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岚迟见到他,原本青黑的面庞更添寒意。“你来做什么?”
容宿雾还未答应,却见着颜瑾从另一处门庭中走了进来——看模样像是要来寻人。见到那夜的两位公子并上一位姑娘都在此处,她不由地定了定神,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颜姑娘……”裴岚迟恭敬地一拱手:“还未答谢姑娘昨日之助。”
“公子不必客气。”颜瑾将随身携带的画卷扑在花厅之内,向众人了一声:“不知这书会可开始了?”
“自然。”容宿雾眯起眼睛看了看她,且不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还劳烦公子去通知各处的书商,颜瑾愿意助流沁坊一臂之力。只要订购这位暗香姑娘的书,颜瑾愿意赠送其一副现场所作之画。”
裴岚迟的语气兴奋有嘉:“果真如此,便有劳姑娘了!”他不知为何今日颜瑾会突然出现在书会上帮助自己,不过这一举动,也许会帮助流沁坊在这次书会上起死回生。
容宿雾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容。他看见席若虹和裴岚迟分头离开的背影,凑近暗香的耳边道了一句:“你若是想知道出云是怎么死的,不妨来抱鹤轩做我的写手如何?”
暗香瞪大了眼睛:“恕暗香不能答应!”
“那容某只好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了。”他甩了甩衣襟,径直离去,似乎不想凑颜瑾现场作画这个热闹。
颜瑾素来对这位怪腔怪调的年轻公子不喜。见他方才对暗香轻薄地说了一句话,惹得暗香面色忽变,不由皱起眉头,向暗香询问道:“姑娘被他欺负了么?”
“并,并没有。”暗香低了头,只是被他威胁得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重回抱鹤轩?这个想法她连想也不曾想过。
颜瑾见整个花厅中只有她与暗香两人,况且暗香素来面色淡雅,十分讨人欢喜,她心中一动,问了一声:“冒昧问姑娘,你和裴公子可是订了亲的?”
第二十八章 凤靡鸾吪
“没有……”暗香几乎脸颊绯红,声哑如蚊。
“那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们都是在一起?”颜瑾笑道:“何况他还为你连夜赶制这本书。”她指了指书架上最显眼的那本《南乡子》,上面暗香的名字与她的画配在一起,相得益彰。
暗香垂目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不便向颜瑾透露流沁坊太多的事情。
酿泉在此时突然插嘴道:“谁让裴公子那么轻信碧如,中了抱鹤轩的奸计。一开始看也不看我家姑娘的文章,这时候却当作救命稻草似的!”
“酿泉!”暗香示意她住嘴。
好在颜瑾并不是那么喜欢多事的人,自知问了不该问的事,也便掉头去处理接下来的绘画事宜。
不多时,原本聚集在其他各处的书商纷纷涌到流沁坊内,观看颜瑾的现场作画。因为颜瑾的作画太过精彩,花厅中不时爆发出阵阵的掌声,吸引了更多人观看。加之裴岚迟倒还算讲信用,果真在今日推出了一本全新的小说,让昨日对流沁坊抱怨的书商又纷纷重拾了信心,纷纷定起了其他的书目。不过总体而言,数额毕竟还是不如抱鹤轩。
日暮西沉,各个展厅中的人终于是散去了,席若虹松了口气,赶忙唤来小厮,吩咐他们送准备马车。裴岚迟已经整整两日没有休息,面孔憔悴得让她这个做娘亲的十分担心。
“暗香,你陪着岚儿回去。”席若虹道:“我还要留下来打理些琐碎的事情。”
“是。”暗香点点头,与酿泉一同搀扶着连走路都有些摇摆不定的裴岚迟坐上了马车。
她突然想到碧如的事情还未同夫人交代,不过张嘴的瞬间,席若虹便穿梭来去忙碌不停了。她又不便打搅,只好将话头压了下去。
“走吧。”她吩咐车夫。
裴岚迟累到坐在马车上就已经睡着了。再颠簸的路面也没有能够将他摇醒。最奇怪的是,即使他在睡梦中,眉头也是紧锁的,仿佛心底总有些不快意,会在这个时候爬上他的眼角眉梢。暗香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将他的眉头抚平。
却不料听见裴岚迟在睡梦中说了一句:“出云……你不要……”
她被这句话又唬得将手收了回来。小心翼翼模仿着出云的嗓音问了一声:“不要什么?”
“不要……不要喝……”裴岚迟露出痛苦的表情,不知内心在挣扎着什么。
暗香倏然一下明白过来,心头一怔,继续追问道:“这里面有什么?”
裴岚迟的表情极为痛苦,几乎连呼吸也纠结了起来。他的鼻翼微张,嘴唇翕合之间喘着重重的粗气。
酿泉惊叫了一声:“小姐,你看!裴公子似乎有些不对!”
