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恨。
岁月悠悠,光阴数载,昔日友人都已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而本该作为世子担当家国重任的温墨疏却瘫在椅中不见天日,这些年来,他的心里种下多少恨,又埋藏了多少绝望的怨?碧箫是个健全人,她做不到设身处地去揣测温墨鸿的心思,做不到感同身受,温墨鸿又无法清晰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所以那简简单单的“不恨”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碧箫是猜不透的。
是指言离忧并非青莲王,所以他觉得没必要怨恨吗?还是说温墨鸿知道那个为自己诊病的女子是青莲王,却也是弟弟心爱之人,所以甘愿放弃那段刻骨仇恨?抑或是经年累月的病痛已经将他的怨气耗竭,连憎恨的心力都不再有?
答案是什么无从猜测,然而碧箫清楚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温墨鸿没有放弃生活,他正在一步步、一点点走出阴影——否则,他怎会用那只无力的手握住她手掌,又怎会在寂静昏暗的房中对她露出像是微笑的表情?
碧箫紧紧回握那只微凉手掌,蹲在瘫坐的温墨鸿身前将头枕在他膝上。
谁是谁,谁错谁对,这些都不再重要,只要他还活着,她的世界就是美好的。
言离忧和温墨情走得太急,遗憾地错过了定远王府房内令人欣喜动容的一幕,尽管如此,温墨情还是有些烦躁地向钟钺抱怨着走晚一步,以至于将要出城门时与帝都赶来的马车撞了个正着。
温墨情不喜欢乘马车,一来窝在里面不自在,二来也嫌马车太慢耽搁时间。不过他忘了考虑马车的一点好处——别人看不到马车内坐着谁,车内的人却能透过车窗狭窄缝隙将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当温墨疏的喊声在背后响起时,温墨情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把刚刚交错而过的马车拆掉,更想给言离忧带个面纱,或者干脆把她藏进自己怀里让别人再看不见。
本来言离忧等人已经和温墨疏所乘马车迎面错过,言离忧也没有发现车上的人是谁,是温墨疏无意中看见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后不顾一些跳下马车,一边跑着追赶一边声嘶力竭呼喊才令几人勒马伫足,齐齐回望。
那一刹心里的五味杂陈难以言表,言离忧只感觉脑子轰地一声炸开般,瞬间失去反应。
她可以强颜欢笑装作漠不关心,可以斩钉截铁告诉温墨情自己不会再回到温墨疏身边,也可以一次次不停提醒自己要果断、要坚定,可是当熟悉到死的声音再一次响彻耳畔,当沉淀在心中挥之不去的身影又一次出现时,一切伪装都被摧毁,消失。
想见他,想问他为什么,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有多痛。
温墨疏的身体十分糟糕,对常人来说轻松的数十步狂奔于他而言近乎要命,也没有哪个人见过堂堂皇子会有如此不顾形象的举动。幸好言离忧及时停下,回头,又赶在温墨疏体力耗竭险些踉跄扑倒时奔至他身旁,这才没让温墨疏成为大渊历史上第一个跑死的皇子,也没让言离忧几乎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看他拼命如斯,她的心比撕裂还疼。
情殇最怕见面,见面就会动摇。
温墨情端坐马上冷冷远望狼狈的温墨疏,视线掠过旁边紧紧搀扶的言离忧时多了几分无可奈何,提马走近二人,丢下淡而无味的一句话后径自走开。
“我在前面等你,半个时辰后你若不来,我就自己去了。”
言离忧迟滞片刻,僵硬地点了点头。
夜凌郗本打算代替碧箫与言离忧一同去安州的,这会儿见半路杀出个温墨疏,一时间也拿捏不准言离忧心思,叹了一声“你自己看着办”后也骑马离开,不远不近地闲遛。
已经做好计划的行程,从初始就因温墨疏意外出现被打乱,言离忧对温墨情和夜凌郗心存愧疚,低着头半天也没一句话。
她是想要逃离的人,没什么可说的,温墨疏却不能保持沉默,强忍口中腥甜血气低道:“离忧,跟我回去吧,联姻的事都已经处理妥当,皇上对你也没打算追究。我知道自己做了些让你伤心的事,我会尽力弥补,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你说……”
“我也有很多话想对殿下说,但不是现在,也不是在皇宫里。”言离忧深吸口气,与温墨疏四目相对时,眼眸里一片沉静,“离开皇宫之后我想了很多,越来越明白为什么楚公子当初会有那样的劝告。我对殿下不是不喜欢,只是这份喜欢与殿下对我的喜欢不同,掺杂了太多连我自己也挑拣不干净的因素。我知道这样一走了之很过分,但我真的想出去走一走、散散心,等到平静下来之后再去想那些现在还想不明白的问题。”
言离忧没有把话说死,只说想要离开一段时间,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全都是未知疑问。温墨疏很想追问下去,然而他了解言离忧的执拗,他不愿去与她的固执争锋,那样只会两败俱伤。
“也好,这段时间你在宫里的确受了不少委屈,是我疏忽了。”温墨疏牵强浅笑,似不经意瞭望温墨情离去方向。过了半晌,气喘吁吁的温墨疏终于能站直身体,笑容明朗了些却依旧不太自然:“虽然不清楚你要去哪里散心,不过有世子在应该没问题,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好护卫。如果方便的话记得写信回来,不管怎么说,你不在身旁我还是会担心的,好吗?”
