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温墨峥闻声撩开车窗帘帐,唤来赶车的小太监低语几句,那小太监点点头走向已为布衣百姓的女子们,一人发了一只鼓囊囊的荷包,又把其中一人叫来马车前。
“锦贵人。”温墨峥深吸口气推开车门,伸手扶住被唤来的女子。
“四皇子?”锦贵人愣住,不可思议地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怎么是你?我……”
温墨峥看看周围,摇摇头侧身:“此处人多眼杂,先上车再说。”
大批嫔妃被贬出宫引来百姓围观,锦贵人见有人往这边探看,急忙登上马车坐进角落里,紧紧抱住空扁扁的包袱。温墨峥关好车门,犹豫片刻后坐于锦贵人对面,无声叹息透出浓浓关切:“这几天锦贵人受苦了,我已经在宫外安排好住处,锦贵人若不嫌弃,想住多久都没关系。”
因后宫争权卷入风波,遭受牵连被贬为庶民驱逐出宫,一系列遭遇早就让锦贵人疲惫消沉;得知家中亲人以她为耻,甚至割恩断义、不肯重新接纳她归家后,锦贵人更是伤心欲绝,心碎过后只剩茫然,全然没有想到灰溜溜离开皇宫时,还会有人主动接近她、为她安排打点。
难以置顶地抬起头,锦贵人蹙起的娥眉含惑:“殿下可是受了谁的托付?这样帮我,被皇上知道是要挨埋怨的,弄不好还会受牵连。”
“你别管我会怎么样,眼下最重要的是放宽心打起精神,就算再回不了娘家,这帝都之中总还有你一处归宿。”急急忙忙从袖中扯出一大堆地契、银票,温墨疏一股脑全都塞进锦贵人怀里,显得有些紧张,“这是同庆西街永安巷大宅的地契,还有两千两银票,需要的家具、用品我已经让人送过去,另外还雇几个下人。除此之外还缺什么你尽管告诉我,自己派人去买也可以,银子不够我再让人给你送。”
温墨峥的殷切体贴让锦贵人一阵发懵,呆呆看着手中薄纸,困惑难解:“这……我怎么……”
意识到自己过于主动,温墨峥脸色微红,借咳声掩饰稍稍低头,瓮声瓮气像个孩子:“你被贬出宫,我可是高兴得很……反正你也没处去,所以我、我就想把你接过来……你不做贵人了不是也很好吗?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可以……”
吞吞吐吐、断断续续的低喃终于让锦贵人敏感觉察到什么,扭头避开温墨峥,竟也开始双颊泛红:“殿下太胡闹了,万一被人知道……”
“别人知道又怎样?”听锦贵人这么一说,温墨峥登时焦急起来,险些从椅上跳起,“你都不是贵人了,还管那些做什么?举目无亲的,总要找个人照顾吧?我就是想照顾你,就是不愿看你受苦,别人想怎么说随他们说去!”
锦贵人无奈苦笑,连连摆手,语气艰涩:“殿下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毕竟是皇上的人,残花败柳一支,如今只配为人驱使奴役——”
“我不管!我才不管你过去怎样!就算你是皇上的女人又怎么了?我不在乎!既然你已经离开皇宫,以后就与皇上没有丝毫关系了,我喜欢你、想娶你有什么不行?”
被皇上宠幸过又驱逐出宫的女子,想要再寻个归宿不是不行,但温墨峥身份与常人不同,他是皇子,是备受温敬元提防的人,这种身份若是收留锦贵人,必然要招致温敬元怀疑。
锦贵人心内惊讶伴着感动,然而尚存的理智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或许会成为温墨峥的凶星。
“殿下的心意我已经收到,可这件事远非殿下想象那般简单,我不想害人害己。”锦贵人深深吸气,强忍心痛淡道。
见锦贵人固执己见,温墨峥微微失望,无精打采萎靡片刻,忽而大胆拉住锦贵人的手:“先不说这些。你跟我去宅院暂且住下,皇贵妃娘娘的案子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你,就算要走也得等你有了其他好安排我才同意。”
不过除了他心里,这世上绝对没有其他地方能得到认可。揣着孩子般狡猾小心思,温墨峥干脆坐到锦贵人身边,青涩面庞挂着刻意装出的熟稔无畏。
“那段时间经常去铅华宫,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如果我要娶的人像你一样该多好。可那时你还是贵人,我也只能做做白日梦,不想老天看我可怜,突然就让这梦成真了,回去我一定要烧三柱高香感天谢地。”
温墨峥的语气越是轻松,锦贵人的心就越沉重,余光偷偷打量他侧脸,有他专属的干净光芒。
在暗无天日的皇宫里,他似乎是唯一纯净无暇的。
“殿下这样的人不适合权势争斗,失去的总比得到的要多。”
微微惊讶于锦贵人忽然平静的语气,温墨峥摸不准这句话是称赞还是感慨,低头咀嚼片刻其中意味,年轻面庞上浮现宁和而坚定的笑容。
“我不怕,二哥能为言姑娘违逆圣意,若是为了我喜欢的人,二哥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无论发生什么、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会保护好最重要的东西——我深爱的大渊土地、善良子民……还有你。”
第188章 旧事重提
凭依商贸繁荣发展的安州与帝都凤落城不同,皇宫里的风吹草动甚至地动山摇极少会影响这里,那一场让渊国后宫洗空近半的动荡在安州百姓心头不过是一缕微风、一滴露水,涟漪难起,为此费神的人大概只有两个。
“皇上对芸妃和连嵩越来越信任,是非不辨、罔顾民心,这样下去和先帝有什么不同?我真不明白,这样的人是怎么被拥戴继位的?”
