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曾经对我说,她从悬崖上摔下之后,便记不得前事了。”薛扬望了贺郎中一眼,思索片刻道。
贺郎中微微颔首,又道:“原来如此。夫人宿疾未及时得到医治,以至于忘记前尘,实属正常。而近日之事,我观夫人面色苍白,心悸恐慌,恐怕夫人今日出门,不小心见到旧人,回想起旧事,这才反应如此剧烈罢。”
“我看她情绪并不稳定,今后怕难以恢复,我们该当如何?”一想起英娘那副见鬼的模样,温良辰便十分发愁,身体之病姑且有药可医,但,若是心病呢?
她很清楚地知道,心病无药可治,温良春便是前车之鉴。
果然如温良辰所料,贺郎中接着便道:“老夫方才为夫人诊断,夫人明显心中有事,老夫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略开方子,助她压惊。若她思虑过重,无法坦言,走出记忆的羁绊,老夫也是无可奈何,只盼她早日想通,莫要痛极攻心。”
言毕,贺郎中站起身,朝她拱手行礼,再顺手提起自己的药箱,也不等温良辰发话,自顾迈过门槛,潇潇洒洒地离去了。
纯钧在旁抽抽嘴角,秀眉微蹙,不满地说道:“这贺郎中好大的架势,竟然如此无礼。”
温良辰摆摆手,抬头皆是道:“贺郎中从小瞧着我长大,有些气性儿实属正常。大约他如今还气着呢,去年我将太医院原判请来家中,为祖父和大哥哥瞧病,却不巧独独忘了他。”
贺郎中少年不得志,当年距离考入太医院,仅有一分之差。后来,贺郎中辗转多处医馆,最终在公主府落脚。温良辰孩提时调皮捣蛋,摔伤磨破皮乃是家常便饭,襄城公主爱女如命,女儿若有磕着碰着,便不分青红皂白地传贺郎中过来。
贺郎中被折磨得够呛,跑得他几乎腿脚断掉。谁知温良辰身子骨又强,贺郎中想要报复这个小丫头,开几副苦药给她尝尝,都没有逮住机会。
怨念积压渐深,造就了贺郎中鼻孔朝天。
如今,他这么大把年纪,还要被温良辰抓去医馆瞧病,若是达官贵人也就算了,谁想到上门来的全是穷人,眼高于顶的贺郎中年纪越大,脾性也随之越发地古怪起来。
温良辰却是完全随他,有才之人,谁没个脾气可言呢。
纯钧恍然道:“原来如此。”
英娘在纯钧的伺候下,灌下半碗粥下去,终于能够回过神了。
温良辰和薛扬亲自进屋,坐在一旁,等待她的解释。
见二人一副问话的架势,英娘兀自垂着头,坐在榻上发怔。不过,温良辰却十分心细,瞧见她双手紧绷,指甲用力地抠住被角,将那褶皱处扯出几道深深的痕迹。
薛扬自知不会说话,不敢冒昧开口询问,只好转过去向温良辰求救。
温良辰见他面露茫然之色,心中无语,硬着头皮,朝英娘柔声道:“英娘,今日到底发生何事,令你如此心焦?若碰上为难之处,你放心交由于我,放眼这京都,还没几个人敢得罪于我呢。”
英娘往内瑟缩了一下,眼睛睁得极大,嘴上小声道:“不、不,我……”
然后她又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温良辰一眼,接而又紧闭嘴巴,沉默不语起来。
若温良辰还瞧不出她在害怕,那定是眼睛瞎了。
她微微倾身,伸手握住英娘的双手,轻言细语地道:“你莫要害怕,我们都在,你若半句不言,憋在心底憋出病来,那如何得了?郎中交待过,让你多同我们说话,宽解心思。”
薛扬心急如焚,忍不住插言道:“母亲,你究竟碰见何人?”
温良辰回头瞪他一眼,薛扬立即挺直背脊,嘴巴一闭,再也不敢开口说话了。
温良辰心中稍稍满意,接而又转过头来,拍了拍她的手背,装出大度的模样,笑道:“有什么坎儿跨不过去,你先说出来,我们再一块想法子,定会寻到解决之法。”
温良辰这一遭倒是奏效,刹那间,英娘泪流满面,她紧紧握着温良辰的右手,哽咽道:“我并非不敢说,只是……此事太过荒唐,说出来,我怕你们瞧不起我。”
她今日见到那人之后,直接被吓晕过去,幸亏路边有一位好心的大娘,将她送至附近酒楼中休息,英娘转醒过后,便拒绝他人的帮助,独自一人回来了。
温良辰轻轻一挑眉,心中惊讶,嘴上还是劝解道:“怎会,你是师叔的母亲,同样也是我的教习师傅,我们如何会瞧不上你?”
英娘泪眼朦胧,似乎陷入前事不得自拔,她脸色接而闪过委屈,懊恼,无奈,最终定格在悲伤之情上,她蓦地抬起头,似是下定极大决心,咬咬牙道:“若要我说……我是那大户人家的通房丫鬟,你们可瞧得起我?”