暗香小心翼翼探了探他的额头,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哎呀,额头好热。”
“难怪不住说胡话。”酿泉喃喃道。方才她听见少爷和姑娘一来一去的对话,纳闷得要死,原来是烧糊涂了。
“好在快到流沁坊了,一会还要劳烦酿泉你去请位大夫来。”暗香将手炉放进裴岚迟的手中,握住他的两只手不断呵气。方才没有留意,这才发现他的手原来如此冰凉。估计昨夜一通赶制,受了风寒,加之操劳过度,已然是病得不轻了。
马车好容易赶到流沁坊,早有小厮出来迎接。碧如见暗香回来了,忙不迭从房中奔了出来,正要向裴岚迟讨罪。想不到裴岚迟却在昏迷的当儿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便是见到了碧如,他忍不住急火攻心,指了碧如道:“还不将这个人给我撵出去!”
“裴公子!”暗香拉住他的袖口:“这件事另有隐情,还请容我跟你细细道来。”
“哼!什么隐情!”裴岚迟一面下车,顺势将脚踹在了碧如的小腹上:“将她打出去,从此流沁坊再也不能提及此人的名字!违者一律罚收月奉。”他气势汹汹,黑了一张脸往前走,却不料脚步一软,晕倒在碧如的身旁。
碧如还想搀他,却早被小厮们拉开。门房消息最为灵通,一见裴岚迟方才的怒火,便对碧如道:“走吧,姑娘。乘公子此刻病了没有重治你!你还想怎么样呢?”
碧如忍痛想前跪走了几步,拉住暗香的衣襟道:“姑娘,你昨日还说会为我向夫人求情,继续留我在流沁坊中……”
暗香咬住下唇,喃喃说了声:“对不起……”在那个时刻,再提及碧如的事情无异于火上浇油,况且今日席若虹一整日都与裴岚迟在忙书会的事情,她根本没有时机开口。
碧如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一分凛冽。
“这个世道,除了我自己,果然什么人都信不了!”她大声说了这句话,慢慢地从地上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暗香好意要去扶她一把,却被她一把推开。
“不用你假惺惺了!”碧如声色俱厉,面若寒冰:“从此我不会再踏入流沁坊和抱鹤轩一步!”这个四处充满文人与文人的世界,连最起码的人情冷暖都不曾有。
暗香为自己的懦弱不堪而后悔。
在碧如的事情上,的确是她不曾尽过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灰蒙蒙的天终于落下了鹅毛大雪。
有人在第二天来报,说是官府衙门的人发现了碧如的尸体,那夜她坐在街头,被冻成了一块僵硬的冰。
第二十九章 昔我往矣
与抱鹤轩的争斗似乎在新年到来之前暂时停歇了。
暗香想起自己出来了这么久,还未曾回家探望过母亲。这日她禀明了席若虹,打算带着酿泉回家去看看母亲。席若虹包了一大袋银子给她,暗香不肯收。席若虹道:“本早该给你,这是那本《南乡子》的书,少了些,不过要等年后才能将剩下的收回来,到时候才能一并给你。这些就将就着买些吃的玩的,当我给你的压岁罢了。只是路上要小心——那雪还未化尽呢!”
暗香只得点头答应了,这边与席若虹拜了年,那边领着酿泉出了大门。
酿泉试探性地问道:“自打裴公子病好了,姑娘还没见着他吧。”
“怎么?”暗香扭头看她。
“我今日早晨,看见公子带着一大堆礼物,似乎去悦书轩拜年去了。”
暗香收了脚步,嘴上却说:“他自是要去的。那日若不是颜姑娘帮忙,我的书压根就卖不动。”
门口早停着一辆准备妥当的马车。虽说路并不好走,不过每逢正月,各家各户总是挨个去访亲探友。雇不到马车,席若虹并不出门,便将自家的马车给了暗香用。
姜家的老宅子离流沁坊挺远,等于要横跨整个城市。加上积雪路滑,来往的车辆人流又络绎不绝,导致暗香抵达的时候,已经天色渐沉了。
那扇门依旧是斑驳的朱红色,上边黄铜质地的门环早已染上了铜绿,也不见有人擦拭。酿泉上前拍了拍门,许久也无人应答。
“没有人么?”暗香想起还有一个奴仆进出的角门,她以前同出云经常往那边进出,以避开家中的其他兄妹。“往这边走。”她领着酿泉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之中。
酿泉道:“姑娘你看,这门口附近的雪都没有人踩过。想必里面的人好一阵子没有出过门了。”
暗香有些担忧,脚步略快了些,踉踉跄跄走到角门,幸好那里是不曾关闭的,她推门进去,门后的雪太厚,她与酿泉推了半日才推开,走进去,偌大的后院空无一人。
有一只藏在檐下的乌鸦见人来了,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有人吗?”暗香惴惴不安地唤了一声。
“谁呀?”一位老妪用极其沙哑的声音应答道。
暗香寻声而去,后院的最角落里,有一间阴暗的屋子。她辨认了许久,终于开口道:“是赵嬷嬷吗?我是暗香!”
