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也都是看着,半分也马虎不得。
及至子时,风雪终于停了,月上柳梢头,天地间一片惨白,将灵堂里映得越发凄迷。苏老太太早已回屋休息,棺前跪着仅剩下三房家眷,本家兄弟们则院子里,“打纸钱”“写钱封子”。
苏芷晴困得双目打架,饶是她久经锻炼,那小身板儿也撑不住了。弟弟苏朔北早已她怀里睡着,只因还有些发热,浑身难受紧。
黄氏早已疼得心都碎了,此时是蹙紧了眉头,终是忍不住开口道,“老爷,这夜里天寒,明日还有一整天,这般下去,孩子们怕是撑不住。不若,先让他们……”
话未说完,但听一女子突然打断黄氏,冷冷道,“嫂嫂久居京城,不比咱们这些乡下粗人,定是知道这规矩。所谓‘丧之礼败兮不悦君子,烛之萎靡兮不见先祖。’您说是吗?”
黄氏被噎了词儿,气脸色发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话是二房苏之文妻子赵氏,乃是一教书先生之女,早些年,苏家不过是锦州城一普通人家,是以二房三房正妻出身都不太高。苏芷晴由且记得,年幼时曾与这位婶娘打过交道,此人向来迂腐紧,又自以为乃是才女,出口爱文绉绉,黄氏对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赵氏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苏朔南是姨娘所生,长到七岁才养到赵氏膝下,并不亲厚女儿如絮倒是她亲生。如今苏朔南年长稍长,如絮早上被她偷偷灌了一大碗参汤,身体好很,是以她才这般“站着说话不腰疼”。只不过,二房姨娘林氏还有一个女儿杏儿,如今才不过三岁,显然已是撑不住了。
三房孩子是个个都小,三太太袁氏跪赵氏后头,听她这般说,嘴唇咬紧下唇,却是一句话也不放声。苏芷晴想起袁氏比不得黄氏出身名门,又不如赵氏来饱读诗书,乃是一介商贾之女,看样子性情是个逆来顺受,儿女们受苦,竟也这般忍让。
苏芷晴看眼里,心中暗暗哀叹,不过是这般宅门小院,竟也是暗流汹涌很。
诸人正是各揣各心事,暗暗不语,却听见里屋里传来老太太一声咳嗽。隔了一会儿,那边厢点了灯,但见一个丫鬟慢慢走进来,朝几位大爷福了福身,随后才道,“老太太说,如今这天寒地冻,孩子们怕是受不住,子时过了,该是不会有吊唁来了,让孩子们都进屋里休息吧。”
夜深人静,人语声是清晰。赵氏方才又那般掷地有声,显是让老太太听了去了。未料到婆婆如此不给自己面子,赵氏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只拳头袖子里攥成拳头,狠狠掐了掐手掌心肉。
黄氏和袁氏却都是松了一口气,急忙将孩子们一一扶起来都送过去。另袁氏着了姨娘秋寻跟着过去,照顾孩子们。
苏芷晴跪两眼发花,借了这机会才终于颤颤巍巍站起来,将弟弟抱起来,吃力得往老太太屋里走。
如此一番,她也才看出来,苏家下一代人丁倒是兴旺模样。
除了大房一子一女,二房一子二女,三房是有三子一女,看上去人数倒是不少。
苏芷晴一群孩子里大,是以她抱着弟弟,当先走前面,跟着那丫鬟入了祖母小院。
