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娇。
此法对于男性长辈,从未有失策,连东宫太子大舅都曾抱头求饶,何况是还是少年二郎的秦元君。
温良辰两步上前,捏着秦元君的袖子,小身子摇晃起来,抬头糯糯道:“表哥,你莫要丢下我,我要与你一道儿。”
秦元君被她软言哄了几句,全身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活了快十年,何时有人朝他撒过娇,温良辰可是头一遭儿。
被她又扭又晃数十下,秦元君心脏猛跳,脑袋发晕,如同中了暑般,再任她摇晃下去,恐怕真要病倒了。
他又见她模样实在可怜,最终经受不住败下阵来,就差那么一瞬,他便要举手蹲身投降。对比起东宫太子来说,秦元君姑且还不算最狼狈。
秦元君心道:算了,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她不介意,那便带着一同去,说不定待会她嫌烦,自己走了也未可知。
他青白着一张脸,按着额头,虚弱地回应道:“好了好了,我带你去便是。”
温良辰听见他答应,登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秦元君背过身去,暗自抹了一把汗,小表弟当真厉害,这数十招娇嗔攻击下来,招招毙命,简直比走完一个西山围场还要累。
秦元君选了一块空地,先是蹲下来,再打开手中那曾经捂得死死的竹篮子。
温良辰好奇地凑了过去,摩拳擦掌地等着偷吃,谁知他动作爽利,如流水般拿出白瓷盘,然后放好白面馒头和水果等物,直到他拿出香炉、香筒、烛台和木香碟后,温良辰方后知后觉——这玩意人吃不得。
是给鬼吃的。
秦元君垂眸不语,手上动作麻利,他极为熟练地将东西一一摆好,最后在正中央放置一尊小小的黑木灵牌,温良辰抬眼望去,见那牌位漆黑,上无痕迹。
婢女无名,死后不得录入族谱,她曾经听二房太太说过。
他先是拿火折子点燃蜡烛和香,接而开始烧纸钱。
温良辰微蹙眉尖,若是她未曾跟来,他怕是准备孤身一人,在此地祭拜亡母了罢?
秦元君面容严肃,神情专注地摆弄祭拜之事,动作小心翼翼,好似在呵护一件珍贵的物事,这一刻,仿佛世界其他之事都与他无关,唯有他一人而已。
月下,他孤单冷清的身影,如同微弱萤火,在茫茫的黑暗之中微闪,留下一路沉痛的光点。
温良辰心中忽地一堵,横生出诸多莫名的悲凉之意来。
秦元君嘴里小声嘟哝些什么,又朝东面硬邦邦地磕头三响,接而正了身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阖上双目,静默不语,全然忘我地陷入祭奠亡母的思绪之中。
温良辰呆呆地蹲着,转头瞧向他,只见少年侧脸俊秀异常,肤质如同美玉,长睫毛如扇般在眼下绘出两道漂亮的阴影,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红润,如沾晨露,方才那浓到刻骨的悲意,浑然不似他身上所出。
而在她所看不见另外一半脸上,秦元君猛地睁开双眼,神情有一瞬可怖的决绝。
秦元君本以为温良辰回自动走开,谁知她竟不嫌弃,手中捏着纸钱,学着他的动作将三张折好,依次往火中添去。原本瘦弱明灭的火焰堆,被她添得逐渐旺起,火星是明亮的橙色,小少年的脸颊是如日暮般的红艳。
秦元君盯着她瞧了半晌,心底的那蓬火苗瞬间被引燃,久跪于地冰冷身体渐渐回暖,如浸入温水般舒畅。
“多谢你。”秦元君闷了好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
温良辰被他瞧得呆了片刻,忙笑了起来,表情单纯地叹道:“无妨,表哥你生得如此好看,你的母亲定是个大美儿。”
不知为何,秦元君不觉得她言语童稚,反而还觉得十分熨帖,他脸上挂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犹如雨后初晴,一派霁月风光,温良辰甚至看呆了。
秦元君沉浸于对母亲的思念之中,朝着温良辰温声道:“因她有一副好嗓子,母亲便被赐名为莺儿。她声音悦耳,歌喉婉转,梦里她曾唱歌给我听……”
温良辰托着下巴,大眼睛满是神往之色,听见他的母亲会在梦里唱歌,顿时露出笑颜,赞叹唏嘘道:“你的母亲唱曲儿定是极为好听,我也想听。”
秦元君露出无奈的笑容,脸颊因兴奋而泛红,抿嘴道:“可惜你不能去我梦里。”
“这又有何难,”温良辰抖了抖手上的飞灰,站起身来,挺着小胸脯,十分豪迈道,“你可以唱给我听,就这般说定了。”
秦元君右手一抖,差点摔碎了白瓷盘。
二人说说笑笑之间,已经将东西收拾完毕。
回去的路上,温良辰一个劲儿地要求秦元君唱,秦元君心中大窘,当下慌慌张张拒绝:“我不会。”
温良辰努着嘴,眯眼一笑,脸上尽是得意之色:“总该练过琴罢,听二表哥说过,你可是童生。”
童生走的是科举路子,本朝闻名的才子,均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精通,想来秦元君身为郡王之子,不可能一味地死读书,更何况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个死书呆。
果然,秦元君硬着头皮答道:“只通晓些皮毛罢了。”他就知道,这位“表弟”和牛皮糖一样,一旦沾上了,甩都甩不掉。
温良辰一合手掌,凑着头过来,笑得眉眼弯弯:“那敢情好,表哥先准备几日,再唱弹给我欣赏,可好?”