她记得这位赵嬷嬷是出云的奶妈,对出云极好。出云走的时候,赵嬷嬷还暗自哭了很多次,后来就一直守在这座老宅子里,与母亲相伴。
“是七小姐?”赵嬷嬷躺在床上,伸出一只瘦小而僵硬的手来。
暗香忙握住她的手问:“我娘在哪里?”
“走啦!半年前,和一个男人离开这儿了!”赵嬷嬷摇了摇头道:“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这座老宅子等六小姐回来……”她说的六小姐,便是出云了。
“男人……”暗香瞪大眼睛,“我娘有没有告诉你她去哪儿了?”
赵嬷嬷喘了口气道:“京城。她上京城去了!”
酿泉眼尖,看见一只肥胖的老鼠在阴暗的角落中爬来爬去,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姑娘,我们快走吧,这里实在可怕!”
暗香原本打算再问赵嬷嬷一些话,不过她看见赵嬷嬷十分困倦的样子,忍不住把自己的那包银子放在她的枕头边上,低声道:“等天气暖和了,我再来看你。”说罢就要放手。
想不到赵嬷嬷却拽住了她的手问:“六小姐呢!七小姐去外面这么些时日,可曾见到六小姐?”
暗香闭了闭眼睛,轻轻地说:“出云姐姐已经去世了。”
“啊……”赵嬷嬷的手一松,惊异地几乎叫了起来:“不可能!我前些时候还见过六小姐!她还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地腻在我怀中撒娇。”
暗香安慰她道:“赵嬷嬷,你许久没出门了,兴许是做梦吧……”她不忍再看,和酿泉一齐出了门,叹了口气。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暗香吩咐车夫道。
她抬起双腿,蜷缩着坐在马车之中,车窗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朦胧的暮色之中,姜家老宅的前面,似乎有个极淡极淡的人影,模糊地立在门边。暗香以为是自己眼花,当她掀窗再看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然不见了踪迹。
仍旧是铜绿色的门环,斑驳的朱漆大门,孤寂而凄凉地立在那儿。
没有红色的灯笼,没有正月的喜庆,有的只是一片芳草萋萋的过往。
酿泉见她神色漠然,不禁安慰她道:“姑娘莫要伤心,这大过年的,应当往好处想。没准夫人在京城读了姑娘的书,会回来流沁坊中寻你呢!”
暗香扯开一抹笑容,点了点头。“但愿吧。”
车行不久,车夫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二位姑娘,车坏了。”
“啊?”酿泉掀开车帘,与车夫一同跳下了车。
那车轱辘似乎浸水太深,木轴发胀,其中的一只车轮转也转不动了。
“想想法子,不能荒天野地停在这种地方!”酿泉虽然是个小姑娘,为人处世却毫不含糊。这种时候,她的声音让暗香充满勇气。
“附近有没有客栈可以让我们权且住一晚?”暗香探出了头。
车夫摇摇头道:“正月里,很少有客栈做生意。大家都回乡过年去了。”
“没有其他的法子么?”暗香问。
车夫道:“至今之计只有祈求过路的车马载我们一程。或是我将这匹马先骑回去。二位姑娘在此稍后片刻,我回禀夫人再派一辆马车前来接你们。”
“不妥不妥!”酿泉摆了摆手:“这黑灯瞎火的,我们两个姑娘家在这冰天雪地里,被人欺负怎么办?还是等过路的吧。”
第三十章 华服公子
“不妥不妥!”酿泉摆了摆手:“这黑灯瞎火的,我们两个姑娘家在这冰天雪地里,被人欺负怎么办?还是等过路的吧。”
暗香点头称是。
她将原本带去探望母亲的点心留了几块在路上吃,是以现在寻了出来,分给其他两人。
这一趟年拜的可是当真不顺啊。
等了大概有一个时辰,暗香手炉里的炭火已完全没了温度。她与酿泉下车踱了踱脚,却瞥见远远的有一盏车灯驶进。
“哎……”酿泉朝那边招了招手,“有人吗?”
“何事?”是一个娇美清脆的声音,带着略微的警觉,朝这边问了一声。
“劳驾这位姑娘,我们的马车坏了,不知可否顺路搭载我们去放鹤州城南的流沁坊中?”酿泉走上前去应对,口齿伶俐,十分得体。
一只手随口撩起车上的帘子,拎了一只灯笼出来照路。只听方才那个声音道:“我家主人说了,车厢内窄小,只能容纳你与那位姑娘。”
“那就多谢了!”酿泉心下一阵喜悦,搀扶了暗香上车,顺带嘱咐车夫卸了车,一路小心骑行。
拎灯笼的丫头递给酿泉一个脚垫,让暗香垫了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