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锦盒做工精美,乃是订制的去锦斋专用盒子,故此一眼便认得出。
可是,这卖出门的瓷器,又拿回来做什么?
去锦斋打开门做生意也有几年了,这样的情形可还是头一遭呢。既使客人手头不便,也从来没有来退钱的。光顾去锦斋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之人,极要面子的,就算后悔了,送去当铺也不会拿回来。
至于东西有问题要退货,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每件东西都售价不菲极其可观,来买东西的人自是看清楚了才买走。再说摆出来的瓷器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据说对不满意的成品,东家连折价出售这样的例行处理都不肯,必定要让人砸成渣子埋掉。
小伙计心里好奇。嘴上却是不敢问。而铺面里头的丁二掌柜,却是不能不问了。
迎上来寒暄了几句。丁掌柜便指了指那两个盒问道:“吴先生此来……?”
吴启辉笑了笑,道:“丁掌柜请了,实在不好意思,最近手头有点儿紧。这两件瓷器,可否借贵铺寄卖一下?”说着示意吴启健将锦盒打开。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不说退货,也不提退钱,说是寄卖!
丁掌柜心里冷笑了一声,你当去锦斋是什么地方?脸上还维持着笑容。道:“说起来吴先生和小店乃是首次交易,都是小可没说明白,我们这里实在是不能寄卖的。”
吴启辉四下打量一下,摆放瓷器的高几还有两三个空位,想来是卖出之后还没来得及补上,果然是宁缺毋滥。便指了指那几个空位,笑道:“从前不做,如今可以考虑做,这不是有空位嘛。”
丁掌柜变了脸色,去锦斋的主顾都是极体面的雅客。即便是大家子派过来的管事,也都是由头脸的人物。这位吴先生,上次便匆匆买了东西去。一时也不知其底细。如今又拿回来要寄卖,脸皮也算够厚。
将声音放冷了两分,丁掌柜坚持道:“本店确实是不做寄卖的,这个小可实在做不得主。”说是做不得主,其实就是做主让你走人的意思。
吴启辉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更,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丁掌柜的话似的,只管自顾继续说道:“我看可以就摆在那两个位置。”说着用手点了两个地方,正是之前买去的两件瓷器摆放之地,只是此时已另行摆放了一件玉壶春、一件梅瓶。
接着又道:“丁掌柜的放心。寄卖的规矩自然要守的,贵铺可以收两成的费用。”
丁掌柜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这人也太不懂事了,别说根本没同意。即便同意了,你竟然还要指手画脚说东道西不成?总算他在商多年,恶语伤人之事还是做不出的,只淡淡指了指门口,直接下了逐客令,道:“吴先生请了,此事不必再谈。”
吴启辉学着丁掌柜的手势,却是指了指已经打开的两个锦盒,道:“丁掌柜再权衡权衡,不妨好好看看,实实在在是好东西,寄卖此处绝不会影响贵铺的招牌。”
丁掌柜用余光瞄了一眼,心想本来就是我们去锦斋的东西,自然不会砸招牌,这个还用你说!只是没有这样拿回来重卖的道理而已。依旧摇头道:“多谢吴先生抬爱,小店实在没有这个规矩。”说着再次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请”的方向自然是大门了。
吴启辉满面遗憾之色,摇头道:“有眼不识金镶玉!如此便算了,我另去找别家就是。两成的费用还怕没地方招揽!”
丁掌柜听了这话倒是警觉起来。这瓷器行当门道极多,古瓷新瓷仿瓷,多有不同,去锦斋名声在外,也曾有仿制的。难不成这人是个骗子?先装模作样买两件去锦斋的真品,明知不能寄卖还是过来搞点动静,然后将仿品拿去别家当真品寄卖亦未可知。
想到此节,丁掌柜又盯了两眼锦盒里的瓷器,忽地觉得似乎果然与原来的不同。因铺子里的东西质量精、数量少、价格高,故此走货并不快,多有放上个把月也未成交的。丁掌柜日日在铺子里把玩,每一件都是熟悉得很。
他立时在心中认定了自己的想法,猛喝了一声:“慢着!”却是冲着正要将锦盒合上的吴启健说的。
丁掌柜走上两步,冷笑道:“这两件根本不是我们去锦斋的东西!你个混账东西,竟敢骗到去锦斋头上!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东家可是官家出身,是能随便欺负的么?!”
“士”和“商”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有官员背景的铺子自然要硬气很多。
吴启辉瞪大眼睛,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这是你们去锦斋的东西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拿你们自己的东西到你们这里来卖呢?”
这么说来,不可理喻的还是咱了?!丁掌柜心中火起,怒道;“咱们外头说话去!”这屋子里全是瓷器,当真动起手来可不是好玩儿的。
吴启辉不搭理他,转身冲吴启健道:“包好,咱们走。好东西自然有人识货!”
