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夫人不住手地摩娑着绣鞋,显是对这见面礼极为满意,容琳也觉心安,在椅上微欠了身,笑着回道,“家父母说针黹女红是女儿家的本分,因而我们姊妹打小儿都要学着做些,只是容琳资质愚钝,老是没什么长进,粗针大线的活计姑母不笑话就好,且凑合着穿吧。姑丈也是,也不知这颜色是否合您的意,还请不要嫌弃才是。”
林学士见容琳转向自己了,也不客套,“女红一事老夫是不懂的,你姑母说好,那就一定是好的了,只是早听说杜尚书教子育女颇有良方,今天见了你,可知传言不虚!”这话林学士似已斟酌多时,一气儿说完便自顾端了盖碗喝茶,容琳不知这没头没脑的是从何说起,只得陪了笑,“姑丈谬赞了……”
林学士认真,“岂是谬赞?!昊琛孟浪,老夫已经听说,你一个小小女孩儿能够那般行事,足以让须眉起敬,”昨夜新房中的变故早有人报与他们夫妇,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得杜小姐如此这般地安排,直让两夫妻啧啧称奇,原以为昊琛至迟也会在今早献茶前回来,则他小两口见了面把话说开也就不必他们再操心,谁料都这般时候了昊琛还不见人影,“夫人,我也不怕你着恼,昊琛回来,说不得是要教训他一番了,既已成婚,便是可以独支门户之人,焉能如此意气用事?”幸得这杜小姐深明大义,昨夜受了那样的委屈一早还不忘过来请安,若是不依不饶闹将起来,或则赌气回了娘家,只怕他老夫妇也落下满身不是。
李氏面有惭色,半是对学士半是对小姐,“谁说不是呢?这孩子长了快二十岁我也是头一次见,自来只觉得他脾气禀性也还好,谁曾想会做出这等到三不着两的事?说到教训,那是该的,即便我那兄长在,也要说他这儿子的不是!现虽他老子不在,我这姑母也是替得了的,打得、骂得,谁让他犯到了?也怨不得我这姑母不疼他!”
见李氏说说真的动了气,容琳早已起身,“姑母、姑丈,容琳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姑丈、姑母体恤!”听容琳说得郑重,老夫妇不知何事,呆看着容琳施礼:“李……将军大喜之日太子传召,必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将军奉召离去,也是万不得已,国事自是大于家事,虽则于情不通,于理却该当如此,容琳不敢抱怨,若姑母、姑丈只想为容琳主张,呵责将军,恐他有口难辩,私心里因此对容琳生了嫌隙反辜负了二老的美意,所以……”
“所以怎样?”容琳的一番话听得林学士频频点头,见她不说了赶紧追问。
“所以容琳的意思请姑母、姑丈放宽心,不必怨责将军,只做不知就是了。”
“那你岂不是太委屈了些?”李氏何尝愿意真责备侄儿,若容琳不追究她当然更乐得丢开手,只是益发觉得对不住这小姐。
容琳又施了一礼,“姑母言重了!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皆损,争了一个人的颜面便坏了另一个人的声誉,得了失了的还都是一家里的事,何苦呢?况且真要计较起来了,以后只怕事事都要计较,那竟不是过日子,反成了包公断案了……”一句话说得不光林学士夫妇展颜,连一直木着脸的金桔和青杏两个丫头都有了点儿笑模样,林学士对李氏道,“夫人你听听、你听听!真该让你那好侄儿知道……”
“我知道了!”门外传来一个略哑的声音,听在容琳的耳里象带着丝讥嘲,“好一个通情达理的尚书小姐!”
突来的声音让屋里人骇了一跳,皆往门口看,容琳已知来者何人,抑着心慌半侧了身,果见两个年轻男子正迈过门槛,说话的人一身绯衣,许是未穿那天的宝蓝色袍子,看起来有些陌生,也不复那日的亲切,容琳微怔,避开那双象含着冷笑的炯然双目,一错眼,看到他身畔的人,这才舒了口气,欠身为礼,“将军……”这个一身靛青的才是合欢树下的人!
见容琳行礼,李四忙不迭地还礼,一边还笑道,“折死我了!以后我和三哥一块儿的时候,您要叫‘将军’可就要加上名儿了,虽说我这游击将军是武散官,他的‘威远将军’是有朝廷封号的,可我们都是将军不是?”他还要往下说,李氏喊他,“昊瑱,你不说让嫂子坐下,还只顾自己!昊琛,你来得正好!”
容琳失神地坐下,昊琛、昊瑱,难怪她会错认,如此相似的名字……且又是如此相像的人……只是李四看起来象春日暖阳,李昊琛……他如深秋冷月!
