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任一个祭酒。这差事,原本也是当哥哥替他讨要而来。只因刘刺史为官公正清廉,朝堂上素有口碑,苏之文初入官场,又无多少势力依仗,这样一位顶头上司底下,是好不过。
可如今,苏老太爷这一去,来吊唁除了族中兄弟和几位太太家亲戚,尤以苏之劲朋友多,苏之文同僚其中竟是寥寥无几。至于那刘刺史,只递了一回帖子,出殡时是并未派人“送行”。
“刘刺史为人方正,你可曾得罪了他什么?”
苏之文摇摇头,漠然道,“并无。”
“为官者,不比你过去私塾教书,虽说圣贤书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然而宦海沉浮,期间心气高傲当放心里,可不得写脸上。便如这一遭,我回乡丁忧三年,日后是个什么光景,全凭官场上朋友拂照,若不然便是天翻地覆,我亦无可奈何……”苏之合知道弟弟向来心眼小,处事亦不够圆滑。然而自家兄弟,又如何能不劝说,这才多言几句。奈何苏之文根本听不进去,反觉得自己处处比不得哥哥,此时是受了奚落。
“哥哥自然是厉害。弟弟我一个芝麻绿豆祭酒也是凭着哥哥照顾才得了,向来是夹着尾巴做人,与同僚亦不曾有什么冲突。刘刺史为何不来,弟弟也是想不通,说不得是嫌弃弟弟官职低微,想哥哥这么精干人,不若自己去问问罢。”说着,苏之文拂袖而起,便出了书房大门。
苏之合被他一噎,还未来得及提赵氏那两个侄子侄女事,却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却是不知,苏之文心知大哥意思,是以才径直回了二房“凤栖梧”,自去找媳妇儿说委屈。
凤栖梧内,枯竹上白雪皑皑,一派萧索。
而院内主人心,也正萧索很。
“你这浑人,大哥虽是那般说,你搪塞过去便是,这般强硬,只怕会叫他起疑!知你把刘刺史已然得罪透了!”赵氏虽不甚精明,但倒是个喜欢拿主意性子,听苏之文说罢,便骂骂咧咧一通,也不去细想,到底是对是错。
苏之文长叹一口气,“我还不是为了躲着大哥,否则待说完此事,便好提及斌儿和颖儿事了!”
赵氏听他提及侄子侄女,脸色微变。自家大哥意思,她是早就知晓,不过是尝了这些年自己用公中补贴家里甜头,想与自己再结一门亲事。
只苏如絮才行品德,比那个乡野间长大赵斌不知强上多少,加上锦州城内素有才名。纵然是嫡亲侄儿,赵氏也不忍心让苏如絮就此下嫁。她女儿起码也得嫁一个有品级官员之家,要年少有为,精明能干,又一片真心……天下哪有母亲不宠爱自己孩子?这些年,赵氏对苏如絮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不会允许女儿被埋没。
而另一个选择就是要苏朔南娶赵颖。这一样,她倒勉强可以接受,只赵氏哥哥却又有些不乐意。毕竟苏朔南是妾室所出,纵然养嫡母名下,也落了下乘。何况赵氏也不愿自己侄女嫁给那个自己看不顺眼庶子。是以,这其中那幽怨纠结心思,不是几句话可以道得清。
见妻子脸上转过数年,向来有些惧内苏之文先一步软了口气,“罢了,你也不必太多想,待大舅子来了,见了面再说。想来大哥恐怕还头疼三房事,一时半会儿,理会不到咱们这里。那个莺莺,总是不能接进气节居。”
赵氏听闻,蹙眉点了点头。
这几年,大房三房都不常家住。管家自然是二房。
苏之文夫妻俩都是附庸风雅,是以将自己居住院落,改了这凤栖梧名字,又院子里种满了竹子,乍一看倒仿佛隐士一般,便是同僚面前,苏之文也总忍不住流露出一股子清高味道,偏偏胆小怕事又迂腐,是以总惹同僚厌倦。
此番大房三房归家,三房住是原先院子,本该是叫漪澜阁,被苏之文以脂粉气太重,改为了气节居。只可惜三房夫妻二人除了白花花银子什么也不爱,对这房子叫什名谁,是毫不意。
