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从来不理人整日不动弹,怎么大半夜的下山来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那平常看起来好好的小娘子昏倒了,而且一直不见苏醒!
山里就住着那么几户人家,到了上午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都对周锦抱以好感,所以聊了一阵,他们便成群结队的冒着风寒上了山,有人手里,还拎着放满吃食的篮子——小娘子病了,小的还小,大的不做事,这一家三口吃什么呢?
等到了山上一看,果然,一大一小就站在床边,只顾看着李大夫给人小娘子把脉,灶上冰冰凉凉,桌上空空荡荡,午饭根本没有着落。抓过小的一问,别说午饭,就是早饭,他都没有吃上一口!
“这么大的人,这么不知道照顾人!你自己不吃,老婆孩子总要吃的吧!……就这么饿着,神仙都治不好!”李三嫂子看不过去,心直口快之下骂了出来,只是骂完,又板着脸让他们赶紧过来趁热吃。
容肃挨了一通骂,没有吭声。早在李三嫂子之前就已经有几拨妇人来过,她们骂的话可比李三嫂子更要厉害,而且看着他的眼神更加嫌弃与鄙夷。容肃何曾受过这种待遇,可是偏偏的,在妇人们的指责中,他根本无言以对。
她们说:
——你还是个男人呢,就这么让自家女人日夜操劳也不搭把手,你还有这脸啊!
——要是我家男人是这样,老娘早让他滚蛋了!可怜锦娘是个软性子,还心疼着你为你说话!
——这么好的女人不知道心疼着,现在她病倒了,你后悔了吧?早干嘛去了!
——有手有脚却装个死人样,饭菜都要送到嘴边,什么玩意儿!
——……
一开始,容肃就知道山民们对他不喜,可是他对他们根本不屑一顾,所以对于他们的不喜,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可是到今天他才知道,真正有资格不屑一顾的,是他们,而不是他。
他早已不是那个权倾天下的监察司左指挥使容肃了,现在,他只是个流落天涯无家可归的人。他仅仅拥有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女人,或者,还有一个孩子。
在他们眼里,他们是一家三口,可是他却没有能当好这一家之主。
饭菜由温变凉,容肃都没有吃一口。他感觉到了饿意,可是他知道,就算现在山珍海味摆在自己面前,他也未必能咽下。
周锦,到现在都还没有醒来。
周舟也只扒拉了两口饭就不再吃,谢过几位婶子后就继续跑到床边看着,焦急忧虑红肿着眼的模样,让山民们看着格外叹息。
有人禁不住问:“李大夫,锦娘到底什么病?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啊?”
李大夫一家世世代代为医,原先在齐国的时候还颇有名气,现在搬到了海的这边,虽然大展身手的机会没了,可治病救人的本事丝毫没落下,而自老李大夫死后,小李大夫就开始照看了一山人的生老病死。现在,时光过去数十年,当年的小李大夫也变成了老李大夫。
听到问话,李大夫也没急着回答,只是揉了揉眉心,昨天半夜被请上山,忙了好一阵,等到再回到自己屋时,天都快亮了,可是睡了没一会,又赶着上了山,这小娘子的身体可悬的很。他现在已经上了年纪,所以此刻几番折腾下来,难免疲倦。
然而令他揉眉心的原因还不在于此。昨晚喂了药后,小娘子的脉稳了很多,可是刚才再把,又有些不乐观了。
想到这么年轻的人身体竟会这般糟,李大夫抬头看了容肃一眼,颇具深意。
容肃被看得下意识的低下了头,竟是有些无言以对,他是知道李大夫为什么会拿这种眼神看他的。山民们不知道周锦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是他知道,而李大夫一探之下,也再清楚不过。
昨天夜里,李大夫诊治完就说了:年纪这么轻,身体怎么亏损了这么厉害!竟似要油尽灯枯了!
而为什么这么年轻就会油尽灯枯,山民们说得那么厉害,李大夫如何不知道是他这个做丈夫的太亏待自己妻子的缘故。
虽然这个揣测的根据说不上对,可是这个揣测的结果,却是再对不过。她周锦,确实是因为他容肃才变成这个样子。
李大夫见容肃避开了他的目光,心想这年轻人只怕也已经反省了,他心存良善,也不再众人面前说破,只道:“你家娘子是太累了,最迟明天早上,她就能醒过来。不过,她身体太虚,现在除了要好好养着,还得要药材补着……”
就算这样,也不定能多活几年……沉吟片刻,接着又道:“我原先手里有些药材,可是上个月阿保娘难产,为了保命,我都掏给她用了,剩下的,昨晚给你娘子用了一部分,余下的也维持不了几天……这里虽然地处偏远物品稀缺,可是山那么大,药材倒是应有尽有,只是我腿脚不便,入了冬后就没上山采过药了,现在,如果你想让你娘子保命,就得去山里把我需要的那些药材采回来……”
说完,李大夫又看向容肃——虽然这个年轻人昨晚上门时一脸焦急,可是上山采药跟下山求医可不是一回事,山路崎岖又冻滑难行,并且还有野兽成群,那些药材又都在高山深林处,这个时节采回来,实在是艰难的很。这个年轻人让自己娘子落到这般田地,现在,是否愿意去冒这个险呢?