[正文:(二)恨相逢(下)]
椅子后有人轻轻地扯她的衣袖,容琳回过神来,林学士夫妇已起身,“既如此,昊琛你可要好好给容琳赔罪!说得不好,我老夫妇是头一个不依的!”李氏也对容琳道,“好孩子,看姑母的薄面,得饶他且饶他,以后若再不好,姑母替你出头!”容琳先未听他们说了些什么,此时不敢冒然回话,只得一味笑着,眼看着林学士说罢便和李氏相携去了,金桔才附在小姐耳边告诉,“他说要与您细谈,怕您不肯饶他,当着老爷、夫人的面不好说话,所以请他们回避了。”容琳颔首,依旧回椅上坐下,心里不敢就信那李昊琛的说辞。
送了林学士夫妇回来,李氏兄弟依旧是并肩而入,容琳未起身,只低头端起茶来抿着,却听李昊瑱失声叫道,“嫂夫……杜三?!”
容琳纳罕他何以能轻易识破,正思谋着要从何解说,忽觉一道锐利的视线直扫过来,伴着异常警觉的一声,“什么杜三?”不用问,自是李昊琛无疑了。昊瑱犹自乍惊乍喜,“三哥,杜三,嫂夫人,我那天跟你说的杜三就是嫂夫人!哦——你说那相差无多原来是这么回事!看,三哥,我说的没错吧,嫂子长得……”
“将军,”容琳打断,昊瑱是真的高兴看到她吧,自动把“您”换成了“你”!微笑着看那不掩喜悦的人,乱成一团的心绪在渐渐平复,“将军真是好眼力!容琳自负着男装和着女装判若两人,到了将军这里却是无所遁形,不知是哪一点让将军看出了破绽?”金桔和青杏也都盯着昊瑱,想听他怎么说——小姐认真上了妆连她们都觉得象变了个人,这李四公子却一眼就认出来了,他难道还有火眼金睛不成?
被主仆三个眈眈地盯着,昊瑱有些得意,指着容琳端杯的手,“你右手的虎口位置有颗胎记。就算你和杜三长得再像,这胎记的颜色和长的地方都一样也不大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青杏和金桔恍然,小姐手上确是有个米粒大小的胭脂色胎记,这位四公子竟依此认出她来,可见是个粗中有细的,容琳也想不到原委是如此,哑然失笑,不落痕迹地放下盖碗,以袖遮了手,“当时不便解释,还请将军见谅,不过我是杜三倒是没有错的。”只不过是杜三小姐而不是杜三公子。
看容琳致意,李昊瑱赶紧回礼,“杜三……嫂夫人,你还是叫我李四,不是,是老四吧,家里人都这么叫,再说将军在那边儿坐着呢,要行礼,你该对他行去……也不对,是他给你行才是!三哥,该着你给嫂夫人赔礼了,太子不是说让你替他负荆请罪吗……”
“老四,你是要坐下还是要一直这么说下去?!”坐了主位的人终于开口,也未见格外提高音调,屋里人却都听出了他的语气不善,昊瑱二话不说,一磨身退回到容琳对面坐下,还不忘对她身后的青杏和金桔挤眼,看那么高大俊朗的人作出这般孩子气的举动,青杏忍不住笑,斜着眼儿去看金桔,却见金桔绷着脸瞄一眼威远将军又看一眼小姐,像是在担着心,这才想起还有昨夜的老大一段公案未了,顿时屏气敛神,听那将军会如何说。
李四一坐下,屋里刹那就静了,容琳恍若未觉,只半垂臻首坐着,李昊琛的利眸始终锁在她身上,她早感觉到了,且总觉得他对她似含了敌意,也不知是她多心还是确有其事,又不好问得,索性眼观鼻、鼻观心,拿定了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不信失礼在先的反能咄咄逼人不成?
诡异的静寂中,有人打鼻中轻嗤了一声,“小姐昨夜可得安睡?”略哑的声音迥异于李四的爽朗浑厚,也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感了风寒。
“还好。”容琳淡淡应声,心知她的感觉是没有错的了——他叫的不是“夫人”或者她的名,而是“小姐”,那么,他排斥的,是这桩姻缘?
“还好?”那人重复了一句,短促地哼笑了一声,“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也是,尚书小姐的肝胆见识岂是常人可比,又怎至于为区区小事辗转反侧、寝不安席?”这一句已是十足嘲讽了,容琳的手在袖中握了拳,“不知将军所说的区区小事是指何事?恕容琳愚钝,还请将军明言!”
李昊琛似是未料到她会如此反诘,片刻错愕才带着笑道,“果然是令尊所说的脂粉英雄!在下也愚钝,欲请小姐解说一词,不知可否赐教……”
“三哥,你……”昊瑱觉出不对,急于打断,早被李昊琛的冷眼封回去,“你若累了先去歇着!”容琳的指甲已掐进掌心,他称“令尊”?那么他真是不愿认这门亲!“请说!”
看到丽人脸上有了隐忍的怒气,李昊琛方觉心中的郁愤平了些,“李代桃僵,何意?”
容琳沉吟,这是从乐府诗“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化来的,主旨落在“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上,又与她有何干呢?看那人似笑非笑的嘴脸,似已预备好了说辞,单等她落入圈套,索性垂下眼眸,“容琳才疏学浅,解不得如此高深的辞意,尚请将军赐教!”