见他们一副果然要走的样子,再说那两件瓷器实在和自家的东西相像,丁掌柜如何肯让仿品流到外头去,向旁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外头拦着,自己则入内去找大掌柜。
吴启辉不慌不忙等吴启健将锦盒收拾停当,又装模做样检查了一番,口中故意对吴启健道:“这等贵重东西,一定要好生包好,打烂了一点儿,卖了你都不够赔的!”
“呵呵,”背后忽然传来一名老者的声音,浑厚低沉。
吴启辉回身看时,只见一名老者,穿着酱色团花长袍,通身无任何饰物,连头上用的都是木簪,面容十分和气,想来应该是去锦斋的大掌柜了。自己也不忙说话,只拱了拱手。
那老者也拱手还礼,笑道:“老夫丁进德,先头招呼吴先生的是我侄儿。”
去锦斋的东家乃是原门下省的给事中陈谦奇,确实是有点来头,但铺子却是由丁家打理。这个吴启辉早已打听明白。
陈谦奇和丁家的关系其实就像陈姑娘和吴家的关系。
陈谦奇自幼爱书画,少年即有文采斐然画风细腻之名,而且家中姬妾甚多,有二十多位,是有名的风流才子。不到二十岁就高中榜眼,风头极盛。只是之后仕途平平,在门下省多年,争夺门下侍郎的位置不成,心灰之下又逢丁忧,索性急流勇退,潜心陶瓷之道。
只是陈谦奇自己当然做不出瓷器来,便找了丁家合作。
丁家也是陶瓷大家,在京城一带甚有名望,尤以彩瓷见长,以烧制红釉、緑釉、青釉、彩绘器物为主。再就是以经营之道闻名,丁家的掌柜,内通陶瓷,外通世故,兼且精明过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丁老掌柜听了丁小掌柜的说法,心中却觉得有些奇怪。
丁进德今年五十三了,从小跟着父亲混迹瓷厂,十四岁进了家族的铺子学生意,从小伙计做起,不到三十岁便做到了独挡一面的大掌柜,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了。
只是今日之事透着蹊跷,若说此人是骗子,他能骗了什么去?之前可是真金白银花了差不多一千两银子买了两件东西去,难道假货还能卖出比真货高的价不成?
再说,肯花高价买瓷器摆件的,都不是一般人家,眼光毒辣得很,一般的货色根本入不了人家的眼。而做得出好货色的,又何必仿制?所以去锦斋开铺几年来,虽说也有冒牌的,都是以次充好,偷偷摸摸做些桥段,低价卖给一些小康之家而已。像今日吴先生这样的,实乃前所未见。
可若说此人不是骗子,那么到底意欲何为?看起来也是个体面人,既使手紧,也不至于就跑来胡闹吧。
丁掌柜转念之间已思谋了许多,脸上不露声色,只管招呼吴启辉到里头详谈。
☆、第一百六十五章 斗瓷(下)
吴启辉有备而来,自是从善如流,带着吴启健,跟着两位丁掌柜直入内堂。
丁老掌柜并没有在紧挨着铺面的会客间停留,而是一直穿行过去。
推开去锦斋的后门,后头竟然是个小院子,虽说不大,胜在简洁整齐,看起来十分悦目。院子之后另有几间屋子,估计是掌柜等人起居之所。明堂之前却有一间小凉亭,不过四根木柱,黛瓦顶棚,精致小巧。
丁老掌柜便将吴启辉带进了这个亭子。
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看来刚才丁老掌柜便是在此品茗。
到了此地,丁老掌柜是主人家,态度从容,让了坐,亲自执壶倒了杯茶给吴启辉。
吴启辉欠身接了,论起来,他实实是晚辈,并不敢拿大。
丁小掌柜却是认定吴启辉乃是寻事之人,虽然也在一旁坐了,眼神仍是恶狠狠的,一时看向吴启辉,一时看向吴启健手中的锦盒。
丁老掌柜不动声色地看了丁小掌柜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吴启辉自是极端得住的人,绝口不再提寄卖瓷器之事,和吴老掌柜只管谈论别事,从杯中的茶,到桌上的茶具,再到亭中摆设的盆景,都拿来探讨一番。
丁老掌柜也极沉得住气,二人你来我往,说得十分热闹,心下都不禁暗暗佩服对方见闻广博。眼看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吴启辉站起身来,笑道:“叨扰了这许多时候,多谢丁老掌柜的好茶。”这是告辞的意思了。
丁小掌柜早已听得不耐烦,只是有大伯在座,并不敢开口。此时见吴启辉要走,忍不住冷笑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要走,把那两件东西留下!”
吴启辉愕然望向丁小掌柜,奇道:“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留下?”
“你的东西?”丁小掌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明人不说暗话。什么你的东西,是你仿制的我们去锦斋的东西!我们不追究已是宽大了,你还想拿回去骗人么?”
