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内心深处,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太迟了,别人都听到了。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他太太已经判了自己死刑。
他一直哀求艾莉森不要再说话,感觉整座餐厅仿佛在天旋地转,仿佛自己来到惨不忍睹的意外现场,看到自己心爱的人身受重伤。从前,他曾经在机器工厂里看过支离破碎的人体。此刻,他到了现场,虽然看到太太还活着,还在疯狂挣扎,然而,他看了一眼,心里就已经明白,太太身上有那种看不见的伤,已经没救了。
霍斯顿伸手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到后面,这时候,他感觉到温热的眼泪沿着自己脸颊往下流。她终于看着他的眼睛,眼神不再狂乱。她终于意识到他来了,凝视着他的眼睛。他本来还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嗑了药之类的,然而就在那短短的一刹那,大概一秒钟的瞬间,他注意到她眼睛炯炯发亮。那是神志清醒、冷静盘算的眼神。但就只有那么一瞬间,她立刻又露出狂乱的眼神,又开始哭闹不休,哀求说她要出去。
“扶她起来。”霍斯顿说。他是她的丈夫,但也是保安官,所以,他也只能噙着眼泪,履行他的职责。虽然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尽情哭喊,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把她关起来。“往那边。”他交代康纳。康纳两手托着她腋下,而她还在挣扎。霍斯顿朝办公室的方向点点头,也就是,羁押室的方向。走进办公室,经过羁押室门口,最里面的墙上有一扇巨大的门,亮亮的黄色油漆,非常显眼。那里就是气闸室,气象森然,安静无声,散发出一种虎视眈眈的气息,令人望而生畏。
艾莉森被拉进羁押室之后,立刻恢复平静。她坐在长凳上,不再拼命挣扎,不再拳打脚踢,那模样仿佛是走进来休息一下,欣赏风景。现在,浑身抽搐、情绪崩溃的人,是霍斯顿。他在铁栏杆外走来走去,喃喃自语,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可是却没有人回答。这时候,马奈斯副保安官和首长忙着代替他处理一些手续。面对霍斯顿和他太太,他们小心翼翼,像在对待病人。在过去的这半个钟头里,霍斯顿心神散乱,陷入无边的恐惧,但尽管如此,他的脑子依然有一小部分残留着保安官特有的敏锐,察觉得到地堡里逐渐升高的紧张气氛。此刻,隔着钢筋水泥的墙壁,他隐约感觉得到大家的震惊,听得到窃窃私语。地堡里,郁积太久的压力已经快爆发了,那窃窃私语犹如蒸汽一样不断流泄喷发。
“亲爱的,求求你跟我说话。”他不断苦苦哀求。他不再走来走去,两手死命抓着栏杆。艾莉森依然背对着他,眼睛盯着墙上的景象,那土黄的沙丘、灰灰的天空、浓密沉黯的云层。她偶尔会抬起手,把脸上的头发拨到后面,但除此之外她几乎是一动也不动,闷不吭声。刚刚她还在疯狂挣扎,三个大男人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把她拖进来,但羁押室门才刚关上没多久,她立刻就像变了一个人。霍斯顿终于忍不住了,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那一刹那,她才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不要!”霍斯顿就没有再继续开门了。
不管他怎么哀求,她就是不理他,而就在这时候,全地堡各相关部门的人已经开始动员,为清洁镜头进行准备。技师已经量好尺寸,做好了防护衣,他们一大群人正从大厅那边过来,要把防护衣送到气闸室。清洁镜头用的工具也已经送到气闸室。另外,附近传来“嘶嘶”声,显然有人正戴着防毒面具,把氩气填充到冲压槽里,羁押室里可以听得到那一阵阵的“隆隆”声。而就在这时候,霍斯顿正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太太。那些技术人员进来的时候,本来都在窃窃私语,可是一走到羁押室门口,立刻都安静下来,蹑手蹑脚地从他后面走过去,甚至好像都屏住气不敢呼吸,悄然无声。
几个钟头过去了,艾莉森还是不肯说话。然而,他却感觉她的沉默犹如一种可怕的轰然巨响回荡在地堡里。一整天,霍斯顿隔着栏杆对着她啜泣,内心痛苦挣扎,脑海中一片混乱。就在短暂的片刻,他所熟悉的一切已经彻底瓦解。艾莉森坐在羁押室里,眼睛看着墙上阴暗荒凉的原野,神情愉悦,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就要被送出去清洗镜头。
天黑了,她拒绝吃最后的晚餐。后来,气闸室里那些技术人员终于忙完了,关上那扇黄色的门,然后就离开了。这一夜将是一个不眠夜。接着,副保安官拍拍他的肩膀,然后也离开了。大家都走了,就这样又过了好几个钟头,霍斯顿不停地啜泣哀求,最后已经声嘶力竭,疲惫虚弱,几乎快昏厥。餐厅和大厅的墙上,那轮模糊的太阳已经隐没在沙丘外,而夜幕已经笼罩了远处那座废弃的城市。这时候,艾莉森终于开口了。她几乎是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那是假的。”
霍斯顿觉得她好像是这样说的。他立刻精神一振。
“亲爱的?”他抓住铁栏杆,整个人跪着。“亲爱的。”他嘶哑着嗓子,抬起手抹掉脸上干掉的鼻涕。
她缓缓转身过来看着他。那一刹那,仿佛太阳突然回心转意,又从沙丘后冒出来。她愿意跟他说话了,这令他心中又燃起希望。他激动得哽住了,说不出话来,开始认为她只是生病了,发高烧意识不清,所以只要找医生来诊断一下,证明她说的话都只是意识不清所导致的胡言乱语。她说那些话都不是有意的。只要能够证明她说那些话都只是因为神志不清,那她就有救了,不必被送出去,而霍斯顿光是看到她肯转过来面对他,他就已经觉得生命又充满了希望。
“那些全是假的。”她口气很平静。她的模样看起来很平静,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依然执迷不悟。那些话会把她推向死亡。
“过来我这边,我们好好谈一谈。”霍斯顿朝她招招手,要她走过来铁栏杆这边。
艾莉森摇摇头,然后拍拍她旁边的床垫。
