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声站下来等她的……可不正是她此生都不愿再见的那个人的丫头?!
错愕不已地望着两个女子的背影转往别院了,弄影额头的汗涔涔而落,好容易才克制住了拔腿而去的冲动,她暗暗骂着自个儿没出息,成千上万个念头在心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到底不肯就这么悄悄地一走了之,叫过自己的贴身丫头吩咐了,眸中一片怨毒……
不到半个时辰,贴身丫头匆匆回转,把刚探问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学了,弄影越听脸色就越好,到最后笑意都禁不住要飞上眉梢了,昊琛哥……李昊琛竟然没与她同行,真是天赐良机!杜容琳,你如今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我看你还能如何嚣张!恬然踱步到别院,弄影端庄雍容如女皇出巡,只一开口,却让人暗暗叹息,“姐姐,真的是你?你怎么沦落至此了?”
容琳斯时正临门坐了写字,青杏在一边磨墨、两个回纥侍女在一旁笑看,众人都不防会有人闯进来——东家之女说要来拜会旧友,外头的人谁会想着拦她?——猛听到这一声象冷嘲热讽的,尽都吃惊,青杏挺身往前一站,一看是弄影,新仇旧恨顿上心头,柳眉一竖,喝道,“林弄……”
“青杏!”容琳的声音倒高过了她,眼看着她噘嘴退到一旁,才对不可一世地立于门前的人淡笑,“不知弄影姑娘来,请恕我未能远迎,青杏,看座!”
“不必了!”弄影站在门边,俯视着犹自坐着的容琳,“姐姐,你怎么就落到这一步了?连个家都没有、还要住到这里,像个丧家犬……”
“弄影姑娘,小声些!”容琳微笑,那样的笑看得青杏都心生寒意,倒顾不得对林弄影瞪眼了,两个回纥侍女不能全听懂她们在说什么,也觉出来者不善,对视了一眼,分站到容琳两侧——已然是护卫之举!容琳知素梅行前特为指派的这两个侍女都是有武艺的,就对她们安抚地笑了笑,复又对着弄影笑,“容琳久闻‘醉仙居’是京中有名的酒肆客栈,却不料……要照弄影姑娘方才的意思,岂不是说来这里的达官显贵都是丧……”她只说了一个字,剩下的由得弄影自个儿去想。
“你!”弄影不曾想刚开口就被抓了话把,一时语塞,眼见青杏放肆地对着她笑,倒稳住了神儿,只对着容琳冷笑道,“姐姐倒不用牵扯上旁人!明明知道我说的就是姐姐……”
“多谢!”容琳笑容不改,“弄影姑娘竟连谁都可以叫姐姐!”弄影可以叫她“姐姐”,她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妹妹”了,能够当面做人、背后做鬼、面上对人笑着手里却捅出刀子,这份道行,她叹为观止……
容琳的笑容太古怪,弄影不得不加上小心,细一琢磨她的话,脸可就腾地涨红了——她骂容琳是丧家犬,却又连连叫她“姐姐”,岂不是把自个儿一块儿骂进去了?恼羞当中再顾不了其他,脱口骂了起来,“杜容琳,枉你也是大家小姐,什么好的你都占了,却几次三番和我这样的弱女子过不去,你羞也不羞?你……”
“你羞也不羞!你还好意思说我们小姐和你过不去,哪一次不是你找上门来闹的?当初在学士府,谁要见你了?后来在平卢,谁又请你了?还有今天,谁知道你打哪儿蹦出来的,你还敢这么红口白牙的说瞎话,不怕旱田惊雷收了你……”青杏早就一肚子气了,不等容琳开口,她先噼里啪啦地骂回去了,眼见着弄影的脸青红交加,犹觉不解气,恨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道,“我们小姐怎么对你的,你摸着自个儿的良心想一想,你看着她今天有难了,就想来踩一脚,我告诉你,你休想……”
“少说一句吧,青杏,”青杏还想再骂,容琳出声止住了,目注弄影,方要开口,弄影已回过一口气,冷笑连连,“好,好,真是让我开了眼了,犯官的家人还敢如此张狂!只不过再张狂又如何?老天有眼,你爹、你娘都在哪儿了?尚书之女,尚书之女又如何?你如今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那你也该感谢我是、哪怕曾经是尚书之女!”容琳微笑,那如针般的微笑竟令弄影不由自主地后退、后退,一不小心绊在门槛上,下一刻就直直地摔出屋去……
在青杏和回纥侍女的哄笑声中,弄影强忍着泪让自己的丫头扶走了,青杏多少日子没这么扬眉吐气过了,追着容琳问个不休:“小姐,你那么说是什么意思,怎么把她吓成那样?”