言离忧笑笑,轻轻点头,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淡淡笑容竟比温墨疏更加艰涩。
她多想告诉温墨疏自己不会再回到阴仄森冷的皇宫,但她没有那份勇气,她害怕看到温墨疏失望神色,那是比在她心上刺满伤口更疼痛的酷刑。
也许,当她变得更坚强时,就会有勇气开口了吧?
“殿下要照顾好自己,像这样不要命跑动以后万万不可了,平时要听高医官和楚公子的话,不要太劳累,这样……”言离忧忽而哽咽,别过头用力深吸口气,拼命让自己笑得灿烂,“殿下平安无事,这样我才能安心。”
倘若这是最后离别,言离忧想留给温墨疏一张笑脸,而不是被风吹干的泪痕,就如同他投映在她心里的模样,总是那般温暖柔和的,哪怕在最深最冷的夜里想起也能带来一缕光明。
时节已入夏,定远郡常年不断的风漫卷天际,几许青丝荡漾未落,被温墨疏突如其来的拥抱卷进怀里。
言离忧听得真切,耳畔他呢喃细语,温柔得叫人心碎。
“我等你,不管多久都会等下去,直到我死。离忧,记得我说过的话,我温墨疏此生此世,只会娶你一人为妻。”
第179章 人心难测
“早知道狐丘国如此没有诚意,朕何必考虑他们是否要联姻?联姻是他们提出的,朕给足了他们面子,也已经昭告说让那个什么公主嫁入二皇子府中,结果他们却跳出来悔婚,根本不把朕、不把我大渊放在眼里!”
御书房传来阵阵怒吼,不时还有茶杯碎裂的凄惨声响,吓得外面守卫和太监阵阵缩脖,生怕龙颜大怒时自己会枉受牵连。
每到这种时候,唯一一个能从容面对的人是大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左丞相,那个与白色、干净、神秘、冰冷等印象脱不开关系的男人,连嵩。
连嵩一直在静静听着温敬元抱怨,等温敬元骂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方才放下茶杯淡淡开口:“狐丘国抱着联姻打算而来却没有如南庆那般不停争取,与其说是没有诚意,倒不如说是别有所图——皇上不是也听守卫汇报了吗?那狐丘国的荣王爷时常在门口瞭望,似是等着谁,很有可能这个人与狐丘国突然退婚有直接关系。至于荣王想要见的究竟是什么人,恐怕要用些不便见人的手段才能打探到。”
连嵩的话让盛怒中的温敬元稍稍冷静,短短一年多便掺杂进几缕花白的胡须微颤,两道凌人粗眉紧皱:“朕知道你颇有些灵通,这件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能打探出消息又不被人发现就好。此外朕还有一件事耿耿于怀,怎么也想不通。”
“皇上请讲,臣虽不才,仍愿尽绵薄之力为皇上解忧。”
温敬元对连嵩表现出来的谦卑忠诚相当满意,点点头搓了搓手,眉头又紧了许多:“数日前二皇子突然出宫,回来后一病不起,言离忧却没有如你预料那般随他回来,反而是定远郡有人上报说言离忧随温墨情一起去往安州。朕不明白,既然朕已经表明对她逃婚一事不予追究,为什么她仍不肯回宫?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对名利的追求,她真的能放下二皇子?”
连嵩最擅长观察推测,许多事都能在发生之前精准预料,是而温敬元对他的判断多数时候深信不疑,唯独这一次,连嵩说温墨疏去追言离忧一定能把她带回,结果却失了算计。
“这件事是臣没有预料到,但也算不上是错误,毕竟人心各异,想要完全看透一个人的想法没那么简单。”连嵩微微沉吟,手指下意识卷着发梢拨弄,“言离忧与二皇子表面上看情深意笃,所以二皇子才会为了她当着五国使者的面拒绝联姻安排,言离忧也擎着重压屈居宫中,这么看来他们二人理应密不可分才对。不过感情一事最是无常,言离忧逃出帝都后选择自在生活,又或者移情别恋选择了更能保护她定远王世子也说不定。他们三人的关系还有许多种变化可能,皇上不必太过着急,倒是言离忧和定远王世子去往安州一事,皇上应该多加留意。”
“安州?他们去安州又能如何?许是世子想找个人多的地方把她藏好,也可能他们想经由安州水路逃往别国,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温敬元的猜测合情合理,但连嵩并不赞同:“以世子的能力和才智,想要隐藏言离忧根本没必要跑到安州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只要把她藏在君子楼不就好了吗?即便君子楼不肯收留,也还有许多地方、许多人愿看在世子面子上提供一处居所;逃往别国是最不可能的,世子是江湖中人,极重情义孝悌,断不会丢下定远王与其兄长随言离忧私奔。若是臣所猜不错,他们二人应该是为其他目的赶往安州的,并且是十分重要的事,因此才会走得那么匆忙。”
“连荣华富贵都不要,跟着一个穷酸世子跑去安州还能干什么?哼,朕早该看出他们二人之间藏着猫腻,男盗女娼,没一个好东西!”