而大房久未归家,三房这栋添置宅子愣是没住过一回。赵氏便安排了三间院落里靠后幽兰居,倒是合了黄氏意。彼处虽有些属于打理,院内花草不多,但胜位置幽深,合了兰草气质,也算怡情养性了。
此时,幽兰居内小屋子,主仆二人正笑得欢畅。
“那莺莺姑娘本是翡翠楼头牌,三老爷这一阵子谈了笔什么买卖,经常去翡翠楼坐席,谁成想,竟是把这莺莺姑娘肚子给坐大了。”素月本就是个伶牙俐齿,一边手脚麻利伺候苏芷晴穿衣,一边表情丰富说着刚刚打听来趣闻。
“所以三老爷就给这莺莺姑娘赎了身,养外宅里头。这外宅里之前便有三老爷养得一个南方来瘦马,叫红袖,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那是样样精通。这莺莺姑娘一去啊,就被她整治厉害。今日那一出大概是想借着肚子里孩子进苏家大门!可惜她却也不想想,苏家如今可是有头有门面人家,岂非一般乡绅,怎可让一娼妓登堂入室!岂非荒谬至极!荒谬至极啊!”素月说着,鼻间哼了一声,扬起脸来,那模样竟是和赵氏一模一样。
苏芷晴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你这小丫头,方才又躲了哪个墙根儿底下偷听了这闲话?”
素月嬉皮笑脸得凑了过来,“小姐可是真真冤枉奴婢了。奴婢只不过经过凤栖梧时不小心崴了脚。二太太那声音委实太大,我不想听也没办法啊。再说了,这事儿如今全府上下人人都议论,刚才老爷还叫了三老爷去书房,定是商议呢。”
苏芷晴听闻,却是摇了摇头,“你这丫头,实太不知天高地厚,本小姐这回可是正经与你说,莫随便去听人墙角,尤其是我那二叔和二婶子。那一位若是知道了,说不得就会要了你性命。到时候,她那些大道理一个接一个上来,只怕我也保不了你。”
素月听闻,脸色一白,“小姐可莫要吓我。”
苏芷晴白了她一眼,“你瞧着我像是吓唬你吗?咱俩是一起长大情分,我岂会害你?这里毕竟不是京中,上头有我那祖母,还有二房三房,你若是不小心谨慎些,这条小命,怕是连怎么交代都不知道呢!”苏芷晴戳了戳素月脑袋,感叹一句。
彼时,苏芷晴只想着,小丫头素月她身边呆久了,向来不知天高地厚,把事情往严重了些说,才震得住她。岂料,此后,她主仆二人,连着父亲母亲这苏府里所经凶险又岂是这丁点事。
“如絮妹妹去哪儿了?”待梳洗完毕,苏芷晴突然问道。
素月“啊”了一声,“这个奴婢还真不知道。”
苏芷晴为之气结,“笨丫头,这才是你该去打听才是,罢了,先去祖母那里看看罢。”
带着素月匆匆赶去祖母那里,苏芷晴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屋里早已乌压压站满了人。除了三个太太黄氏、赵氏和袁氏,孙儿辈除了两个小卧床,只袁氏女儿苏雅兰不场。
苏芷晴哀叹,自己不过是回来之后回屋里喝点热水,吃几口点心,稍作梳洗,换件衣裳,竟就晚了。
想来,这几个是回了府后,是径直过来吧。
“芷晴给祖母请安,还请祖母赎罪,芷晴来迟了。”见此,苏芷晴只得作惶恐状,一张脸红红白白,像是又羞又愧样子,眼睛仓皇无措得看向立一旁黄氏,宛若一只受惊小鹿。”
苏老太太本是对苏芷晴很不高兴,轻哼了一声,那眼神直朝黄氏边望去,似埋怨她教女无方,连“规矩”都不懂。
“我是行将就木人,本就不该这么兴师动众,倒叫些小辈们担心了。你们也累了一天,合该休息休息,何必乎我这老人。”
赵氏借了此机会,自然又开始眼泪汪汪扮孝女,连带着苏如絮亦是如此,母女俩一唱一和,说苏老太太又哭了一回,这才止住了泪。
黄氏和袁氏脸色皆是愈发难看。
巧谋略黄氏化险
那边厢祖孙三代人演正欢,苏芷晴却还跪地上,正是严冬,即便有地龙烧着,地上也仍是寒凉。