按着一般情况,她此时该是对家中老太太房里、二房、三房里伺候人略有所了解时候。只不过长房久居京城,此番又是这么个情况特殊,苏芷晴仍是一头雾水,连祖母房中大丫鬟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苏家老太太出身亦不高,是以对身边侍候人没什么挑剔。早些年那批伺候她大丫鬟都到了岁数,她便统统放出去成亲,如今身边都换了一批,苏芷晴看过去,竟是一个也不识了。
反倒是二房如絮走只比苏芷晴落后小半步,眉头微蹙,轻声道,“有劳青鸾姐姐了,如今已是深夜,祖母竟还未就寝,是我们这些小辈不是了。”
那带他们过来丫鬟听闻脚下一顿,回头道,“二小姐能有此心,已是不易了。”说着,斜睨了苏芷晴一眼。
苏如絮今年比苏芷晴小一岁,身量却比她矮了一个头,行走起来,步履翩翩,如弱柳扶风,身形瘦削,乍一看,倒好一个林妹妹般人物。苏芷晴嘴角微微抽搐,只觉得这小姑娘做派倒是与其母像了十分,一般假惺惺。
苏家老太太若不是被方才赵氏几声慷慨激昂吟诗,怕是已经睡熟了。不过自然,若无方才那一声,只怕他们几个还灵堂里跪着呢。此时倒是该歇歇赵氏了。
苏老太太房里铺了地龙,有专门烧火丫鬟整夜守着,地龙烧旺极,一阵阵暖意瞬间浸透了这些孩子们全身。
苏芷晴忍不住舒服眯了眯眼睛。
只见房里只点着一盏油灯,苏老太太靠炕上,身上一件蜀锦万寿纹厚夹衣,头上只一根拇指大夜明珠镶钗子,素到极致,却也有掩不住华贵。
苏芷晴领着一众弟妹,给祖母见了礼,老太太看着这么多孩子,疲惫脸上才露出一丝轻松神色来,“外面天寒地冻,你们那可怜爷爷也定是不愿你们冻着,青鸾外面腾了床垫,今日闹腾一日,你们也该乏了。现过来一人饮一碗姜汤,便去睡吧。”
“祖母也该保重身体才是,今日本就累极,又为了我们强撑着身子,若是爷爷泉下有知,怕是……”提起死去苏老太爷,苏如絮立刻一脸潸然泪下表情,眼眶里竟是泪水莹莹,以绣帕掩面,又小声啜泣起来。
她这一哭,提又是苏家老太爷,其余孩子又岂能不哭。苏芷晴先反应过来,满心腹诽得捂住了脸,跟着嘤嘤起来。很房间里又哭成一片,苏老太太有所伤感,也跟着叹息起来,“我知道,你们都是孝顺孩子。只你们那薄命祖父已去了,你们莫要跟着哭坏了身子。”一边说,老太太一边也跟着抹起了泪。
苏如絮听此,脚下轻盈,扑苏老太太炕边儿,颤声道,“祖母……一定要爱惜身体,不可悲伤过度啊。”
“我这一把老骨头,不知何时便也去了,有何可爱惜。只要你们都好好,我便好了。”
几句话说苏芷晴牙龈发酸,嘴角抽搐,若不是苏如絮方才提起这茬,老太太怕是现已经睡下了。地龙烧如此旺,姜汤常备,炕前柜子上还隔着两三种药瓶。看那些精巧瓷瓶,苏芷晴还见着几样父亲拖人自宫中捎出来。日子过这般滋润,老太太定是要长命百岁。
苏芷晴出生时,苏之合已京城中站稳了脚,仗着岳丈靠山,有了个小宅子,极少回锦州。苏老太太不喜京城,执意要留老家锦州,其后苏家三老爷外出经商,她便常年与二老爷一家一起住,是以亲近些也是平常。
苏芷晴对祖父母也几乎没什么印象,原本就不多哀伤心态也早已随着几个人华丽丽演技消磨得剩不了多少。此时,她只愿苏如絮早些演完,让她睡觉去。
眼见着苏如絮和苏老太太哭成一团,苏芷晴长叹一口气,慢慢向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苏如絮,“祖母万万不可这般伤心,否则祖父九泉之下,怕是也不得安宁。孙儿们半夜惊扰已是罪过,若再害得祖母伤心可真真是折煞孙儿们了。”一边说着,苏芷晴一边露出惶恐表情,她累了一整日,此时耷拉着眼睛,倒有那么几分样子。
