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绯跪坐在一旁不动声色,晋国与戎族接壤,民风习俗都受戎族影响,民风素来开放,女子也是豪放者居多,眼前这位舞姬说仰慕她,放在别的场合她相信,但眼下她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小心来。
桓止自宋绯手中取过木勺,自己舀酒倒酒,一套动作做起来如行云流水,闻言瞧了那舞姬一眼,顺势道:“卫世子不远千里来到我国,只跟了两个长随,身边连个红颜知己也没有,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总去青楼也不成体统,你既然仰慕卫世子,寡人做个顺水人情,就把你赐给他吧。”略顿了下,转向宋绯,笑吟吟的模样,仿佛真的是个体贴人意的君王,“好事成双才妙,世家公子哪个不是三妻六妾,一个怕是不够,刚才那几个舞姬里世子再挑选一个罢。”
那舞姬自是千恩万谢,还朝宋绯抛了个媚眼。
宋绯腿一软,心肝差点跳出心口,且不说这个舞姬可能另有目的,就算她是真的爱慕她,她一个女人能对女人做什么,养在房里当花瓶欣赏?时日久了,早晚会漏馅的。搞不好那舞姬就是晋王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若是拒绝也不行,她在晋国塑造起来的形象就是玩物丧志流连花丛的世家子弟,面对这样的赏赐,应该很开心才对。
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还要露出欣喜的笑容:“谢陛下厚爱!只是……”说到这里故作为难地顿了下,欲言又止。
桓止道:“世子有话直说无妨。”
宋绯思绪转得飞快,斟酌片刻道:“阖宫上下的女子,舞姬也好,乐伶也罢,还是侍女,都是陛下的人,我不敢亵渎。倒是我在玉人馆有个相好,一直想替她赎身,奈何最近囊中羞涩,陛下若是有心,帮我替她赎身可好?”
她说的是实话,晋国只供她平日的吃穿用度,但是绝不会给她钱,她离开卫国之前倒是带了不少珍宝,可是为了完美地塑造出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早被她败得差不多了。
这话一出,底下立即传来几声嗤笑,更有大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宋绯脸一热,她的脸皮还是不够厚。
桓止面上一肃:“堂堂一国世子痴迷烟花女子,还要为她赎身,说出来让人笑话,寡人不是不愿意帮你,而是帮了你反而会贻笑大方。这些舞姬虽然比不上大家闺秀,但好歹也是清清白白,还比不上青楼女子么?”
底下的某位国之栋梁附和:“陛下说得是,舞姬的出身虽说不上多高贵,但也是经过严格筛选才得以进宫服侍君王侧,大都是良家出身,卫世子拿来与烟花女子比较,简直是在侮辱陛下。”
这话明显就是挑唆,宋绯瞧了眼晋王,他面上倒看不出来什么,似乎在等着她的解释。
宋绯想了想道:“陛下误会了,不是比不上,而是青楼女子做的便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大都没有真心,有朝一日在下若是能重返卫国,就算抛弃了她也不会觉得良心不安。但是陛下赐的美人是一番心意,我不敢随便舍弃,可若是带回去,家有悍妻,会闹得天翻地覆的。我怕麻烦。”
几句话既表达了自己对晋王赏赐的看重又轻替自己圆了过去。
那位国之栋梁还想再说什么。桓止一个眼神扫过去,对方立刻乖乖地退了回去。他笑道:“倒看不出世子还惧内?”
下边又传来嗤笑声,宋绯居高临下,每个人的表情姿态她都看在眼里,大都是不屑,那个刚才帮她的卿季宣甚至皱起了眉头。
宋绯说:“因为看重,所以畏惧。”
桓止沉默了会儿,“既然世子不愿,寡人也不勉强。”对台下舞姬摆了摆手,“退下吧。”
那位舞姬看了宋绯一眼,很委屈地退下。
宋绯哪顾得上她委屈不委屈,心里重重地松了口气,但也只是片刻,她不敢太过松懈,因为前面或许有意想不到的灾难等着她。
晋国的君王和国之栋梁们继续饮酒作乐。
宋绯默默退到自己的席位上,她在晋国孤立无援,一旦遇到变故身边连个帮忙的也没有,或许她该寻找一个帮手。平头百姓不行,可晋国朝野上下,又没人敢接近她,更别说帮她,只除了刚才在殿门口遇见的男子。
卿季宣。
她忽然想起来他是谁了。
晋国三大家族:太叔氏,卿氏,魏氏,这三个大族几乎垄断了晋国的仕途,更是扶持桓止即位的功臣,连晋王也要忌惮他们尊敬有加。卿季宣是卿家的幼子,因功被封为长平君,宋绯上一世没见过他,不过倒是听说不少关于他的消息,全是褒奖之词。传说中是如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
