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霍斯顿忽然听到后面有人清了一下喉咙,他立刻转身,看到詹丝首长就站在铁栏杆外,身上穿着连身工作服,两手交叠平放在小腹前。她朝羁押室那张床的方向点点头,神情凝重。
“从前,如果羁押室没关人,而你和马奈斯副保安官也下班了,有时候,晚上我会跑进来,坐在那张床上,看着墙上的景观。”
霍斯顿也跟着回头,看着墙上那泥泞、死寂的辽阔荒野。看着那死亡世界,再想想童话书里的美丽景象,会更令人沮丧。自从传说中的“暴动”以后,地堡里劫后残存下来的书,就只剩下童话书了。书中那五彩缤纷的世界真的存在吗?绝大多数人都存疑,就好像,他们也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紫色的大象,或粉红色的鸟。不过,比起眼前这个世界,霍斯顿倒觉得书上那些东西反而比较有可能是真的。每当他看着书上翠绿的大地、蔚蓝的天空,他都会觉得那背后隐含着某种深沉的意义,隐藏着某个很根本的问题。地堡里还有少数其他人也和他一样。那荒凉的景象确实令人沮丧,不过,跟闷得令人窒息的地堡比起来,外面的世界倒像是天堂了。外面的空气,才是人应该呼吸的空气,不管有没有毒。
“坐在这里,可以看得比较清楚。”詹丝说,“呃,我的意思是,景观看起来比较清楚。”
霍斯顿还是没吭声。他看到一团浓云忽然散开,涌向另一个方向。灰暗翻腾的云。
“晚餐,你想吃什么都可以。”首长说,“这是传统——”
“规矩我很清楚,不需要再麻烦你跟我解释。”霍斯顿忽然打断詹丝的话。“三年前,艾莉森最后的一餐就是我送过来的。才三年,就在这里。”他不自觉地抬起手要去摸手上的铜戒指,忘了他根本没戴戒指。一个钟头前,他把戒指放在柜子上,忘了戴。这是一种习惯动作。
“真不敢相信,已经这么久了。”詹丝低声嘀咕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霍斯顿转头看看她,发现她正眯着眼睛盯着墙上的云。
“你会想她吗?”霍斯顿的口气有点不怀好意,“还是说,你觉得三年实在太久了,镜头一直没人擦,才会变那么脏,画面才会那么模糊?”
詹丝瞄了他一眼,但很快又低头看着地上:“你应该明白,我并不希望看到有人被送出去,我根本不在乎影像清不清楚,不过,法律就是法律——”
“你有你的责任。”霍斯顿想压抑自己的怒气,“法律,我比谁都懂。”他手动了一下,似乎想去摸胸前的警徽,似乎忘了警徽没有戴在身上,就好像戒指也已经没有戴在手上了:“哼,这辈子,我都在执行那些法律。就算我已经知道那些法律根本就是狗屁,我还是照样执行。”
詹丝清清喉咙:“呃,我并不打算问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做。我想,我只能假设你在这里过得很不开心。”
霍斯顿看看她,注意到她眼睛微微有点湿润。她还来不及眨眼睛,把眼泪挤掉。詹丝看起来比从前瘦,而且因为身上那件工作服太宽松,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滑稽。在他印象中,从前她脖子上的皱纹并没有那么深,而跟从前比起来,她的眼神也变得更深沉,或者,更沉重。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嘶哑,但霍斯顿感觉得到,那并不是因为她年纪大了,或是因为烟抽太多,而是她真情流露,真心的遗憾。
那一刹那,霍斯顿忽然在詹丝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他的身影倒映在詹丝的眼中,憔悴消沉,坐在一张破烂的长凳上,墙上那死亡世界的灰暗光影映照在他身上,使得他的皮肤也显得黯淡无光。看到自己的模样,他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他猛然撇开头,眼睛四下扫描,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引开自己的注意。此刻,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样,犹如一场梦。他需要看看某种真实的东西,某种能够理解的东西。过去这三年,感觉不像真的。而且,现在他甚至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
他转头看着那阴暗的沙丘,突然,他眼角似乎瞥见画面上又出现另一个白白亮亮的点。又有一个像素点坏掉了。仿佛眼前这个越来越可疑的影像上,又有另一扇小窗口打开了,可以让他们看得更清楚。
霍斯顿愤愤地想:明天就可以解脱了。就算死在外面,至少是真的。
“这个首长,我已经当了太久。”詹丝说。
霍斯顿转头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满是皱纹的双手抓着铁栏杆。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历史档案里找不到地堡的起源,只记载到一百五十年前那次‘暴动’。根据记录,从那时候开始,历任的首长都曾经送人出去擦监视器的镜头。不过,我任内送出去的人数,是历任首长中最多的。”
“很遗憾,我又加重了你的负担。”霍斯顿冷冷地说。
“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我要强调的就是,那一点都不愉快。”
霍斯顿伸手拂过那巨大的屏幕。
“不过,明天晚上,你一定会是第一个上来看夕阳的人,对吧?明天,风景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他有点后悔,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说话。不管明天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不管自己这一生是多么悲哀,不管明天会不会死,这些都不是令霍斯顿感到愤愤不平的。令他悔恨的,是艾莉森的死。尽管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尽管当时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无可避免的,但他还是觉得,那一切本来都还有机会可以挽回。“明天,你就可以欣赏美景了。好好享受吧。”这句话,仿佛不是对首长说的,而是对他自己。
“你这样说很不公平。”詹丝说,“法律就是法律。你触犯了法律。这你自己应该明白。”
霍斯顿低头看着地上,两个人忽然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詹丝首长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到目前为止,你都还没有开口威胁我们,说你不肯做那件事。有些人觉得很不安,他们认为你可能不会去擦镜头,因为你没有说你不肯。”
霍斯顿忍不住笑出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说我不肯擦镜头,他们反而会比较安心?”他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什么逻辑?