“说来这也有许多年了,家里人不曾到这般齐全了。”苏老太太哭过一回,一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一边眯着那精干眼扫过场三个儿媳妇和孙辈们,后眼神落黄氏脸上,“老太爷还世时候,常与我念叨就是这事儿。老大常年京中,中间又有几年外放为官,老三生意遍布天下,一年里倒有□个月往各地查看生意,还常常带着老三媳妇儿。这一家子人,虽说只老二留家乡,但三房相距都不甚远,何以连年节都不肯回来?苏家三房倒仿佛是分了家,只剩下一房!成何体统!”
老太太手里攥着铜拐子,狠狠朝地上一砸,声音越发高了起来,“你们如今一个个长进了!规矩规矩都是不要了!老大媳妇儿,我且问你,你与老大成婚十五载,房里竟连一个通房姨娘都没有!单就这一条,已犯了七出之罪,便是我要老大休了你这妒妇你也无话可说!还有老三媳妇儿,你倒是做了甩手掌柜,家中烂摊子都闹到外面来了,今日外面那一出,你将苏家置于何等境地!这人丢全锦州城都知道了!若是你实不会管家,便叫你二嫂来帮你管!”
“母亲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啊!且孩子们也都这儿呢,可不能叫这些污糟事儿让他们听去。”赵氏听老太太将话都摆到明面上来,一脸“惊恐”样子,急忙拿了茶水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急怒攻心,气喘吁吁了片刻,才喝了口茶,又吐出一口浓痰来,慢慢平静下来,叹息道,“我知道如絮是个天真孩子,可你这为娘便不敢把她护太好。你瞧瞧她,除了一门心思服侍我这个老家伙,连点为自己打算心思都没有。我今日便是故意叫孩子们都听着些。莫要学了那些个歪门邪道!”
这话说完,屋内静寂无声。
半晌,黄氏膝盖打弯,慢慢跪到了地上,脸上早已满面泪水,啜泣声如泣如诉,婉转动听,连肩膀都是抖得,偏偏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几欲开口,又几欲哽咽。
苏芷晴本是心下不知如何是好,见此,暗笑母亲演技精湛,便也蹭到母亲身旁,跟着哭起来。母女俩抱头痛哭,那模样倒仿佛是被恶婆婆欺负了小媳妇儿,若按着戏文里唱,下一步就该撞柱明智了。
那边厢苏老太太和赵氏这番先声夺人,本是按着黄氏与袁氏性子来对症下药。黄氏京城以性格刚烈直爽闻名,袁氏平素里则是逆来顺受小性子。若今日黄氏被激怒,大吵大闹起来,这妒妇之名就被坐实了。到时候,借此事拿捏住黄氏,日后纵然再有什么变故,她也全无反抗余地。而袁氏若被话语震慑,先退一步,赵氏便可登堂入室,以未分家名义,将三房私库一手牵扯过来。
这几年赵氏管着公中,贴补可不光是赵家,连带着老太太娘家聂家,也是沾了不少荤腥。
然而事与愿违,先服软反倒是黄氏,三房袁氏立一旁,显是毫无半点服软意思。
“老大媳妇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觉得委屈不成!”苏老太太见黄氏哭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终于忍无可忍得又哼了一声。
黄氏一个哆嗦,才终于止住了哭声,抽噎着说道,“怎会觉得委屈……只恍惚忆起这些年来儿媳做事情,真真是后悔。若非儿媳任性妄为,怎会让老爷膝下子嗣单薄,如今只朔北一个哥儿。只还请母亲看孩子们年幼份儿上,莫要真让他们和儿媳分开。方才母亲一席话犹如醐醍灌顶,将我说了个通透!媳妇再也不敢了……”说罢,黄氏又哭了个稀里哗啦。
苏芷晴也跟着呜呜呜得哭,整张脸跟花猫儿似,含糊不清喊道,“求求祖母,别让母亲走……求求祖母了……”
苏老太太未料到会是这般境况,嘴角抽搐,恨恨声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我苏家脸都让你们给丢了!”
