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份低也有好处的结论。好比在船上这几日,正面都没照过。
“姑娘起的好早啊。”带着斗笠身穿蓑衣的船夫阿大手提一根竹篙,竹尖上滴滴答答掉水珠子。
她们坐的是客船,比永福号大三四倍,船夫就有八九个,由阿大领着。构造上,以大小帆收风势提减速,尾舵调向,竹篙顶浪入港,不用桨,一日能走多少,主要看天公是否作美。
“阿大,今日顺不顺风?”不敢把自己的底掀开来,只问些大家都知道的。
“今日偏东风,算顺的。弯过这峡谷,就进鹿镇港,我们歇两个时辰,之后就要连走两日船了。”船阿大伸手抹把脸,峡谷窄,风成小漩涡,细雨突然四面八方乱来。
“鹿镇?”墨紫想了想,“离玉陵边界很近吧?”
“三水五峰之隔,行船两日就到了。”船阿大常走远程,对这一带十分熟悉,“我出发前,听回来的船帮子说,有很多玉陵百姓逃难到华州,沿岸景象很是凄惨。鹿镇就是华州的,算是很繁华的大镇了,却不知有没有难民?”
“人多的地方,有难民也不怕。”墨紫此刻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和心情。有战就有避战的,她自己就是难民之一。
突然嗅到烧东西的味道,“这是什么味儿?”
船阿大的脸色立马有点怪异,指指船后面,“有个姑娘在那儿烧纸……我见她是小姐身边的人,不敢说什么。我瞧姑娘你是个好说话的,要不,你去跟她说说?在船上弄这个很晦气。咱行船的,最忌讳死人和这些沾边的不吉利东西。”
船阿大把纸钱二字说得糊里糊涂,但墨紫听到他后面的话,就大概清楚那意思。
有人在船上烧纸钱。
那会是谁?
墨紫也很好奇,欸了一声,往船后头走去。在拐角处,就听到了那人小声说话。
“……我知你是恨着去的,心里不服气不甘愿。小时候你就说过,以后要当主子。我也早劝过你还是安分守己的好。你从不肯听的。如今去了,眼睛仍睁着。这争强好胜的性子,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是人各有命。不是你的,即便再用了心也无枉然。希望你想开了,早日投胎,重新做人。今后年年清明,我都会给你烧香送钱,就怕你倔脾气,得罪了阎罗小鬼……”边说边饮泣。
墨紫跨出一步,侧目瞧见在船栏之内,那姑娘一身白裙白束带飞舞,发丝让雨打湿了,一手拭着眼角泪珠,一手拈着烧成火花的纸钱。木墩上有一只麒麟香鼎,里面插三支线香,风雨之中燃得有气无力。
“白荷?”看清那女子后,太让墨紫吃惊。昨晚是小衣和绿菊在裘三娘舱房里值夜,早上醒来就她一人在,还以为白荷又积极伺候大小姐去了,没想到在这里做着这般诡异的事。
“墨紫?”白荷有些慌乱,手里慢放了一步,火烧到手指头,烫得摸耳垂。“你起得那么早?”
“什么人过世了你这么难受?”墨紫记得,白荷除了刘婆子这个干娘外,再没有亲人了。“一点儿也没听你说起过。”
“嗯——那……那是……没谁。”白荷匆忙把纸钱洒到江里。
“艾莲。”从天而降的声音。
小衣没树爬,改爬桅杆?墨紫却笑不出来,“什么?”
“艾莲没了。”小衣横坐在二楼舱栏上,呆呆板板没有表情。
艾莲没了,也就是,艾莲死了。
“怎么可能……”虽然看艾莲那晚的情形却是不乐观,但她跟爹娘出了裘府,墨紫认为至少比待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里好,有亲人可以照顾,也许会慢慢调养好。“咱们都出发十多天了,哪传来的消息?”
小衣看着天,等烧饼的空白面孔。
“艾莲出府第二天晚上就没了。”白荷见小衣说出来,不再慌张,“她爹娘上府门口哭来,被挡在外头。小衣听到的。”
裘府的任何角落都可能有一双静静聆听的猫耳朵。
艾莲虽然不是弱质的善良女子,倒也不是什么狠毒的。可以说她贪慕虚荣,也可以说她心计过重,但经历过情妇骄傲,小三有理,物欲横流的千年后文明,墨紫对以上两点的指责没有古人的激烈。而艾莲想要当主子的志向,更不是她能鄙夷的。充其量,她认为艾莲不够聪明,明明不用通过裘五那个花痴也能获得地位的方法。
艾莲,是等级森严制度下的牺牲品,失败执行阴谋诡计的倒霉鬼。要论比她坏的,张氏首当其冲。要论比她狠的,四奶奶,裘三娘,甚至墨紫自己,人数众多。
墨紫走上前,从白荷手中拿过最后一把纸钱,用燃香点了,“那怎么今天才烧?”