温良辰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英娘得以记得公主府,估计是当年随哪位太太一道前来,这也能解释,为何白嬷嬷和吕嬷嬷没有见过她的原因。
并且,根据英娘记忆中所描述的建筑,都不是小门小户财力所能及的,加之她这通身的气度,和下手伺候人的本事,非大户人家的丫鬟莫属。
温良辰倒是有些同情她,许多通房丫头,皆为家生子,不得已而为之。小姐出嫁之后,陪嫁丫鬟便是老爷的妾室,不仅帮助主母拴住丈夫的心,还能稳固主母在家的地位。
这一切,均为当今女子现状,怎能独独怪罪于她?
他人,又有何资格来指摘身为弱者的她?
温良辰心生同情,安抚道:“丫鬟出身,又不是你能决定,主人家要你如何,难道你能反抗不成?我们不会瞧不起你,你一个弱女子孤身从西北而来,还抚养薛扬长大,多年不易,实在令我敬佩。”
薛扬木然地点点头,他微微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忽然间,他似是感觉有些不对劲,突然转过头去,而温良辰背对着他,却未瞧见他此时的动作。
英娘紧咬嘴唇,那下唇瓣被她繁复咬动,以至于破皮流血,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唇角流下,再搭上她苍白的脸颊,竟然显得她有几分诡异之感,英娘眉头紧锁,突然间痛哭起来,道:“虽然,我想不起来许多事,可是,我清清楚楚记得,我就是她们口中所说的‘爬床丫鬟’,我,我就是……莺儿!”
莺儿?
“原来……”温良辰愣愣地眨眨眼,她似乎记得英娘不识字,原来英娘不是“英俊”的英,而是“黄莺”的“莺”。
莺儿?!
突然间,她的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温良辰身子一颤,猛地如遭雷劈。
记忆中,在某个凄冷的夜晚,少年烧完纸钱后,转过头来,向她诉说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的脸被月光衬得无限柔和,声音动听:“因她有一副好嗓子,母亲便被赐名为莺儿。她声音悦耳,歌喉婉转,梦里她曾唱歌给我听……”
后来,因为襄城公主薨逝,他为了不引起温良辰的伤心,便没有再向她提起那梦中之歌,更未当面唱过。
温良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只觉得喉咙发干,连话都说不出来,直到英娘又主动提道:“你们可否会瞧不起我……”
见英娘神色难堪,温良辰瞪大双眼,干巴巴地甩了甩头,突然间,她不可置信地高声道:“你曾经是和亲王府的丫鬟?”
此话一出,薛扬当场色变。
“我……”英娘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后,小声地“嗯”了一声。
即便这声音足够小,却也令诸人听得个清楚。
还未等温良辰反应过来,只听门外“砰”的一声响传来,温良辰心中疑惑,霍地转过头,却瞧见地上躺着一柄熟悉的黄梨木扇。
她的视线顺着扇子往上,待看清楚来人,与他视线交汇之后,不由地呆在当场。
“……”
方巾儒衫的秦元君双目圆睁,一脸的惊魂未定,全身僵得如同木头,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晚安~~~
(⊙_⊙)
感谢苏九息投出的地雷,鞠躬感谢下~!!
☆、第61章 乱中象
温良辰回到府中;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之后,脑子依然是乱哄哄的。
她抱被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两只眼皮似在和她作对,怎么着都不肯落下,最后;温良辰只好叹息一声,认命地坐了起来。
因为不好惊动值夜的丫鬟,她双手一撑;抱着枕头坐在床上。
月光自雕花小窗透了进来;洒在薄如蝉翼的蓝色的纱幔上,为入夏时节增添几分凉意。
对于今日所发生之事,只有“无巧不成书”;可以形容。
不仅仅是秦元君,就连她都没想到,薛扬的养母英娘,会是秦元君的生母莺儿。
温良辰揉揉眉心,秦元君头一次见英娘,应该是回城那日。还是温良辰眼尖,恰好在路途上碰上坐牛车往镇上去的她,这才将英娘拉上马车,拐入京都。
之后的日子,秦元君与英娘的见面次数,逐渐多了起来,温良辰将头靠在床柱上,想道:“也不知表哥今儿是什么心情,任谁知道自己的母亲就在身边多日,都不可能好受罢。”
秦元君的性情埋得极深,但温良辰与他青梅竹马,其人本质,她倒比所有人来得清楚。秦元君对外人稍显冷酷无情,处事颇有些不择手段,但是,他对自己人,却是极尽关怀,竭力保护。
温良辰回忆起秦元君当时的表情来,那表情既有震惊,又有浓浓的欣喜,片刻过后,又是难过的酸楚。她想,那应该是愧疚罢。
愧疚他这么晚才认出自己的母亲,让她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人说大喜过后便是大悲,秦元君的心情,便是如此。
不过,直到最后,渴望已久的秦元君,挣扎得表情扭曲,却也没叫出那声久违的“母亲”。
英娘对于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儿子,竟然没有留下半分记忆,秦元君激动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还被她莫名其妙地推开了。
这就好似爬到至高之处,离那胜利仅有一步之遥,谁想到脚下一滑,却又从山顶给摔了下来。
所谓爬得越高,摔得越痛,不是不无道理。
任谁终于找到十四年未见的生母,却又不被她所承认,估计都不会平静下来。
秦元君当场便有些站立不稳。
这无疑是在陷入认亲喜悦的他头上,又重重地泼下一盆凉水,连夏季这温热气候,都能让人感觉到他通身的冷意。
再看他,他的脸,他的身体,好像被冻僵了。
那时,秦元君的表情极为痛苦,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尤不死心地问道:“我叫秦元君,我生辰是七月十九,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英娘茫然地摇摇头,道:“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叫莺儿,我是郡王妃贾氏,贾家的家生子,郡王妃将我赐给王爷做妾。后来,西北蛮族变乱,王妃命我前去西北照料好王爷,我便跟着去了。之后的事情,我便记不大清。”
那时,和亲王还只是和亲郡王,丫鬟英娘对和亲王妃,依然保持着“郡王妃”的称呼。
连旁听的温良辰,都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老天,你记不清别的尚好,怎的连最重要之事……儿子都记不住呢?