此话音未落,得了消息苏之合和苏之劲正巧撞了进来。
苏之文负气走后,这二人原本就莺莺事,书房里正争论不休。苏之合意思是,那莺莺肚子里到底是苏家骨肉,待她生下孩子,打发了她便是。苏之劲为人却狠毒许多,直言那孩子到底是不是苏家骨肉还不一定呢。且母亲这种出身,孩子日后也定然多受苦楚,不若做掉了事。
苏之合见弟弟这几年心变得如此之狠,惊诧万分,二人正脸红脖子粗时候。素月通风报信,赶了过去,兄弟二人这才一起过来了。
未料到一进屋,但见黄氏与苏芷晴哭凄凄惨惨,苏之合吓了一跳。
“母亲这是何意?”
“老爷!莫要误会母亲!这些年确是贱妾错处,让老爷膝下子嗣单薄。妾之罪大恶极,天理难容。如今母亲提点我,是为了我好。”黄氏一边说,一边又哭了起来,拿着帕子擦拭眼角,抽噎着道,“只老爷同意,便按着母亲意思,给您纳一房姨娘来,您看如何?贱妾瞧着,母亲身边青鸾妹妹便是不错……”
苏老太太听黄氏这般说,吓了一跳,她确有意思将青鸾给了苏之合。她身边总共四个大丫鬟,青鸾、鸳鸯、锦绣、如画。青鸾为人为正派娴静,也清秀漂亮。黄氏如今初来乍到,竟一眼瞧出她心意。只她本来是想徐徐图之,先杀了黄氏威风,再待三年孝期一满,再将青鸾送过去。也不知黄氏是故意,还是哭昏了头,竟现就提起了。
苏之合听了此话,却是变了脸色,气青筋都露了出来,“胡闹!父亲头七都还未过,你们这说些什么昏话!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这里撺掇老太太和太太!若是再有人提一句,我便做主,先打五十大板,再把她打发到庄子上去!”
话一说完,青鸾吓得脚下一软,几乎是瘫到了地上,拼命磕起头来,直撞破额角,鲜血直流。“老爷饶命!老爷饶命!青鸾却不知太太怎会突然提起奴婢!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啊!还请老爷明察!明察!”
苏老太太气一口气堵了嗓子,刚要放声,便听苏之合继续吼道,“太太也是个糊涂!这是什么时节,家里正是多事之秋,做什么说这些事!亏你还是大宅子里出来,便这般不晓事吗!还不回去闭门思过,平白这里碍了老太太眼!”
黄氏一听,哭是伤心欲绝,直比方才葬礼上都要厉害!半晌才嘤嘤而去。
苏老太太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被苏之合打了个太极,化去了。
苏之合原本就是武将出身,双目本就不怒自威,如今这表情,俨然像个修罗一般,几个孩子不晓事,吓得都是眼里含泪。
趁着这个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