山民们自然知道李大夫的言外之意,一个个虎视眈眈的盯着容肃。如果容肃流露出一点退缩的意思,他们极有可能将他赶出这片山。
周舟也紧张的很,生怕容肃说出一个不愿意。
容肃被无数道目光盯着却熟视无睹,只是对着李大夫的视线道:“你要哪些药材?”
周舟听完大喜,忙道:“我跟你一起去!”冬天上山的危险,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容肃却没答应他,只是道:“你留在家里照看你娘。”
李大夫跟山民们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家男人对那一带熟,反正他也闲着没事干,明天就让他给你带路。”李三嫂子直剌剌的道。
其他人一听,也道:“让我家汉子也一块去,人多安全,找东西也快点。”
“……”
容肃听着他们一言一语,莫名的,有点动容。
李大夫见大家商量开了,摆摆手道:“你们也别急,这一来一回也要个一天,你们今天好好准备,明天一早再出发正好。”
众人一听,都点头同意。随后见没什么事了,也不再打扰周锦休息,纷纷告辞而去。
李大夫吩咐了几句,收拾完东西也要走,容肃默不吭声的跟着,算是送行。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李大夫突然站定回转身子,问道:“听说你一直病着,要不要我给你也把把脉?”
容肃脸色一变,而后摇了摇头,“多谢。”
“真的不要?”李大夫定定的看着他,这人脸色一直白得异常。
“不用了。”可是容肃还是回绝了。
李大夫见他执意,也不再说,拱拱手就转身离开。
看着众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路上,容肃一直咬紧的牙关终于松开了,一直绷直的脊背也有了弯度。
昨夜疾奔下山,伤口又开始发作了。
想着明日的出行,那双深邃的凤眸一下又变得忧虑,不过很快,又变成了坚毅。
……
李大夫说周锦最迟明天早上会醒来,容肃跟周舟多多少少都放下些心来。只是周舟想着或者她会早些醒来,所以自山民们走后,他就一直守在床边。容肃也想照看着,可是觉得这样的痕迹太明显,便硬是待在外屋,忍着不去看一眼。
炉子里还在煎着药,已经滚开了,咕噜噜的,散发着浓郁的味道。看着这画面,容肃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周锦给他熬药的画面,那个时候,她也就是这样不觉厌烦的一炉一炉熬着吧。
可惜,他一碗都没有喝。
就是喝了又有什么用呢,根本治不好的。
李香年在那把匕首上淬了毒——或者,淬毒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人。而这毒,别人查不出究竟,可是他却知道它再难缠不过。
不会要你即刻毙命,只会让你日日夜夜受尽煎熬。
——当初他命人研制用来对付别人,谁曾想到最后,竟被用在了自己身上。
容肃深吸一口气,却发现再想起这些事时,他竟没有了之间的悲绝,反而,有了种释怀的感觉。
身后传来声响,回头一看,却是周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此时正站在一张板凳上,卷着袖子艰难的挥动着手中的锅铲。
觉察到容肃投来的目光,周舟眼皮一瞬,回道:“李大婶说了,娘不吃东西是好不了的,我要给她熬粥……那时候我病了,她也是给我熬粥的……”说完,继续清洗起铁锅来,只是锅大铲重人小,他做的格外吃力。
容肃远远的看着他小小的身影,眸中神色难以辨明,半晌之后,他站起身走过去,接过了周舟手中的锅铲……
看着容肃一声不吭埋头刷起了锅,周舟愣住了,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时光倒流。曾几何时,这人就是这样站在他的边上,为他做着这样那样的活。
那时候,还是在平安镇吧,一切还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小白,而他也不是什么前朝皇子,娘也依然是娘,嬉皮笑脸,活蹦乱跳,他们三人就那么简简单单的过着,却足够快乐……
不知想起了什么,周舟眼泪一下滋了出来,意识到后,赶紧伸手一抹,然后跑到灶间,开始生火。
容肃察觉到了周舟身上发生的事,可是他只是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事实上,当他握起刀铲的时候,心也是悸动的。他知道自己曾经做过这些事,只是后来当他想起来后,是极为厌恶着这段记忆的,而且那时候,他也笃定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碰这些东西,可是没想到,时过境迁,当他依然是个正常人的时候,他再一次的拿起了这些东西,而且,还是主动的。
而且,没有任何抵触,没有觉得任何不堪。
这一刻,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容肃,还是那个傻子小白了。