“呵,”李昊琛冷笑,“杜小姐应是心知肚明了!李树代替桃树而死,固是它们的情分,可那虫原不是为这李树而来,李树偏代了桃树,你说这虫该如何?”
容琳缄口,不敢深思李昊琛所说的是否确如自己的理解,李昊琛又是一笑,“早听说尚书大人诗礼传家,那么对长幼之序一定是尊崇的了?如此,在下就要请教了,贵府中姊未出阁妹先嫁是何道理?”
话一出口,金桔倒抽了口气,“小姐……”容琳在椅上坐直了身,“将军若为这个烦恼,容琳倒可解说一二。家姊与四妹并称‘京城双姝’,性情才貌世所罕见,众人皆道她二人只当与人中龙凤相偕于飞,若许于寻常凡夫俗子,不但折了她二人的仙姿,且恐对方无福消受,反成了焚琴煮鹤之举,是以至今无人敢毛遂自荐,因而家姊、四妹待字闺中;至于容琳,自知不过是蒲草弱柳,从不敢有高攀之意,然家父母敝帚自珍,视若珍宝,必要门当户对方能如愿,庚贴八字样样都合过了始觉放心,料不到千挑万选竟有今日之劫……”
“住口!”正座上的人猛然起身,气极反笑,“好一张利嘴!竟让人无话可说!怨只怨我当日下帖时未曾明言求的是哪一位尚书小姐!可我李昊琛倾己所有、千里相求的会是一个庶出之女吗?!”
“将军!”容琳也起身,白了脸,所幸开了口字字还都清晰,“嫡出也好,庶出也罢,一样都是爹生娘养,一样的知廉耻、识礼仪,在这上头能分出什么尊卑贵贱?容琳确是庶出,可不觉得辱没了谁!将军若觉蒙羞,笔墨在案,且请再给容琳一篇字!”
“你!”李昊琛怒目瞪向容琳,她在要休书?……想得倒美!在东宫才听说他所娶之人并非正室所出,只觉杜尚书欺瞒于他,惹他成了人的笑柄,一腔不平地回来了,又遇到个不以为愧的小姐,结果八分不满让她撩拨成了十二分,就算他不是睚眦必报之辈,也不会让这尚书小姐如愿以偿就是了!一看容琳毫无退让之意,李昊琛一时也无万全之策,一跺脚,直如风般卷出屋去了……
听呆、看呆的人中有一个先回过神,边叫着“三哥”边追出去,到了门边想到什么,回过头来,对着屋里的人又施礼又抱拳,“杜三,嫂子,千万别怪罪!他是伤心过头了,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流云昨晚儿难产死了,过后我让他来给你赔罪!”说着他也一阵风地去了……容琳茫然地看看自己,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出来这么多事……
[正文:(三)惜红颜(上)]
容琳说了句“不用跟进来了”就进了内室,随手关了门,青杏还要往里走,被金桔一手拉住,青杏指指内室的门,急得要跳脚还不敢高声,只得以口型说道,“小姐怎么办?”金桔看着紧闭的房门,也是一脸担忧,摇摇头,先出了屋,青杏只得跟上。
“那个将军说的是真的?”看看四下里无人,青杏压着嗓子问了,一看金桔木木的,不由“啊”了一声,“真的?!”
金桔没好气,“真的又怎么了?小姐还瞒着谁了吗?自己不知道就说自己不知道,何必怨在别人头上?夹枪带棒的?能找了小姐那是他家的福气,还屈了谁不成?真是得了便宜倒卖乖,也不看看自家是什么样的人!”青杏先被她突然翻脸唬住了,听下去才知她说的是谁,慌得忙捂她的嘴,“金桔姐姐!”那个将军看起来又冷又凶,这话要被他听了去还不知怎么样呢,金桔把她的手拨下来,“怕什么?我又没说大逆不道的!”话虽如此,还是放低了声音,青杏打躬作揖地拜着,“姐姐,咱们两个是没什么,他要拿这个为难小姐可怎么好呢?”金桔听了这话顿时就泄了气,好一阵不言语,面上的神气渐渐回复到平日的和顺,望着园里的菊丛又发了一阵呆,才悠悠地叹了口气,“青杏,男人怎么都那么不知餍足呢?”这话惹得青杏咕咕地轻笑,小声道,“姐姐你见过几个男人就这么说话?”金桔白了她一眼,才道,“你就说咱们遇到的这一个,论家世、论人品、论相貌,论性情,从哪一条上说,咱们小姐配不上他?偏抓着嫡啊庶啊的吵闹个不休!”
青杏听她露出话风儿了,料她不会再恼,“那么咱们小姐的母亲到底是哪一位呢?”金桔瞅瞅她,“你以为呢?”青杏骨碌着眼儿在几位夫人身上想着,猛地掩了口。失声道,“二夫人?!”金桔调开眼,“这就惊着了?那你知不知道二夫人又是夫人的什么人?”青杏瞪着眼,一个劲儿摇头,不是想不到,实在是不敢相信,金桔一声儿冷笑,“二夫人是夫人的亲妹子,只不过,夫人是嫡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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