“从前,只要有人坐在你现在坐的那条长凳上,每个都说他死都不会去擦镜头。”詹丝告诉他,“可是,他们出去之后,每个人都乖乖擦了镜头。现在,全地堡的人都有这种预期心理——”
“艾莉森从来没有威胁大家说她不肯擦镜头。”霍斯顿提醒她。不过,其实他知道詹丝的意思。当初,他自己也认定艾莉森绝对不会去擦镜头。而现在,当他自己也坐在这条长凳上,他终于明白她当时的心情。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思考,比起来,擦镜头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被送到外面去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因为犯了罪,而且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送进羁押室,几个钟头后就会被送出去。他们说,出去之后绝对不会擦镜头,那是基于一种报复心理。然而,艾莉森和霍斯顿同他们不一样。他们内心的困惑更巨大、更深沉。对他们来说,镜头擦不擦根本不重要。他们被关进羁押室,是因为他们自己想要进来。这是近乎疯狂的。他们心中只有好奇,极度的好奇。在墙上那巨大的投影之外,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么,你到底会不会擦镜头?”詹丝开门见山问他。她显然已经急了。
霍斯顿耸耸肩:“刚刚你自己不是说,每一个出去的人都擦了镜头,这其中必有缘故,不是吗?”
“为什么”每个出去的人都会擦镜头?他假装不在乎,假装不感兴趣,但事实上,这辈子,特别是过去这三年来,他饱受折磨,就是因为他绞尽脑汁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这问题快把他逼疯了。他不肯回答詹丝的问题,因为,如果这样可以让那些人感到痛苦,那他何乐而不为?他认为,他太太等于是被那些人害死的。
詹丝两手抓着铁栏杆,上下搓动,显得很焦躁。“我可不可以去告诉他们,你答应要擦镜头?”她问。
“或者,你也可以告诉他们我不肯。反正我不在乎。好像不管我怎么回答,对他们都没什么差别。”
詹丝没吭声。霍斯顿抬头看看首长,她对他点点头。
“要是你改变心意,想吃晚饭,那你就告诉马奈斯副保安官。他今天早晚都会守在这里,这是传统——”
这并不需要她提醒。霍斯顿忽然想起他从前执行过的任务,不由得热泪盈眶。十二年前,唐娜·帕金斯被送出去的前夕,他就坐在办公室里。八年前,杰克·布兰特被送出去的时候,他也坐在办公室里。而三年前,他太太要被送出去时,整夜,他一会儿紧抓着栏杆,一会儿倒在地上,彻底崩溃。
詹丝首长转身准备要走了。
“保安官。”她还没走开,霍斯顿忽然喃喃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詹丝隔着铁栏杆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扬起她那浓密灰白的眉毛。
“现在,保安官是马奈斯。”霍斯顿提醒她,“你刚刚不应该称呼他副保安官。”
詹丝抬起手,指关节狠狠敲在一根铁栏杆上。“吃点东西吧。”她说,“我不想对你说话不客气,不过,你实在该好好睡一觉了。”
第03章
【三年前】
“老天!”艾莉森惊呼起来,“老公,你看这个。太不可思议了。暴动并不是只有一次,你知道吗?”