容琳笑,“不知道。”如果她不囿于尚书之女的身份和从小的教养,弄影的下场……只不过那位小姐的脾气不是个善罢甘休的,日后只怕还会卷土重来,但愿下次再来时能有些长进,也好让她能有棋逢对手之感!若是救父能像教训弄影一样轻巧该有多好……太子,问题的症结在太子身上,那她要如何才能见到他?太子,太子……
[正文:(四)俗世(五)]
醉仙居里,容琳还在苦苦思索着如何才能见到太子,东宫的如意轩中,元成却正悠闲自得地与徐兴祖手谈,棋过中盘,胜负尚不分明,徐兴祖执白后行,细看去反占了些先机,元成也不在意,拈子在手,总是细细考量过了才稳稳落下,连出了几手“攻”后,枰中形势急转直下,徐兴祖看看杀机四伏的棋局,不得不打点起全副精神应对,总算也有几出妙招,奈何大势已去,终究于事无补,只得提子认输,苦笑道,“殿下总是棋高一着,微臣是甘拜下风了!”
元成噙了抹笑意望着他,一迳摇首,“徐卿此言差矣,你的棋艺是连国手们都称赞的,本王今日不过侥幸才赢了你几盘而已,你如何就妄自菲薄开了?不如你我再来一盘、一决高下?”
“太子殿下……”眼见元成又捏云子在手,徐兴祖有苦难言,嗫嚅着欲拒,却又不敢明说,元成斜挑凤目望着他的进退两难,笑得如逗着鼠儿玩的猫,“徐卿是不屑于再和本王对弈了?”
“微臣不敢!”徐兴祖看来是常跪的,动作倒麻利得很,话落音儿,人可就伏在地上叩首了,“能得太子殿下指教是微臣的殊荣,怎敢……”
“得了,起来说话吧,”元成懒懒一笑,随手把云子扔回罐中,就有内侍捧了鱼洗上来,元成边净手边睨了徐兴祖,曼声道,“想好怎么说了?”
徐兴祖刚从地上起了一半的身,闻言大吃一惊,“嗵”一声又跪回去了,不敢抬头,口中呐呐道,“太子殿下……”敢情元成早就瞧破他是有所图而来的,偏还以棋局耗着他!心中警惕了,徐兴祖面上就更拿出惶恐之态,“太子英明!明察秋毫!微臣确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元成不为人知地皱了下眉,想着往后再有人说这话就先拖出去掌嘴——明明都是想要说的了,偏偏还这么做作一番!回到玉椅上自拿起扇子摇着,元成漫不经心,“但说无妨!”
徐兴祖俯首应了声“是”,却不就讲,眼角觑着内侍、宫娥们都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才略略舒展了点儿身子,极尽恭谨地向上道,“微臣此来,是为杜尚书之事……”
“徐卿,”元成截口,笑笑的模样看不出是喜是恼,“你忘了我父皇怎么对百官说的?”
“微臣不是替杜尚书说情的,”徐兴祖叩首,他这一向的戏份做得是够足的了,不光振轩那个呆头鹅把他视作知己,太子这儿似也把他看做尚书一党的了,岂不知若非他爹把连环计从头到尾讲给他听,他才不会在杜老儿的事上花那么多心血!“微臣是觉着,总把杜尚书一家这么关着,恐不是长久之计,听说大理寺查了月余,并无杜尚书枉法谋逆的证据,消息传到民间,为他喊冤的声音可就日盛一日,照此下去……”
“徐卿是怕百姓为此事谋反吗?”元成替他把不敢说的话说完,示意他起身。
“微臣不敢!”徐兴祖人起来了,身子却躬得更低,默念着“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话,口中把杜尚书捧得再高一些,“微臣是觉得象杜尚书这样德高望重的臣子,若查无实罪,就该让他早些立于朝堂之上受万人敬仰,也让人看到皇家的恩典,如今这么不明不白的,实在难平天下人攸攸之口,”徐兴祖一副披肝沥胆的模样——爹说为人君者最忌功高震主之臣,岳武穆冤死风波亭即是因为此,那么他们大可如法炮制,把杜子衡也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不光百姓爱戴,连政敌之子都替他抱不平,这样的“臣”又有怎样的“君”会不忌惮?!“微臣以为,再把杜尚书关在牢里,实在是江山社稷之失……”
“哦?”元成挑眉,“我倒不知徐卿是如此推崇杜尚书的,从前怎么未听你提过?”
“微臣从前未入仕途,对杜尚书所知寥寥,其中还多有受误导之处,”徐兴祖面不改色,“只从科场舞弊一案以来,微臣遍听朝中、民间所言,始感杜尚书……”
“说得也是,”元成颔首,生生把徐兴祖尚未展开的长篇大论给截回去了,“只是关于此案我父皇已有定论,徐卿就勿烦恼了。”换言之,也就是你勿再纠缠了。
元成态度淡然,徐兴祖看不出他本意如何,一时出不得声儿:自杜尚书出事以来,他暗地里一直在看,却丝毫看不出元成到底是要倒杜还是要保杜,若说是要保杜,听到举子们上书他面有欣然之气,若说是要倒杜,皇上诏令他办理此案,他又只关不审……正因拿不准他怎么想的,徐兴祖这一向才谨言慎行,生怕元成看出他和杜案有何牵连,只今日听到弄影哭闹,始知杜容琳已然回京,虽不是他盼着的那个人,也总是相去无多了,按捺不住就来求见元成,想在口舌之间促他生疑继而痛下决心,却刚说到个引子就被堵了口,如何能不气闷于胸?
