛇的心头。
陆压消失第十日,小蛇服下第一颗仙丹,心里好生失落。
这是小蛇第一次被陆压扔在一处,且没说明缘由。她才明白这世间总是有事不尽人意,就像她从前总是悲哀自己不能修成人形,可现在有了人身,又不能陪伴在陆压身边了。
与若若相处平静,没有往日的争风吃醋,若若变得恬淡许多,然而她终是挨不住寂寞的。快到第二十日的时候,若若拿了三粒仙丹,对若语说:“既然陆压不在了,我就先去别处玩玩,这几粒仙丹你拿着也没什么用,就当是我教你做人、我应得的吧!”
就这样,蛇妖若若也走了,若语同样不知她去往何处。
若语蛇说,我等,我才刚刚要苦尽甘来,开始过上人类的生活,我要等,等陆压回来。
他必然会回来接她。若语相信的,陆压不会骗她。
他说过:“你永远都是我的小蛇。”
他的若语蛇。
陆压一去就是四十年。
若语蛇只服过两粒丹药,其余尽数被蛇妖若若带走。所以这四十年,只能说是生不如死,比往日的四百年都来得漫长。
每逢下雨天,四肢就很难动作,身体仿佛被禁锢一般,极尽扭曲也不得挣脱;再到严冬腊月,小蛇总会昏昏沉沉的,没有余力维持自己的作为凡人的正常生活。
在一处住久了,旁人就会起疑,而她怕陆压找不到她,不愿离开;没有任何法术保护,她只能像普通女儿家一样,独自生活,更是备受欺凌。
她的本质还是一条蛇,一条披着人皮的蛇。人类的生活,她举步维艰。
所以没有陆压在的话,她还是比较愿意当一条不问世事的小蛇吧?
彼时的若语蛇已不再是那个心地单纯的、初来乍到的小蛇了,她在人间生活已百年余年,已相当于一个沧桑的老妪,内心超脱而宁静。
就连双鬓的发丝也开始斑白了。她照着镜子,静静地梳理着长发。
彼时的若语蛇,是西湖畔有名的女人——冷若语。据说从未离开过西湖而知天下历史的女人,一张口便是陈年的沧桑感。
然而所有见过她冷若语的人都说,不,那是一个极为冷静安宁的女人,虽然她没有美貌,也告别了青春,但她仍然可以称为一个颇为神秘的女人。她不沧桑,也不苍老,只是隐匿在她眉心和唇角的疲劳和颓废,让这个长年不出闺阁的女人有了一种病态的凄凉之美。
冷若语。冰冷得,像是语言。
无论你说得多么动听多么引人遐思,是赤诚还是诡谲,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只要经历时光,便可见分晓。
冷若语记得,自己曾经是一条长不大的小蛇。
它的身体是冰冷的,它的心是冰冷的。
它怕热,因为它感受到的温暖,都曾灼伤到她。
如今也是。
她始终都会记得她是一条小蛇。
所有的表象都是谎言。
这四十年,或者之前更久的时间,她都活在谎言里。
陆压依旧是从前那个陆压,他依旧衣袂飘飘从天而降,威严高贵又不失风流姿态。
“若语……若语?”他四处找寻,“若若?若语?”
没有人回应。
那时他还没有料到,对于神界仅仅是四天,对于飞出三界之外不过是四个时辰,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内,在他回来的前一刻,这平静美丽的西湖湖畔会徒生变故。
灵蛇篇(四)
想要找到若语蛇太难。
它身上妖气太弱,冥府又不会有关于它的记载。陆压将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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