霍斯顿本来低头盯着腿上的档案夹,一听到她说话,立刻抬头看着她。七零八落的文件,像一条棉被似的把他们整张床都占满了,东一堆西一堆,有的是旧档案夹,有的是还没处理的申诉书。床尾有一张小书桌,艾莉森就坐在那里。他们住的这一间独立住宅,是从原先一间更大的住宅分隔出来的,不过几十年来,他们这一楼层只重新隔过两次,所以还不算太挤,还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放得下书桌和有床架的大床。还好,他们不需要睡那种固定在墙上的卧铺。
“我怎么会知道呢?”他反问她。太太转身过来看着他,伸手把一撮头发拨到耳朵后面。霍斯顿拿起一个档案夹,朝她电脑屏幕的方向挥了一下。“你一直在想办法破解那些几百年前的机密档案,已经搞了一整天,那么,你觉得我有可能会比你更快知道吗?”
她朝他吐了一下舌头:“那只是我的口头禅嘛。我有事情要告诉你的时候,开头都是这么说的。可是怎么搞的,你似乎不怎么好奇?你没听到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霍斯顿耸耸肩。“大家都知道的那次暴动,我从来就不认为那会是第一次。那只不过是最近的一次。干我这个工作,如果说还学得到什么的话,那大概只有一个道理:犯罪也罢,暴动也罢,那都是些历史悠久的老玩意儿,不是什么新发明。”说着,他举起膝盖上那个档案夹,“这是一个偷水的案子,那么,你觉得这会是全地堡第一次吗?会是最后一次吗?”
艾莉森立刻转身看着他,椅脚摩擦瓷砖地板“嘎吱”一声响。她身后书桌上的电脑屏幕上,布满了一闪一闪的资料文字。那是她从地堡的旧服务器里撷取出来的。那些档案,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删除掉了,而且曾经被覆写过好几次,她找到的是一些零碎的残留资料。霍斯顿到现在还是搞不懂,那些资料怎么有办法复原?她是怎么办到的?还有,她这么聪明的脑袋,怎么会笨到爱上他?但不管怎么样,这种结果他很乐于接受,而且,他也相信她找到的资料都是真的。
“这是我从一些旧报告里拼凑出来的。”她说,“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那意味着从前的暴动是定期发生的,大概每隔一个世代就会出现一次。”
“古老的时代,有太多东西是我们不知道的。”霍斯顿边说边揉眼睛,脑子里想的是他没有处理完的这些文件,“你知道吗,说不定从前,他们没有设备可以用来清洁监视器镜头。我敢跟你打赌,顶楼的景观一定是变得越来越模糊,后来,大家都受不了,发疯了,所以就起来暴动。最后,他们终于逼某些人到地堡外面去,把镜头擦干净。或者,那也有可能是因为地堡人口太多,所以就自然而然地发生暴动,人口才会自然而然地减少。了解了吗?说不定在生育抽签发明之前,人口都是靠这种方式在控制的。”
艾莉森摇摇头:“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开始觉得——”她迟疑了一下,低头瞄瞄霍斯顿旁边那些文件。看到那些堆积如山的犯罪档案,她似乎小心翼翼在思索接下来该说什么。“我不想太快下结论,我不敢断言谁对谁错。我只是推测,暴动期间,服务器里那些档案也许不是被暴动分子删除的。总之,并不是像传言中的那样。”
这时霍斯顿开始全神贯注了。服务器怎会变成一片空白,至今依然是一个谜。为什么世世代代祖先的历史是一片空白?对此,地堡里的人都很困惑。服务器里的资料被删除,这件事一直都只是模模糊糊的传说。他合上看了一半的档案夹,丢到一边。“那你认为是谁删掉的?”他问太太,“是意外吗?火灾?还是电力中断?”他举出了几个常听到的说法。
艾莉森皱起眉头。“都不是。”接着她忽然压低声音,转头看看四周,神情有点紧张,“我认为,硬盘里的资料是被‘我们’删掉的。不是暴动分子。”说完她又转头凑近屏幕,伸手指向屏幕上的几个数字。霍斯顿坐在床上,看不见屏幕上那些数字。“二十年。”她说,“十八年。二十四年。”她的手指划过屏幕,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二十八年。十六年。十五年。”
霍斯顿把盖在脚上的几张文件拿起来,放到另一堆上面,然后从一堆堆的文件中间挤到书桌旁边,然后坐到床尾,一手搭在太太脖子后面,头凑到太太肩上看着屏幕。
“那些是日期吗?”他问。
她点点头:“平均大概每隔二十年就会有一次大规模的暴动。这个档案里有统计。上一次‘我们’暴动的时候,很多档案被删掉了,这个档案就是其中之一。”
她说出“我们”这两个字时,那口气仿佛她和她的亲朋好友都活在那年代。不过,霍斯顿知道她的意思。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始终活在那次暴动的阴影中。仿佛,他们都是在暴动的孕育中长大的。仿佛那次大规模的冲突事件像乌云一样笼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