言离忧对时政感慨抱怨这还是第一次,温墨情有些意外但不算惊讶,回答起来颇为索然:“在他还是王爷时并不存在这种问题。那时的皇上主张广开言路、以为民先,包括我和父王在内全力支持的人们都以为他会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没想到短短一年多就有如此之大的变化,是我们看走眼了。”
虽然温墨情从未细说,言离忧却也从其他人口中多多少少了解到,温敬元之所以能取代先帝子嗣们上位,很大程度得益于温墨情及定远王助力。如今温敬元成了个偏听偏信、刚愎自用,极有可能让渊国再度陷入佞臣掌控的昏君,温墨情的心情自然不会好。
言离忧故作无所谓耸肩,夹起一大块肉放进初九碗里,脸上漾起柔柔笑意:“管它呢,反正那些事与我没有关系了,我现在只想找到该找的人,早点带九儿回醉风雪月楼看看。”
“得意忘形。”温墨情似是嘲讽却嘴角噙笑。
初九握着筷子舔了舔嘴唇,夹起碗中最大一块肉送进言离忧碗中,清脆嗓音仿若黄莺:“红莲姐姐,你吃,你都瘦了。”
“我瘦了是因为在减肥,九儿正是长身体时候,一定要大口吃肉,懂吗?”言离忧看着瘦骨嶙峋的初九愈发心疼,捏捏小脸,恨不得用力亲上一口。
初九今年有十五岁了,大概是因为极少与外人交往的原因,天真单纯的少女心性上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偏偏她心地善良、质朴懂事,见过的人无不喜爱有加。到安州这些日子里,初九虽然不清楚自己被叫来的原因,但她知道自己是被卖给了温墨情,最初几日每天都早早起来给温墨情和言离忧打水洗漱、端茶端饭,被温墨情佯装生气教育几次后才渐渐熟稔亲近起来,唯独叫他“姐夫”这点一直未改。
不是改不掉,是温墨情不许她改。
吃过早饭稍作休息,按计划还要去安州城城北继续搜寻线索,温墨情率先走出客栈后却被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拦住,二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怎么回事?钱花没了打算找丐帮入伙?”言离忧出门,望着匆匆离开的乞丐开玩笑道。
“有消息了,有人在城外孤山发现可疑女子行踪,与你形容得十分贴近。”温墨情脸色凝重,顺手揉了揉初九头顶,“九儿,等下我把你送去一位伯伯家里,你在那里安心等我们回来,好吗?”
初九仰起小脸看看言离忧,有些不舍,却还是懂事地点点头:“姐姐、姐夫要小心啊。”
继续搜寻的计划改变,温墨情临时联系王员外将初九寄放,而后拉着言离忧到南城门等候领路人。
“你找那些乞丐帮忙了?”等候时,百无聊赖的言离忧问道。
“那些乞丐熟悉安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平日哪条街会走过哪些人、谁是老住户谁是行商,那些乞丐了如指掌,而且找他们寻觅不容易打草惊蛇。”温墨情有些潦草地解释着,目光一直聚焦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如果你遇见的真是巾帼军某个人,那么她一定会选十分隐蔽的地方生活,这种地方外乡人很难找到,也就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又四处游走的乞丐最有可能发现。”
从与那乞丐交谈后,温墨情始终保持严肃态度,言离忧不便多问,只好陪在他身边静等。约莫一盏茶功夫后,一个独眼乞丐伛偻而来,贼眉鼠眼朝周围打量一番,这才凑到温墨情身边。
“那女人住在城外南郊野狼坡,不算高的一个小山包,因着山上很多孤坟,平时没什么人愿意过去。我找兄弟打听了一下,好像那女人已经住很久了,每隔十天半个月进城一趟,买些油盐酱醋和药材,没见着有其他人一起。今早我又看见那女人进城,想起大爷您好像在找这么个人,于是就让李老懒去客栈找您,这会儿在野狼坡等着的话,估摸着晌午正好能拦住那女人去路。”
引温墨情和言离忧去往野狼坡的路上,独眼乞丐把打听来的消息尽数告知,到野狼坡附近领了温墨情一锭碎银后千恩万谢地离开。
温墨情看了看通向矮山内处的小道,犹豫少顷后拉言离忧躲到路旁深草窠里,背后顶着大太阳藏身,不过一会儿便大汗淋漓,衣衫潮湿。
“热么?”温墨情回头看了言离忧一眼。
“废话,都快被晒冒烟了。”
“这么点儿苦都吃不下,以后怎么行走江湖?”温墨情嗤笑,扬手将汗巾摁在言离忧脸上。