屋里很快飘起了米香味,当李三嫂子等人再次上山送吃食时,看着桌上的饭菜都愣住了,而待知道是这个原来什么都不做的男人做的时,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更加惊诧,不过等她们离开时,每个人的脸上又都挂着欣慰的笑意。
锦娘的男人能“改过自新”,那实在是再好不过。
……
夜,很快又黑透了。
周锦依然未醒,周舟小心翼翼的钻进她的被窝,许是太累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容肃也累,可是毫无睡意,屋外寒风呼啸,他的双眸在黑夜中格外明亮。
只是,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容肃便醒了过来。穿好衣服,收拾好进山的东西,准备要走,却在门口停住,回头一看,床上周舟睡得正香,而边上,周锦还是紧闭双眼,未见苏醒迹象。
抿了下唇,毅然转身。
刚出屋门,顿时寒风肆虐,冰寒彻骨,再一看,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倒是昨天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
作者有话要说:怀揣小渣渣向大家问好,~(≧▽≦)/~啦啦啦
今天还有一章,完结章。
第110章 总是春光无限好
周锦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
睁开眼;屋内的景象有点陌生;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原来自己还活着……意识到这点;周锦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喜悦有之;但更多的却是怅然。
嘴里干的厉害;想要支起身,却只觉一阵虚弱,而随着身体的动作,咳声又止不住的从喉间溢出。
“咳——咳——”
周舟正在外边熬着药,听到里面的动静,先是一怔;等确定自己不是幻听时;腾地站起就往屋内跑,待看到周锦正艰难的坐起,眼泪瞬间溢出眼眶;而后嚎了一声就猛扑过来——
“娘啊!”泪珠彻底断了线。
他已经担惊受怕的够久了。
周舟被撞得一晕,可是看着扎在怀里嚎啕大哭的儿子,却也顾不上了,只眼眶一红,而后笑道:“你哭什么,老娘还没死呢!”
周舟说不出话来,只哭得更加厉害。
周锦知道自己这番定是将他吓坏了,心里五味陈杂,却也不多说什么,只由着他将自己越抱越紧,然后,目光看向门外。
许久之后,周舟想起了什么,这才止住哭声,抹去泪水,仰起头哽咽的问道:“娘你饿不饿,我给你端粥过来?”
“好。”周锦确实有点饿了,便点了点头。
粥温温的,显然是熬了有些时候了,周锦吃了小半碗后,问道:“这是你熬的么?”
周舟看着她一口一口喝下正放心着,听到这一问,目光闪了闪,不过他还是如实回道:“是他熬的。”
今早他醒来时,容肃已经不见了,想着赶紧起床给娘熬粥,可揭开锅一看,粥早就在熬着了,上面还热着几块咸饼——这是给他的。
周锦有些错愕,手里端着的碗也似加了些重量,半晌过后,她才又开口道:“他人呢?”
自她醒来,就一直没见着他。
“上山去了,给你采药……”周舟声音有些低沉,可还是一五一十把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周锦听完,一下沉默了许久。
……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没有停的迹象,而天色,是越来越晚了。
周锦喝了粥,周舟吃了饼,晚饭解决又简单漱洗一下,两人便准备睡了。只是不知道睡得太久还是怎么,周锦听着外边的风雪声,却是久久没能睡着。
等到半夜的时候,风雪声似乎小了些,周锦见周舟睡熟了,便轻手轻脚的下了床。
打开门,呼呼几声,风卷着雪飞了进来,周锦紧了紧衣裳,眺望远方,天地早已一片白色。
突然间,她想起来,似乎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
呼出的气冒着白雾,看了一会,周锦觉得冷,便准备关门,可是就在她收回视线要转身的时候,猛地,心一跳,再回头时,只见远处山路上,茫茫飞雪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黑点。
周锦定睛一看,心紧了起来,一时间竟忘了转身进屋,只定定的看着那个黑点,越走越近……
容肃背着一大竹篓的东西往回赶着。积雪没了膝盖,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他的衣裳不知怎么被扯破了,脸上也有些血迹,整个人佝偻着背,像是承受着什么痛苦般。
山上的屋子越来越近,容肃抬头看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不过很快,他又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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