可惜的是他在二十三岁那年出门会友的路上遭意外身故,下葬那天,前来为他送行的百姓将贯穿玉都南北的朱雀街围得水泄不通,可见他有多么受人爱戴。
这世道太乱,国与国之间征伐不断,人人都是为利益而活,像卿季宣这样的好人真是凤毛麟角,死了太可惜,而且他刚才帮了她,虽是举手之劳,已令宋绯很感动。
况且若是救了他以后,以他的品德必定感激不尽,她若是再碰上困难或许他还可以帮自己一把呢。
宴会散时宋绯故意慢半拍落在后面,韩云起和田业尽职地跟在后头。出了宫门,那些国之栋梁们早已乘车离去,卿季宣刚登上车马,正准备离开。
宋绯吩咐田业和韩云起在原地等她,自己则走上前去,骄阳仍是灼热似火,脚下的土地仿佛要被烘干,高高的宫墙绵延数里,数百步开外的护城河蜿蜒似一条清泠的玉带,一眼望不到尽头。
四下里人影寥寥,宋绯站定在卿季宣的车马前:“长平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卿季宣闻言转过头来,犹豫片刻下了马车,“世子何事。”
宋绯道:“这里说话不方便。”
卿季宣保持着有礼而客气的距离,坦荡荡的:“无妨,世子有话直说,我若真是跟你借一步说话,旁人反倒该说闲话了。”
宋绯忍俊不禁,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应该对她很不耻吧?她不以为意道:“长平君帮了在下一把,在下很感激,也有话想对你说。”
卿季宣温和地笑笑:“什么?”
“长平君想必也知我们卫国人崇尚占卜之术,就连街头小儿看着卦象也能随口说出个一二三来,我虽不才,也略懂一二。”她说得很诚恳,“长平君最近有大难,我奉劝公子未来一个月内不要远行。”
卿季宣微愣了下,笑道:“世子也说了你们卫国崇尚占卜,晋国却不大兴这些,圣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卿某是不信这些的,不过还是谢谢世子一番好意。”
宋绯忍不住赞叹,这人真是好修养,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即使心里不信占卜之术,即使心里不耻她的行径,却还要谢她。这才是真正的翩翩贵公子,世家风范,太叔棋那德行估计是投错了胎。
她想了想,万分诚恳地看着他:“我骗你对我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我真的只是佩服长平君的为人,而且短期之内不出门对你也没太大的影响吧,何不听我一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卿季宣仍是不信,只道:“多谢世子提醒,我尽量吧。世子若无事,我先走一步。”
宋绯瞧他不为所动,看来一时半会说服不了他,那再从长计议好了。只得无奈道:“我言尽于此,公子提防着些吧。”
卿季宣点了点头,登车离去。
宋绯站在原地有些怅然,也是,她自己都不信鬼神,怎么能说服别人去信呢。倒是她的父王对鬼神占卜之术深信不疑,即使被某些术士蒙骗过也改初衷。就连当初秦国大军逼近王都时,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寻求其他诸侯的支援,而是祷告上天。真是可笑。
君王如此,底下的人也跟着君王的喜好来,导致卫国巫术占卜之风大盛,就好像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殍一样。
她的父王甚至因为这些虚幻的的事东西对她不闻不问。
只因为她的出生犯了他的忌讳。
第5章 惹是生非
宋绯出生在五月初五。
不只卫国,整个九州大陆的百姓普遍认为五月是个毒月,五日是恶日。认为重五是死亡之日的传说也很多。
沉迷鬼神占卜之术的卫侯自是深信不疑,每逢五月初五这天都有禁欲,禁欲、斋戒,以浴驱邪。宋绯的母亲初初怀上她时,预计分娩期是在五月。卫侯就说:“希望这个孩子不要是在初五生降生。”
结果宋绯偏巧就降在五月初五那天,卫侯顿觉触眉头,那时他的妻妾们已经为他生了七个女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卫侯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对王后说:“这孩子也别养在宫里了,寄养在宫外吧。”
王后不肯,哭着道:“这是我生的女儿,陛下若是不喜欢她,顶多不看她罢了,我养。”
卫侯便妥协了,宋绯连名字都是母后给起的,拟公主封号时,宗正提了几个封号,卫侯甚至连看都没看,只随手一点:“就这个吧。”
王后因为宋绯遭了不少冷落,若不是卫王只有一个儿子,无人能撼动其地位,王后的宝座恐怕都坐不稳。
宋绯幼年时,其他姐妹都对她避而远之,她很委屈地找兄长哭诉,兄长会很生气地说:“我是太子,我命令你们跟她一块玩!”