苏老太太听此,这才收了泪,感叹道,“终究是老了,你们可都喝完了?喝完了便去睡吧。此时睡下,也不过两个多时辰休息。你们都还是小小年纪,莫要熬坏了身子。”
随后,苏芷晴抓住机会,不待苏如絮再开口,便一口应下来,带着几个小出了老太太寝屋。
外头三房姨娘秋寻早已领着丫鬟们给孩儿们张罗好了。床上软榻上具是锦缎,几个小数人一坑,勉勉强强也睡下了。横竖是便宜行事,苏家又不是讲究出身尊卑豪门大宅,这一夜便也凑合了。
苏芷晴和苏如絮一张床上。她本就累要命,即便旁边是让她浑身发麻堂妹也顾不得了,很就沉沉睡去,昏昏欲睡间,她仿佛听到如絮说了句什么,可惜实太累,下一刻便陷入深沉梦香中。
及出殡莺莺哭丧
第二日又是如此一番折腾,苏朔北和二房庶女杏儿年纪委实太小,还未撑到晌午就高烧不退。黄氏看得心都碎了,终究是顾不得许多,当即着了薛妈妈和素月将两个小从灵堂上直接带了下去,又请了大夫,抓药看护,好不热闹。
苏老太太看眼里,并未说什么。
如此又熬过一日,终于到了出殡那天,诸般礼仪繁琐不堪。
先是诸多人拜别尊长,再是家眷们齐齐哭灵,男丁们立一旁,跪了起起了跪,膝盖都是要肿了。及至时辰到了,苏朔南打着幡儿先行一步,苏之合跪棺材前,顶着碗慢慢朝外走。
按着理儿,该是嫡长子摔碗,嫡长孙打幡。只是苏朔北年幼又病中,二房苏朔南养赵氏膝下,按规矩也是嫡子,这才让他打了幡。这其中讲究长房是不乎。苏之合久居京城,不理族中事,俨然与锦州这边已有分家之势。可二房重礼,要一个“庶子”打幡,赵氏脸上恨意眼看就溢出来似。
只听一声脆响,苏之合“噗通”一跪,将陶琬狠狠砸地上,那声响仿佛是一声号令,诸人嚎开嗓子哭了起来。几个同族兄弟扶着苏家兄弟三个,女眷们扶着三人家室并姑奶奶苏颂芝,浩浩荡荡朝城外苏家祖坟去了。
堪堪上了大街,前头队伍就是一阵骚乱,原本摆好“一字长蛇阵”瞬间变成了“双翼鹰阵”,连前头灵幡都摇摇欲坠了似。
“这是怎回事?朔南怎连个幡子都打不好?这姨娘生就是见不得世面来。此等大事,可不能让他误了时辰!”队伍里,只听赵氏小声碎道。其余人只作未听见。苏芷晴搀着娘亲走队伍前头,诸人皆是瞪大了眼睛,瞧着热闹。
但见道路中央,一年轻女子披麻戴孝,一张素颜俏丽非凡,乌发垂肩,愈发衬得肌肤吹弹可破,所谓“要想俏,一身孝”。此女子算是把这句老话发挥到了极致,只眉眼间风骚,和举手投足柔媚,显然并非出身良家。
“公公啊!你怎就这般去了啊!可还没见着你小孙子一面呢!”那女子手按小腹上,嗓音婉转,即便是哭丧都仿佛唱歌儿般动听,这天寒地冻里竟还传极远。
苏家是城中大户,苏老太爷出殡,城中几家大户都搭了棚子祭奠,有不少路人出来瞧热闹,如今闹了这么一出,有不少好事者竟是大胆得上了街,都好奇打量。
“这是怎么回事?”见那女子意思和模样,苏之合便大约猜到了什么,脸色立时阴沉下来,眼神凌厉得一扫。他行伍出身,气势全开之下,本家不少兄弟都跟着哆嗦了一下。随后他目光却停了苏家三爷苏之劲身上。两个弟弟性情,他这个做大哥清楚很,惹下这般定是那个自命风流老三。
“呦,这不是翡翠楼头牌莺莺姑娘吗?怎地跑这儿来了?”