吴启辉困惑地望向丁老掌柜,问道:“如今观音瓶和云龙碗竟是去锦斋专营的么?晚辈倒实在是闻所未闻。”
丁老掌柜踌躇了一下,尚未开口,丁小掌柜已喝道:“观音瓶和云龙碗自然大家都能制,可是要打我们去锦斋的名头,那就不行了。”
吴启辉毫无心虚之态。摊了摊手,凝声道:“这位丁掌柜,我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这个不是你们去锦斋的东西,更加谈不上打什么去锦斋的名头。我让你看,你又不肯看,跟你说,你又不肯信!我要走,你又不让走!去锦斋就算厉害,也没有这么霸道的道理吧。”
丁小掌柜一时语塞。只怒目看着吴启辉。
丁老掌柜心中一动,接过话头,打了个哈哈。笑道:“吴先生别急,能否取出来让老夫开开眼界,鉴赏鉴赏?也见识一下吴先生眼中值得在去锦斋摆卖的好货色。”话中还是难免露出些轻视之意。
吴启辉但笑不语,挥手示意吴启健将锦盒打开。
吴启健却是极小心,先将桌上的茶具移开,腾出地方来,再将锦盒放好,之后才打开盖子,轻轻将那胭脂红的观音瓶取出来。在桌上稳稳摆了,又将锦盒撤去。
“这个不是……”丁小掌柜的话好像被腰斩了一般。后头的再也说不出来。
这个确实不是去锦斋的出品。
去锦斋也出品不了这样的东西。
丁家已彩瓷见长,红釉的东西不知做过多少。鲜红不必说。宝石红,朱红、鸡血红、积红、抹红、桔红、枣红自然都是有的,乃至杏子衫、珊瑚釉、豇豆红、乳鼠皮、美人醉也能做出来。
可是,现在这种流光溢彩的红色,丁小掌柜没见过。
“紫晶逊其鲜妍,玫瑰无其娇丽。”吴启辉轻声复述了一边梅清对胭脂红的描绘。
丁老掌柜将头凑近去细看,色泽之娇艳妩媚,真真儿是动人的观音。随后双手将那观音瓶拿起,入手沉重,胎质十分密实,辗转观之,只见瓶底一个长方形的朱色款识,只有两个字“青窑”。
“青窑?”丁老掌柜疑惑道:“吴先生这件瓶是从何处所得?这青窑是在什么地方?”
吴启辉笑而不答,问道:“另一件还要看么?”
“看!看!”丁老掌柜连声答道。
等云龙碗摆上桌子,丁老掌柜立时伸手拿了起来,翻过来看时,果然碗底的款识仍旧是“青窑”二字。再细看那碗,心下愈发吃惊。须知精品可遇而不可求,自己刚见到那观音瓶,已是叹为观止,再见到这云龙碗,益发知道实在是天外有天。
丁小掌柜倒是心直口快,将两件瓷器反复观摩了半日,忍不住道:“吴先生手上有这样的好东西,今日到底所为何事?不如明明白白说了就是。”
吴启辉奇道:“我开始就说得很明白了啊,就是想在去锦斋卖啊。你不信而已。”
丁老掌柜和丁小掌柜猛然醒起,光顾着看好东西,而这两件东西虽好,可是和自家之前卖掉的两件一模一样啊,所以才不信寄卖之辞。
那么,为什么会一模一样呢?
显然这两件东西是最近才照着去锦斋的东西做出来的。
人家做的还比自家做的好。
好很多。
丁老掌柜沉吟了一下,问道:“吴先生果然是要在本店寄卖么?”
“对!”吴启辉点点头。
“卖价如何?”
吴启辉说了两个数字,正是之前买去价格的两倍。
丁老掌柜立时拍板,道:“如此我们去锦斋便买下了!”转身吩咐丁小掌柜赶紧去柜上拿银票。
吴启辉收下银票,心中高兴,今天的任务基本完成。
丁老掌柜坚持又问了吴启辉的落脚之地。
为了方便出入,吴启辉如今赁了一所梅清宅子附近的小房子居住。这个本来就是要告知的,以便日后联络,吴启辉便痛快地说了地址。
吴启辉前脚刚走,丁老掌柜后脚便派人将两件瓷器好生收了,又让丁小掌柜将吴启辉两次过来的细节认真回想一遍。
丁小掌柜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一阵,道:“这位吴先生上次过来根本没说什么,直接买了就走了。对了!他说了一句,说这两件东西是他师傅要的。”
“他师傅?”丁老掌柜目光闪烁,寻思了一阵子,一时不得要领,便派了机灵的小伙计到吴启辉的居所附近去打听。
吴启辉的姓名和身份很容易就问到了。
听说来访的吴先生竟然是江右吴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吴启辉,丁老掌柜吃了一惊,这吴家是要干什么?
丁家和吴家都在陶瓷行当,算是各有千秋,不过丁家主要在直隶一带经营,而吴家盘踞江右多年,交道不能说没有,却也只是表面功夫。
再听说吴家最近由副族长吴贵中带领,来了不少青年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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