哎,纵然是君王太子,你能掌握得了别人的生死,掌握不了别人的情绪,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她和兄长长得都像母亲,只不过兄长的长相放在男人里偏女气了一些,而她的长相放在女人里偏英气了一些。小时候调皮,和兄长互换衣服,再用脂粉把两人的脸涂得同样白,外人都分不清。
兄长起初很宠她,但母后不允,还对她也很严厉,常对她说:“阿绯,你出生的这日子很多人忌讳,要是再养成娇纵的脾气更加没有人要了。母后是为你好。”所以母后努力想把她教育成贤良淑德,温柔体贴的大家闺秀,结果她还是歪了。
正因为如此,她反而没有公主的娇气,若是都如她那十一个姐妹如弱柳扶风般那样娇弱,她在晋国连十天都撑不了。
坦白说,宋绯对这个父王不是没有怨念的,直到她代替兄长来晋国时,这位从来只对她漠不关心的父王握着她的手说:“阿绯,寡人真是愧对你。”
阿绯两个字他叫得极不自然,因为很少叫过。
王后抱着她失声痛苦,她就一双儿女,大的生死未卜,小的又要前去敌国前途茫茫。
宋绯冷淡地抽回手:“父王若是觉得愧对女儿,就好好待母后。”她会答应来晋国是为了母后,为了兄长,为了卫国的百姓。
撇开这些心酸往事,宋绯算算过了好几天,又该去玉人馆了,服侍晏青青的婢女早就对她熟悉至极,直接放她进去了。
香闺里熏香袅袅,烛火摇曳,纱帐半掩,玉臂微露,如此美景,实在撩人。奈何宋绯是个女子,看了只想也跟着睡。
反正有一整夜的时间,宋绯也不心急,坐下来慢慢等。
半晌,晏青青醒过来,翻了个身眯着眼看宋绯,浑身上下充满风情:“世子你怎么又来了?睡了一整天真是舒服啊。”
宋绯移步到床畔:“睡饱了?那就来谈正事。”
晏青青不愧是训练出来的细作,顷刻之间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世子是想问他的下落?”她摇了摇头,偎在宋绯肩膀上轻声:“卫国那边传来的消息,半点音讯也无。”
这个他指的是真正的卫世子宋谨,他是在楚国失踪的,卫侯又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找,只能偷偷摸摸地来,可楚是大国,方圆千里,这样找效果是奇慢的。寻了两个多月,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宋绯习惯性地将青青往怀里带,同样做出亲昵状,面上却是黯然:“继续找,只有不放弃,总会找到的。”抚了抚她的发,呢喃,“一定会找到的。”
晏青青附在她耳边:“世子,我说话比较直,你可别不爱听,我听说他当初去楚国时带了两个长随,十五位武士,十八个大活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说没就没了,肯定是遭遇了不测,活着的希望很渺茫,找人固然重要,但世子应该把重心放在如何逃离晋国的掌控上。你安则卫国安,你危则卫国危。”
宋绯喃喃:“我也想离开,可是短期之内怕是不成。”
晏青青提议:“可以跟卫王商量让他用几座城池来换回你。”
宋绯道:“晋王是谋大业的人,不会将眼界局限在几座城池上,他想吞掉卫国,可师出无名,况且秦楚齐三国必然不愿晋国一家独大,吞不掉就只好想法控制了,我觉得他就是想控制着我,让卫侯甚至整个卫国乖乖听他的话。”
“所以说是一辈子留在这里了?”
宋绯呵呵轻笑:“怎么能呢?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迟早会被人发现的,为今之计就是趁没被人发现之前离开晋国。”
“怎么离开?”
宋绯沉默了会儿,突然抱着青青仰躺在床间,“我只要继续玩物丧志,荒唐下去就好了。”
晏青青:“嗯?这是什么道理。”
“白日在晋王宫中,我总觉得晋王似乎在试探什么。”宋绯顿了一下,想了想道,“也许是在试探我是真的荒唐还是伪装的荒唐。如果我是真荒唐,他应该会放我回卫国,因为他会很乐见卫国将来有的继承人荒唐而无能,反之如果我是假装的,他肯定不会放我回卫国了。”
“说得有道理,那你就努力想想怎么骗过晋王吧。”
“这个难度太大了。”宋绯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我先睡会儿,也就只有在你这里我能睡得踏实。平日在别馆里那么华丽空荡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好孤单,老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人拆穿身份,殃及整个卫国,整个梦里都是血淋淋的。”
晏青青怕她热,取来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凉风:“若我是个男人,肩膀给你靠,你会更踏实吧?”
这炎炎夏季贴在一起真是难受,宋绯往外挪了挪,感慨:“我若是在晋国一呆四五年,回去就成大姑娘了,嫁人都难了。”
“不如就地取材,找个晋国人得了,依我瞧,晋国男子可比卫国的男子有担当。我瞧你不如跟晋王坦言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是仰慕晋王已久,故意女扮男装混过来就是为了目睹晋王的风采,他说不定一高兴就宽赦你了。再瞧你是个美人,就把你收在宫里了,还能传一段佳话呢。”
宋绯被她说得脸一热,撇开立场不谈,晋王是她欣赏的男子类型,不过也就只能用于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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