“小衣昨晚上才告诉我。”白荷眼睛又红了一圈。
“小姐不让我说。”大概就怕有人难受。
“艾莲和我差不多同期进的府,一起学规矩。我们那时还是小丫头,无话不说的。后来她跟了太太,而我本就是姑娘买的,这才慢慢生分了。前两年,她让四爷收了房,有一回在桃林里头遇到我,还挺高兴说了好一会儿话。以为她的好日子开始了,谁想到走得这般凄惨。我想,要是当年我能求姑娘用艾莲,没让她跟太太就好了。”人走如灯灭,而艾莲的光还未耀眼,就成了青烟。这究竟是为什么?
“白荷,这跟你一点没关系。如果那时候艾莲就想当主子,即便她跟着姑娘,也会想办法接近裘四裘五的。你和她本不同路,就注定结局会不同。自己别给自己乱扣责任。”墨紫和艾莲完全没有交集,不伤心,但唏嘘。艾莲如果跟了裘三娘,而不是张氏,或许能走出另一番气象。
然而,如果只是如果。
就像她快死的时候遇到了裘三娘,死里逃生,那今后会不会因为裘三娘而丢性命,谁又能知道呢?
只能说,在自己能做选择的情况下,多多考虑再决定,免得将来后悔。一旦想清楚而踏出去,便是结局不好,也不觉得后悔就是。
“可我心里难受……”白荷轻声呜咽,不知怎的,越哭越伤心。
没有亲人的白荷,对那份曾经年少的情谊,格外珍惜吧。
墨紫无心为艾莲做什么,却想给痛哭的白荷安慰。手中的纸钱化为灰烬,飘散四方,她从香炉里拔了一线香,双掌齐对,向灰冷冷的天空,长躬深拜。
“艾莲,若你香魂不散,徒惹惦念你的人伤心。人生如梦,一场方歇,一场又起。我等同为丫环,深知你苦。在此向天地神明为你祈愿——”第二拜。
白荷忙拈起香来。
小衣在墨紫和白荷两道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翻身跳下,也拿起一道香。
“保佑艾莲早入轮回,来生否极泰来,一世平安康乐。”第三拜。
三人九拜一完,江上突来一阵大风,吹得她们遮面垂眼。待风过,一抬头,见到天边乌云乍然明亮,玫瑰色的阳光透了出来,在江面上泛起粼粼金光,漫天的雨针轻盈如雪绒,渐渐升上天空。
这番奇景来得正是时候。
白荷双手合十,双膝跪地,一声大慈大悲。
船弯出峡谷,进入鹿镇的内河。墨紫还不知是否真有神明显灵,已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深深震撼。
那是——
两岸悲苦花香
第一卷 欺我 辱我 我不忍 第101章 玉陵飘香(二)
第101章 玉陵飘香(二)
衣衫褴褛,面容凄苦的人群,从八旬的老翁到哇哇啼哭的婴孩,从骨瘦如柴的男子到无力站直的女子,密密集集将鹿镇内河的两岸填满。
然而,在这群痛失家园的人中,最常见的不是行李包袱,而是花。
不错,鲜花,各种各样的鲜花。
白茶,红凤仙,三月桃花,四月梨花,黄灿灿的向日菊,紫漾漾的杜鹃,春日里所有的花都在他们的手上盛放至荼蘼。
然而,当墨紫仔细看,就发现一半以上的花已经败了,焦黄着花瓣,蔫儿巴在枝上。若再往地上瞧,竟有层层的花瓣,几乎踩烂成乌黑的泥,仅有最上面的还有些粉白红色。这两岸的人不是最先到的,可能也不是最后到的。
“老天爷,这些是哪里来的人?”大周太平盛世已久,即便白荷曾随裘三娘在外走动,也未见过这么多张痛苦的面孔。
“应该是玉陵难民。”听到艾莲的死,墨紫可以故作冷漠,但她说到这四个字时,悲从心中来。
“难民?”白荷怔怔看着那些人,“玉陵真的破国了吗?”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不会了解战争有多残酷
墨紫咬着牙,眼都眦红了。她是和平年代的军人,但在多次潜水艇遇难事件中参与营救任务,亲眼看着战士死去而无能为力。以为自己这样的心志够坚强,可她看到玉陵的难民时,所受到的冲击竟然巨大到淹没脑中一切,不能思,不能言。
因为自己是玉陵人,在远离玉陵的洛州感受不到的国破家亡,终于刹那涌现了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心痛,要将自己身体撕裂成片片。
“大船大船”孩子们的声音,稚气的,还不能完全理解现实的,尚未放弃未来希望的。
“三位小姐,买花吧。”一个声音随船跑动了起来。
“小姐,买我的白茶吧。”第二个声音跑动了起来。
买我的桃枝……买我的春杏……好多声音跑动了起来。
声音变成了十几个大孩子的脸,他们跟着船跑,小手伸得高高的,仿佛那样花就能让墨紫她们看清了似的。
“大姐姐,我过江的时候才摘下来的百日红,还能开好久好久,买吧。五文钱就行了。弟弟病了,想吃肉包子……”孩子中个头最矮的小姑娘,大概七八岁,一脸脏污,手臂细得跟旁边孩子的桃枝一样。