温敬元的怒火和辱骂在连嵩看来十分可笑,微微翘起的嘴角噙着冷冷味道,最终在勉强做出的谦卑表情中消散,仍是那副终于主君、忙于献计献策的忠臣模样。
“安州那边臣会找人盯紧,一查到蛛丝马迹立刻向皇上禀报,眼下臣有另一件事希望皇上能尽早防备。”连嵩轻咳一声,音量刻意压低,“芸妃娘娘这几日经常到各宫走动,也不知在商量些什么。如今皇贵妃正是安养龙胎的重要阶段,容不得半点操劳惊吓,所以臣以为,皇上应该分一些精力多注意后宫,诸事须以皇贵妃为上,以尚未出世的龙子为上。”
温敬元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看向连嵩:“哦?是吗?朕最近专注于五国使者来访之事,确实忽略了后宫,也有些时日没去凤欢宫了,竟不知芸妃也开始四处走动,莫非是因为觉得冷清寂寞?”
“走动倒是应该,独享皇宠易招其他嫔妃嫉恨,少不得使些手段缓和关系;然而据下人禀报,芸妃常去的宫殿不少,唯独皇贵妃那边没什么往来,多少有些不合礼数。皇上若继续放任芸妃娘娘任意而行,恐怕前朝百官要说皇上宠溺无度了。“
连嵩用辞小心、语气和缓,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温敬元却死死盯着他打量许久,像是要穿透他的皮囊看进骨肉里。
众所周知,连嵩与芸妃都来自青岳国,且连嵩是经由芸妃介绍入渊并成为温敬元心腹的。这几个月来温敬元都很关注连嵩与芸妃的关系,他不希望自己宠爱的嫔妃和信赖的大臣有什么不该存在的关联,而这份不愿随着连嵩与芸妃的地位同时扶摇直上,渐渐演化为怀疑——对芸妃是否忠贞有所怀疑,以及对连嵩为别国卖命效力不求回报行为抱有怀疑。
正当温敬元怀疑愈发深重时,连嵩忽然告诉他要小心芸妃,这般举动令得温敬元手足无措,怎么也想不通连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约过了小片刻的功夫,温敬元实在瞧不出连嵩有什么不妥之处,微松口气,敛起警觉目光:”不管怎么说芸妃与你也是同乡,朕虽宠她却从不允许她干政,你对她的警惕没什么必要。皇贵妃那边朕会亲自去询问,如果芸妃当真有问题,朕也不会罔顾后宫法度纵容偏袒,自会给各宫一个交代。”
温敬元已有回应,连嵩便不再提起,君臣二人又针对前朝一些棘手问题交谈许久,直至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的生活连嵩已然习惯,更习惯了温敬元时不时投来的怀疑与试探。走进半个下人都没有的房内,连嵩松散地坐入宽大藤椅之中,闭目小憩少顷,唇边忽而一抹冷笑。
“孤水,我们的客人呢?你没有怠慢吧?”
清冷一声回应飘入连嵩耳内,灯光照映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一道身影倏忽闪现,迎着烛光向连嵩深深躬身,一手平伸指向房门紧闭的暖阁。
“正巧我今天心情很好,应该借这机会与我们的客人好好聊聊,这样的话,即便他还是顽固得令人头疼,至少我不会因为太生气而失手杀了他——孤水,如果我真的生气了,你可得拦着我些,一时生气杀了这位客人,之后我会少很多乐趣的。”
生死人命挂在连嵩嘴边如儿戏一般无足轻重,孤水对此并不惊讶,沉默地点点头,先一步走到暖阁前推开房门。
一片昏暗中,血腥气扑面而来。
黑暗被点亮的烛灯驱散,暖色光芒透过灯罩愈发显得朦胧迷蒙,投映在角落里委顿的人身上时拉出淡淡影子,半透之感与满地血色重叠。
“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脆弱的人,没想到熬过这么多天还顽强活着,不得不让我感到敬佩。怎么样,现在有没有耐心与我聊一聊了?”连嵩走到了无生气如死尸一般的人面前,稍稍向后撤步,动作优雅轻缓地蹲下,白得不像人类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人埋于杂乱发从的脸颊,“我很喜欢你这种人,把主子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一想到能够从你们这些忠犬口中撬出我想要的东西,那种感觉,总会让我兴奋不已。”
浸润地面的粘稠血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