言离忧恼火地抢过汗巾白眼翻飞:“谁说我要行走江湖了?少随便安排别人的出路。等九儿的事办好我就找个地方开间医馆,安安静静过完下半辈子。”
“做梦。”
凶狠地瞪了几眼,言离忧明智滴选择不去反驳,她怕继续说下去又会引出暧昧状况,又让她听着温墨情有意无意的话无言以对——就譬如初九叫他姐夫这件事,说是玩笑也可,说是其他也可,总之她不希望两人之间的暧昧关系进一步加深,以免引发不必要误会。
“嘘——”温墨情忽然摁下言离忧的头,两个人紧挨着缩进草窠里。那样巴掌大的一块地盘令言离忧不得不与他肌肤相贴、鼻息可闻,不过这种情况下根本闻不到什么男子气息,能嗅到的就只有二人满身臭汗味。
跟温墨情混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这是言离忧脑海中最笃定的一条认知。
导致温墨情突然警惕的是远处一道人影,那道人影脚步匆匆渐渐接近,衣着容貌也慢慢变得清晰。言离忧屏息凝神仔细看去,从最初眯着眼到双目圆睁,彻底展示了人眼两个极端变化,也因此不用她开口说明,温墨情便猜到来的人正是当日言离忧遇到那中年妇女。
因着二人躲藏的地方距离杂草漫漫的蜿蜒山路尚有一段距离,想要看清那女子颇有些费力。温墨情皱皱眉,无声打了个手势,示意言离忧在草窠中等候,自己则轻手轻脚向旁侧移动,悄悄挪向那妇女背后。
此时是夏季,山间花草正当盎然时,密密麻麻铺盖满地。按理说蓬松碧草对减缓脚步声能起很大帮助,温墨情轻功本就不错,想要无声无息接近那妇女应该不成问题,然而就在温墨情距离山路还有半步之遥时,变化陡然发生。
枯枝断裂的声响自温墨情脚下突兀传出,不等温墨情闪身,前面步履匆匆的女子已然发觉,眨眼间利落转身,腰间一道银光汹涌而出。
言离忧心提到嗓子眼,不假思索从草窠里跃起。
她知道温墨情武艺高强、反应敏捷,对付那妇女绝对不成问题,但温墨情与巾帼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提及巾帼军的名字总是充满自责与怀念,她担心温墨情面对那个可能是巾帼军的妇女有所顾虑不敢动手,甚至因此受伤。
言离忧跃出草窠直奔那妇女而去,试图吸引那妇女注意转移温墨情的危险。温墨情看出她的打算,刚沉下眉头想喝她离开,那妇女已经调转攻击方向直奔言离忧袭去,手中锋锐光芒杀意更盛。
发觉是她了吗?倘若对方以为她是青莲王,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念头自脑海里一闪而过,言离忧来不及细思,不得不反攻为守格挡招招凶狠的攻势,却怕伤到对方不敢掏出煌承剑防身。
言离忧的处处小心并没能换来对方手下留情,反倒是见她没有兵刃愈发凶狠,连开口询问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言离忧无奈却又难以脱身,辗转数次也未能摆脱战斗,直至斜里一剑寒光无声挑入二人中间,方才把那越战越勇的妇女堪堪逼退。
“别打了。”迫于无奈出手阻拦的温墨情收剑归鞘,先是拦住言离忧挡在自己身后,而后才回头看向再度袭来的妇女,不躲不闪,面容沉静。
那妇女微愣的瞬息,温墨情嚅动唇瓣低唤。
“穆姑姑。”
攻至半路的武器骤然停顿,那妇女惊诧地望着横身挡在言离忧面前的温墨情,沧桑眼眸里困惑怀疑之色不停变幻,最终化为激动欣喜,颜色深暗的嘴唇不停颤抖。
当啷,油布缠绕的短刀落地时,那妇女已冲到温墨情面前,生满老茧的手轻颤着,一寸寸抚过温墨情清俊面颊。
“小混蛋,你是小混蛋……是王爷家的小混蛋啊!”
“嗯,是我,穆姑姑。”温墨情和煦浅笑,天边一道云层悄然走过,恰好将最明媚的一丝阳光投映在他脸上。
言离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那一瞬,仿佛看到温墨情喉骨哽咽。
刹那间,她似被那笑容迷了眼——原来他也会动情,也会温柔如许,会灿若朝日,会笑得像温墨疏那样,让人心头柔软温暖。
第189章 永隔别绪
姓穆的妇女显然认识温墨情且十分亲近,红着眼圈哽咽半天才恋恋不舍放手,面相言离忧时却仍带着厌恶警惕:“小混蛋,你怎么跟这妖女在一起?”
“穆姑姑不必生气,她与青莲王不是同一个人,其中关系有时间我再详细解释。”温墨情终于挪动身形把言离忧推到身旁,淡淡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