她跑得很快,但由于太瘦小,又穿着大人的衣服,碍手碍脚,很快被大孩子们拉到了后头,只爆发一声哭,然后就消失在墨紫的视线。
适者生存,弱肉强食。说出来多简单,可当墨紫面对那些苦苦哀求她们买上一枝花的孩子们时,她无法将这个规则套用上去,因为实在太残忍。
“可怜啊。”船阿大走了过来,摇头叹息,“多半是从玉陵百花洲逃过来的,那里一半以上是花农。这个季节本来会有成千上百船花运到华州各个码头,再转卖全国。听说百花洲的人视花如命,全靠花季赚取一年的生活。这些人手里的花如今就是他们唯一的家当了吧。”
运花船如今运了种花人来,怪不得这般凄楚的两岸,却散发那么浓郁的花香。
可惜,种花人无力护花,看花人无心赏花。
买花吧……求求你们……花就要谢了……谢了就换不到钱了……很饿……真的很饿……摇摇欲坠的花儿,是他们实现小小盛宴的最后机会。
“停船。”墨紫听到有人说。
不是白荷。她已经哭湿了一条绢子,两眼泪朦胧,根本说不了话。
也不是小衣。她是个不爱开口发号施令,喜欢用行动表现的丫头。
叫停船的人,是墨紫自己。等理智回到头脑里的时候,她未及苦笑,就听到——
“不能停船”
墨紫抬头看,见萧二郎深皱眉头,从二层的舱板上自上而下,俯视着两岸。
“停了船,你打算怎么办?”将目光收回来,萧维冷冷看着墨紫。
墨紫当然知道,停船是荒谬的。那么多难民,以她八两银子的财产来救,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她再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
“停了船,我可以给那个小姑娘的弟弟买包子。”是的,她用包子救人很拿手。
萧维瞥了一眼,看不到什么小姑娘,可他并不笨,能明白墨紫的意思,“帮了一个小姑娘,还有那些小孩子呢?你能帮到每一个人?即便能帮他们一顿,帮得了他们三顿,一个月,一年,一世?”
石磊上得前来,同样也是皱着粗眉,“好心有个鸟用真是妇人,头发长见识短。”
帮得了一个是一个。她把自己的银子全拿出来,好歹能买两箩筐的馒头。那个病重的弟弟,吃饱了,也许就能有抵抗力,也许就能活下去。还有那些手里的花就要谢掉的孩子们,饱了一顿,就能多捱两天,得救的机会没准就多两成。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这么艰难的条件下,最先遭殃的是孩子。
墨紫张了张嘴,心里的话就在舌头尖上转,但她最终默然了。永福号她能让萧二郎滚蛋,这艘船上她只是个二等丫环。而即便船能停,能买十筐二十筐的馒头,只会让玉陵的百姓抢红了眼,一旦引发暴动,后果不堪设想。
“萧将军说得是,是墨紫想得简单了。”秋泉的眸子妥协地低垂,墨紫一手拉白荷,一手拉小衣,往前头船舱走去,“难民人数众多,行船也恐生波折。未免夫人姑娘们受惊,还请加快船速,早日进镇里面好。”眼不见为净。
“这丫头怎么回事?一会儿不动脑子要停船,一会儿开了窍似的要快跑,什么话都让她说了。”石磊揪着自己的大胡子往后迅速一瞄,又看回岸上的难民,“也不知道玉陵国内究竟什么形势。咱离上都两个多月,为了拿那个家伙,都不能和兵部联络……”
叽里咕噜抱怨了一通第一贪官,发现萧维没给他一点反应,就用力拍肩,“白羽老弟,想什么那么出神?”
“那丫头喊我萧将军。”很奇怪的感觉。
“呃?”石磊粗枝大叶,“大概觉得将军威风。公子公子的,我都嫌娘。”
“看来皇上派去的调和使团没什么用处。大求一向野心勃勃,吞到嘴里的肉不会吐出来的。”萧维从难民的数量和时间推算,“玉陵恐怕已经亡国了。”
“那大求会不会打过来?”狼子野心,乘胜追击的可能性很大。
“这要看大求如今的战力如何。若攻打玉陵耗费过甚,必定偃旗息鼓,休养生息。而且,要将玉陵之民变为大求之民,也非一朝一夕可成。”萧维估计多半不会立刻进犯大周。
“玉陵国小却土地富庶,豪商巨贾何其多,且个个富可敌国,如今竟都成为大求统治之民,真是可恶之极。”大求等于吞了无数的黄金珠宝下去,石磊大觉不平衡,“早知如此,我大周该先发兵才对。百年前,玉陵本是我大周国土。”
“四国相安甚久,谁想得到。”萧维也只能说说而已。其实,该想到的。三年前,南德,大求和玉陵三国使者在大周上都齐聚,大求太子亲自带人来的。那个才十九岁,如谦谦君子的男子,却让他不经意看到夺人心魄的眸光。
“鹿镇也调了重兵布防。”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