秦元君盯着她的脸,透过那一汪涟漪发亮的湖水,直看入她眼底的坚定,自知若是拒绝,恐怕她又要痴缠上来,瞎折腾至半夜,没准会惊动襄城公主,闹得二人不好收场。
山风拂过他身,人却在风中飘摇,越显得人在世间的无奈,无助,秦元君的心中,顿时感慨万千。
他倒吸一口凉气,心中苦哈哈,表面却要作从容之色,在“小少年”欢呼雀跃之声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我回去歇息了,表哥,你且要尽快谱曲儿练曲儿,我等着你。”
温良辰手舞足蹈地交待完毕,接而蹦蹦跳跳地离去,独留一脸尴尬的秦元君在原地,他苦笑一声,终是摇了摇头。
“莫要忘了哦……”温良辰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远方。
秦元君站在院门口,定定地看着她,直到远方红灯笼的光亮消失之后,他方才不舍地转过身,迈步进入黑洞洞的门。
那霜雪少年的身影,瞬间被阴影吞噬,全然融入黑暗夜色的怀抱中,再也瞧不见任何光亮。
☆、第8章 女儿身
自秦元君住下之后,其院子便无一日不闹腾,温良辰隔三差五来寻他,不是拎着蝈蝈蛐蛐篮子,便是提来一盒盒奇怪的食物。
庄上的下人都知晓,他们的姑娘摇身一变,成为秦元君的小跟班。
眼看被她闹得终日不得安宁,秦元君痛定思痛下,终于总结出一个妙招,只要扬言自己即将练琴,温良辰便会乖乖撤走,拒绝听他提前泄露曲儿。
“表哥,你要尽快,我们在庄上只住一个月。”温良辰小脑袋从院门外伸进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尽是一片单纯而简单的希冀。
秦元君忙侧过头,不去看她,红着脸闷声道:“知晓了,表弟快过去罢,若是听见了琴声,之后别怪我弹得不好听。”
不知为何,每次对着她说谎,秦元君便会生出一股浓重的包袱,兴许是对方的眼神太亮太刺眼,或是太澄澈干净,总而言之,他心中都觉得愧疚得不行。
“表哥真好。”温良辰乖巧地点点头,轻轻一带门,一溜烟逃开了。
秦元君缓缓低头,从袖中掏出一本卷好的书籍,脸上浮上一层苦笑,本还想来公主庄上读书复习,却还要躲着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表弟。
不过,秦元君自是肖想,没有温良辰来叨扰,也会有和郡王妃及一众兄弟们。
秦元君虽是庶子身份,不必嫡母亲自过来瞧他,但襄城公主住在附近,和郡王妃身为二嫂,两户不可能不相往来。
于是,在四日之后,和郡王妃亲身过来造访,她与襄城公主在前院闲话的同时,打发秦宸佑探来秦元君的虚实。
而温良辰恰好在秦元君院中,听见大表哥即将前来,忙将秦元君往房中塞,小姑娘推着他的腰,露出兴奋又慌张的神情:“表哥快去装病,莫要让大表哥看出端倪来。”
她一直以为秦元君甘愿在襄城公主庄子内装病,缘故是为了逃学,全然忘记他因为外出祭拜母亲,被杀手给盯上跟踪,获救之后才来此暂住。毕竟温良辰年幼,脑子尽想着玩乐,尚无法将两件事情联系在一处儿。
秦元君被她推搡了几下,全身不适,他忙往旁侧避开,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温声道:“表弟莫急,我先去换一身衣裳。”
温良辰眨了眨眼,懵懵懂懂道:“好,表哥你快换。”
“……表弟。”秦元君脸色一白,低头看她清亮的眼睛,支支吾吾道:“表弟可否出去,为兄好换一身衣裳。”
“好,我出去,表哥你等我。”温良辰眼珠子转了两圈,忽地想起什么来,“嘿嘿”笑了两声,忙慌不择路地离开了。
二人相处时间渐长,互相了解逐深,秦元君望见她那副古怪的神色,心中便是一纠,心道:估计她又想出什么歪主意了。
最终,秦元君还是听从温良辰的建议,换了一身睡袍躺回榻上,他心中忐忑,又唤来贴身小厮,命他和婆子去煎药,将院子弄出些药味儿来。
他和衣躺下不久,温良辰狂奔进了屋子,直冲榻间而来,谁知她“哇呀”一声,脑袋磕到他的身上,秦元君捂着肚子巨咳一声,眼泪水都被痛了出来。
秦元君翻身坐起,掀开薄被,嘴角抽搐道:“表弟!你真想将我弄病了不成?!”