秦元君又问上几句,英娘依旧是无可奉告。温良辰便看见,他的眼神逐渐暗了下去,最后竟然连一丝光泽都无。
她犹自记得,他当年追忆起自己母亲,那副由衷欢欣的笑容,以及那快乐的音调……母亲是他心中最珍贵的柔软之地,没想到在现在,却犹如美丽而易碎的瓷器,轰然碎成一地残渣。
他的痛苦,她能体会。
温良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看着他脸颊抽动,眼中光泽点点,浑身还浮现一股浓重的煞气,她便感同身受,连整颗心心不自觉地便揪痛起来。
温良辰嘴上安慰几句,发觉他无动于衷,一副魂魄离身的模样,她心中大惊,不顾一切,鬼使神差地握住他的手。
待发觉他手背冰凉,且微微颤抖,她越发地忧心忡忡,忍不住道:“你……别着急。英娘今日受了刺激,贺郎中说她情绪不稳定,脑后还有肿块,兴许再休息些时日,服下良药,待那肿块消去,便能记得你了。”
在温良辰看不见的背后,薛扬却脸色一黯。
其实温良辰也不知英娘能否痊愈,总之贺郎中没有说过这话,薛扬心中也清楚,但是,正处于崩溃状态的秦元君,却是深深相信了。
于是,她便瞧见,刹那间,秦元君的脸又有了几分人气,那眉尖一团青黑,也随之散去了不少。
他好像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般,转过头来,眼怀希冀,朝着温良辰问道:“她一定能想起我,对吗?”
英娘会不会想起来呢?
连温良辰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只要人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温良辰捏了捏小拳头,忍住心中的酸楚,嘴角艰难地露出笑容:“咱们京都有全天下最好的郎中,还有最名贵的药材,你且放心,她会想起来的。”
“她会想起来的。”秦元君喃喃几句,最后竟莫名地笑了起来。
兴许是孩童时期复杂而阴暗的生活,造就了异于常人的他,片刻之后,他已恢复正常,朝英娘道:“如今你未回忆起我,我也不会逼你。你且慢慢想,总有一日,我会让你记得我。”
然后,他好像找到新目标似的,出府便向巨阙下达一系列命令。人员上,派遣护卫看守宅院,雇佣家丁小厮,寻牙婆买丫鬟和婆子,再配备定期诊疗的郎中,送入充足的药材和补品。接着,他还亲自在宅院走访一遍,出门后报出一堆所缺的物品物事,再列出一个详单出来,看得温良辰在旁咂舌不已。
连她都不由地自叹弗如,秦元君这份细腻心思,若放至在内宅中,定会是个拥有三头六臂的主母。
当然,若他能入主内阁,手握天下诸事,必然不会如现在这般乱象丛生,好像没了司礼太监,朝政就没法活似的。
秦元君将诸事处理完毕后,在英娘房门口又溜达一圈,得到温良辰带来她已歇下的消息后,他方才安心离开。
夜间静谧如水,偶有几声虫鸣,令这祥和的夜间不失活泼。温良辰蜷缩在床头,脑海中又忆起自己冲动地抓住他的手,不由地心砰砰直跳,全身上下更是发烫,犹如被丢入炉中,架在柴火上烧了起来。
微风吹进房间,拂过柔如水波的蓝色帐幔,都未让通体发热的她,感觉到属于夏夜的半分清凉。
“怎么办,难道我真喜欢上秦元君不成?”温良辰捂着脸颊,这次……
她是,真正地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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