“你这有所不知,莺莺姑娘三个月前就被苏三爷赎了身,养外头呢,现下看那样子,是有了吧。”
“苏三爷可真是本事啊,这是第三个了吧。”
“就是说啊……”
看热闹三言两语议论起来,族里人都白了脸色,苏老三神色阴沉,眼里露出一抹狠辣来,就要往那女子身边去,却被袁氏拦了下来。只见袁氏好整以暇理了理鬓发,突地扬声道,“老太爷出殡不能误了时辰,再有人有意捣乱挡路,便着人乱棍打出去!”
这声响极大,径直把莺莺哭声压了下去,随后只见送葬队伍里走出一队家丁,约莫二十人左右,俱是生孔武有力,拿了棍棒,气势汹汹朝那莺莺姑娘去了。
莺莺见此,吓了一跳,几乎是手脚发软,急匆匆站起来,护住小腹,身上打着颤。
“苏三,你个没良心,姑奶奶可不是吃素,你给我等着……”话虽嚣张,但声调却是越来越小,但见她往后退了几步,很挤进人堆里看不见了。
“好了,莫要追了,别误了时辰要紧。”袁氏见好就收,着家丁们回了队伍,才转头低声道,“三爷早些年做生意,得罪了不少人,妾也是以防万一,便着家中壮丁跟后面,未料到真派了用场。”
苏三爷听闻,面上扭曲,一阵红一阵白,暗咬了牙龈道,“那个贱人敢这么不识抬举,定是不会要她好过!”
“老爷莫要发火,好歹她肚子里是苏家骨肉,且待生下孩子再说罢。”袁氏淡淡地说道,劝慰意味虽是有,但那口气冰冷可怕。
这几句话都不过耳语,混一众乌压压议论声里,只二人身边几个亲近才听得到。
苏芷晴一口唾沫差点噎了嗓子,暗暗咳嗽了一声,心下抹了把冷汗,她还真是小觑了这个三婶娘了。
如此,队伍才继续前进。
此番闹腾了三日,苏老太爷才终于入了土,一番仪式差不多结束,只待头七、百日再行祭奠。
只苏府热闹劲儿可还没完呢。
古时极重婚丧,苏家是摆了三日流水宴席,锦州土地贫瘠,穷人家都闻讯赶来,一场丧事眼瞧着就变成了赈灾,别说是俸禄有限苏之文,便是财大气粗苏之劲,表情也是愈发不对劲儿了。
尤其到了后面,苏家亲家们也纷纷着人来吊唁。大房黄氏弟弟、二房赵氏哥哥嫂子并侄子侄女,三房袁氏父亲,苏家远房略有些头脸亲戚……若非苏之劲早年置办这间院子,光是这些人,苏家就是乘不下。
苏家兄弟三个忙滴溜溜转,好黄氏弟弟黄将军如今仍任上,只因苏之合官职,才来代表父亲吊唁一下,只留了片刻,便走了。袁氏老父亦有店铺打理,且有不少是与苏之劲合作买卖。苏之劲如今没了时间,他是得担当着,是以也走了过场便走。
只赵家那对哥嫂,因住得远,现下还路上,只派了小厮马送信来报,说要等两日后才能到。二人拖儿带女,连着仆从丫鬟,听闻竟有十几口,浩浩荡荡,目恐怕不只是吊唁那般简单。
苏家三房亲戚,黄家权势涛涛,三房商铺遍地,二房家却是私塾壬鸺遥缃褡映懈敢担允系母绺缫膊还桓鏊桔酉壬一故窃诮踔莩潜奔甘锏赝獾恼蛏希蹲又杜侄嫉搅耸驶榈哪昙停嘉危值苋龆际切闹敲鳌
午时,好不容易送走了不留或留不住客人,苏家兄弟三人聚一处,闭门议事。书房里一派沉寂。苏之合久经官场,向来对二弟仕途很是留意,此刻眉头紧皱。二弟苏之文锦州刺史手下任一个祭酒。这差事,原本也是当哥哥替他讨要而来。只因刘刺史为官公正清廉,朝堂上素有口碑,苏之文初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