他又使劲咳了两声之后,不用镜子来照,他都知道自己的脸色定然十分苍白,眼眶估计还红了一大圈儿。
温良辰扶着他的右手,摇摇晃晃撑起身子来,她揉了揉脑门,十分无辜道:“表哥,我不是故意。”
接着,她双手一抬,将一个红色绣花样缎面儿袋子往他榻上一放,里头叮叮咚咚响了数声,秦元君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警惕地问道:“表弟,这是何物?”
“表哥,做戏要做全套,我给你捎了香粉和眉石,你且稍等……”温良辰打开袋子,从里头拿出数个青花瓷瓶碟,以及一根极细的毛笔。
秦元君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睁大双眼问道:“表弟,你这是要作甚?”这是要将他扮作妇人,施以粉黛不成?
“表哥,你躺着莫要动,我给你上妆!”温良辰笑嘻嘻地将他一推,自顾开始理着手中的眉笔。
秦元君被她按在榻上,忙又弹了回来,他伸手抓住她动来动去的左手,强行打断道:“表弟,这是哪位姑娘家的东西,快给人家送回去。”
“是我之物,你莫要多管,先躺好,否则大表哥要过来了。”温良辰甩开他的手,握住眉笔一头,从一支瓶中蘸上清香的露水,将笔尖浸湿。
秦元君十分不理解,心道,表弟小小年纪,居然喜好收藏女子之物,若是任由她发展下去,今后岂不是要成为一个偷香窃玉的纨绔?
一想到此,秦元君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儿,据他观察,温良辰平素只知晓玩闹,偶尔看几本书,既不练武也不考科举,今后怕是要一无所成。
不行,他既然受了襄城公主之恩,便得负起规劝表弟之责。秦元君闭着眼睛胡思乱想许久,直到一双温暖又柔软的小手覆在脸上之时,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温良辰小脸凑在他的脸边,二人之间几乎呼吸可闻,秦元君眯眼瞧着,见她抿着樱唇,神情专注,他甚至能看见她皮肤细腻的纹路,以及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
她的睫毛很弯,很翘……不知为何,秦元君突然呼吸一紧,心脏跳如擂鼓,脑中思绪更是纷乱,原本的神智已升腾至辽阔的云端,早将劝导“表弟”之事扔至了九霄云外去了。
“表哥,你且闭上眼睛,万一粉儿迷了眼睛,你这几日别想练琴看书啦。”温良辰伸出圆润白嫩的小胖手儿,在他眼睛上随意抹了一把,遂轻声笑了起来。
秦元君只觉她声音十分柔软,柔软得好似流连于脸上笔刷的细毛,一下,又一下拂在他脸上和心上,引得他得心浮气躁,心中犹如小猫乱抓,短短的一炷香时间,他贴在榻上的后背,居然起了一层薄汗。
见秦元君脸颊绷紧,全身笔直地躺着,如同一块僵硬的大石头,温良辰三下五除二将他的脸绘制完毕,拍手嘻嘻笑道:“表哥这模样好似上酷刑,好了好了,我弄完了,你睁眼看看罢。”
其实她不大精通此道,仅知晓个大概流程罢了。
脂粉一类的东西,每年襄城公主都会送来不少,不是为了让处于孩童期的女儿上妆,而是要让女儿知道她是一名闺秀,这些东西乃是必备。
秦元君睁开双眼,视线笔直地望去,恰好对上见温良辰伸过来的小圆镜。镜中的他,此时脸色惨白如缟素,眼睛下还有一层明显的青黑,直拉到笑肌上,看起来比死成尸体的黑衣人还像尸体。
这哪是偶感风寒,说是病入膏肓、即将猝死,也不为过。
“……表弟,你……好厉害。”秦元君心中大窘,实在是……想不出任何言语来夸奖她。
温良辰昂起下巴,眉花眼笑:“表哥,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人傅粉添妆呢。”
秦元君闭口无言。
又见她认真地摆弄脂粉盒子,他全身如遭雷劈,心道,完了完了,表弟再这般下去,今后怕只能成为一名纨绔公子,身上挂一个闲散爵位,成天坐在家中给妻妾描眉。
“表少爷,大表少爷来啦。”这时,院门口响起了婆子的通传声。
秦宸佑的待遇不如温良辰,温良辰成天进进出出,婆子从来不通传她的行踪,给在读书期间的秦元君带来好大的不便,总有一种被偷窥的奇怪之感。
温良辰忙将榻上的袋子收好,朝四下看了一会,撒丫子往他卧房的床扑去,她仅仅犹豫了片刻,便将袋子塞进叠好的被下。
等她转身回来之后,恰好碰上刚进门的秦宸佑。
见温良辰从秦元君卧房中杀出,秦宸佑先是震惊,后又转为惊喜,大声呼道:“表妹,你为何在此?”
他上次沿路寻温良辰,并未碰见她,本想着今日来寻“未来媳妇”说话,却没想到她竟然在秦元君的屋中。
秦宸佑还琢磨着去何处堵她,谁知恰巧又遇上她,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想到今后表妹会成为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