元成见他说完了话,徐兴祖并未如往常般恭敬称是,也不以为忤,似早料到他会如此,若无其事地笑道,“徐卿今日反常得很,是要把象牙板换成铁琵琶了吗?”他依旧拿前朝功名不遂的词人柳永柳三变来跟徐兴祖取笑。
“微臣惶恐!”徐兴祖木着脸躬身,暗暗咬牙,“微臣自恨往昔醉心于诗词音律,空有报效朝廷之志,却无那份才干,如今遇到些微小事,也思前想后拿不定……”
“徐卿这话有些意思!”元成停下扇子,笑吟吟地望了徐兴祖,“那不妨把你思前想后的事说来听听,本王也好替你参详参详!”
“……是!”徐兴祖像是极力不想说的,元成发话了还很是迟疑了一番,及至开口,却一个字也未隐瞒,“杜尚书之女、威远将军之妻杜容琳秘密回京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哪怕能用这个讯息探出元成的虚实那也算是有所得了,省得他妹子整天嫌他这个做哥哥的无用!
徐兴祖毫无废话,元成听了就微微一怔,却还是笑吟吟地道,“她娘家在此,回来也无可厚非。”
“她如今可是罪臣之女。”徐兴祖象就事论事。
“那也治不了她的罪,父皇又未说要株连九族。”
“是,万幸!微臣竟白担心了!”徐兴祖虚虚地拭额,象曾惊出过汗的,“她一个女流之辈,也未带随从护卫,就那么和回纥使团一块儿来了,也不知威远将军怎么安排的!”太子的话意似为不能治她的罪而深感遗憾,徐兴祖喜出望外,小心地掩着思绪,不落痕迹地拖人下水。
“她和回纥使团一块儿来的?那么……住在醉仙居?”元成象压根儿未听到徐兴祖最后一句话,自顾说他自己的,“这就是她的不是了!我可是叫过她‘弟妹’的,她如今家没了,竟宁肯栖身客馆也不先来见过我这王兄,真是岂有此理!徐卿!”
“微臣在!”不知元成那兴味盎然的笑容是何意,徐兴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你带人去醉仙居传令,就说魏、李二妃请威远将军夫人来东宫一见!罢了,今日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好了,切记,这事儿办不好我可要你的脑袋!”
“太子殿下……”徐兴祖觉脑中都混沌一片了,实在难解元成是何意。
元成象未看出徐兴祖的眼都要直了,箴规了几句,便挥手让他退下,眼见他无精打采地出去了,才悠悠地叹了一声,“想看出好戏怎么就那么难呢?争先恐后地把机关指给我看,我还怎么装做不知?”
[正文:(五)机锋(一)]
太子有命,徐兴祖不敢怠慢,次日一大早就领着东宫仪仗往醉仙居去,方到门前,先看到一队车轿已停在那里了,从车楣上的饰徽看,应是出自镇南王府,不觉心头“咯噔”一声,暗忖镇南王莫非已得了杜容琳回京的讯息?——镇南王是先皇最小的堂弟,忠义之名广传天下,尤其与杜尚书私交亲厚,两人一文一武,曾被皇上笑称为当朝的将相和,这一回能把杜尚书扳倒,徐侍郎事后连声感叹说是天从人愿:多亏镇南王爷远征在外,不然事情哪会如此顺当!
徐兴祖是把他爹的话牢记于心的,故一见镇南王府的车轿出现在这里心中就犯开了嘀咕,深怕是和杜容琳有关联的,不由在马上抻长了脖子探望,却是俗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从门里出来要登车而去的可不正是尚书之女杜容琳!
容琳也未想到镇南王府那么快就有了回讯,昨儿振轩才送的拜帖,今儿一早镇南王妃就差人来接她过府……所谓大恩不言谢,容琳并未客套,拾掇了随身之物,带了青杏就要随来人迁居,却是将将登车,就听人急喊,“威远夫人请留步!”
这一声喊细究起来不通得很,须知“威远”二字是李昊琛的封号,要称呼容琳必得是“威远将军夫人”才妥,否则竟像是容琳被册封为“威远夫人”了——足见喊的人有多么慌急了!顺着声音的来处一看,正有人撑了随从的肩从马上爬下来,无甚仪态可言地到了近前,架子倒还端得足,“太子有令,着夫人往东宫一行!”幸亏他来得及时,再迟一步,人要被镇南王接走了,太子跟前交不交得了差都成了小事,她找到靠山替杜老儿反戈一击才是大大的不妙!
从看见徐兴祖下马,容琳心中就起了戒心,面上却不露出来,只疏淡有礼地福了福身子,“徐大人!”虽听说他这新任的翰林院编修不过是虚职,到底也是皇家的敕封,她不会对皇家不敬,“您方才说的是……”她确是急着要面见太子的,却也要看是怎么个见法,若慌不择路落了别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