霍斯顿看了一下手表。会面的时间已经过了。要是他现在走进去,很可能也会被送出去清洗镜头。
他把钥匙插进去,毫不迟疑。
铁锁发出惊心动魄的“铿锵”一声巨响。
霍斯顿走进去,坐到他太太旁边。他好想抱住她,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回到他们的床上,假装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坐在她旁边却不能碰她,那是无比的煎熬。
但他不敢动。他就这样坐着,两手扭绞成一团,听着她喃喃低语:
“那绝不可能是真的。没有一样是真的。全是假的。”她凝视着墙上的影像。霍斯顿坐在她旁边,闻得到她身上的汗臭味。挣扎了一整天,她满身大汗。
“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
他说话的气息喷在她头上,她的发丝摇曳了几下。她伸手摸摸墙上的影像,摸摸那些像素点。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
“说不定外面现在是早上,我们永远搞不清楚。说不定外面现在有人走来走去。”她忽然转头看着他,“说不定他们正在看我们。”她冷笑了一下。
霍斯顿凝视着她的眼睛。先前她整个人像发了疯似的,但现在她看起来非常清醒。她并没有发疯,但说话像疯子。“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数,但还是开口问了。“你是不是在硬盘里找到什么东西?”他这么问,是因为他听说她是从实验室跑出来,直接冲到气闸室门口,而且一路疯狂喊叫。显然,她工作的时候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你发现了什么?”
“硬盘资料被删除,不是只有在暴动的时候。后来有人删除了更多资料。”她低声说,“其实那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当然会把所有的资料全部删掉。近代的资料。”她冷笑了一下,突然开始越说越大声,眼神又开始涣散。“当然包括一些机密邮件!”
“亲爱的。”霍斯顿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而她也没有把手缩回去。他紧紧握住。“你发现了什么?是电子邮件吗?是谁寄的?”
她摇摇头:“不是。我发现了他们用的程序。他们用那种程序制造墙上那些影像。老天,那些影像,看起来好像真的,太像了!”说着,她又回头去看墙上那越来越幽暗的夜色。“资讯区。”她说,“资!讯!区!就是他们。他们知道所有的秘密。只有他们知道。”她猛摇头。
“秘密?什么秘密?”霍斯顿实在没把握那到底是真的,还是胡言乱语。但此刻,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开口说话了。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而且,你也很快就会知道。我会回来找你的,我对天发誓。这次会和从前不一样。我们可以打破这种一代又一代不断重复的过程。你和我。我会回来找你,然后,我们一起爬上那个沙丘。”她忽然笑起来。“如果那边真的有那座沙丘的话。”她越说越大声,“如果那座沙丘真的在那边,而且绿草如茵,那么,我们就一起爬上去。”
她转过来看着他。
“那根本不是什么暴动,而只不过是少数人的反抗行动。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他们想出去。”她露出笑容。“而他们也真的出去了。”她继续说,“他们的愿望实现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擦镜头。他们口口声声说他们打死都不会擦镜头,可是最后都乖乖擦了。我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而且,他们一直都没有回来,他们在外面等,一直等一直等。不过我不会像他们一样。我会马上回来,这次会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霍斯顿紧紧抓住她的手,泪水沿着脸颊往下滴落。“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感觉到她想跟他解释,因为地堡已经夜深人静,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没有人会来打扰。
“我知道所谓的暴动是怎么回事。”她说。
霍斯顿点点头:“我知道,你刚刚已经说了,有一些人……”
“不对。”艾莉森忽然把手缩回去,不过,她只是想往后退一点,这样才能够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里,已经不再是先前那种狂乱的眼神。
“霍斯顿,我知道暴动是怎么造成的。我知道为什么。”
艾莉森咬了一下嘴唇。霍斯顿等着她开口,浑身肌肉紧绷。
“总是有人会怀疑,外面的世界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可怕。你自己也曾经有过那种感觉,不是吗?你不是也会怀疑,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假的,有人一直在骗我们?”
霍斯顿不敢回答她,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他知道那种危险。只要有人敢讨论这种问题,下场就是被送出去清洗镜头。他坐在那里浑身僵直,等着。
“起来暴动的人,有可能是年轻的一代。”艾莉森说,“大概每隔二十年就会发生,我想,他们大概是想去尝试,去探索。就拿你来说,难道你都不曾有过那种冲动吗?难道你年轻的时候没有过吗?”她又开始出现迷惘的眼神。“或者,也可能是年轻的夫妻,刚结婚的。在我们这个该死的世界里,别人不准他们生孩子,他们简直快发疯了。也许他们愿意不顾一切去冒险,只要有机会——”
她的视线仿佛落在某个很远的地方。也许她忽然想到当初他们抽到的签,而现在他们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她回头看看霍斯顿。他一直没吭声,也没有阻止她,叫她不准再说这些触犯禁忌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因为这样也被送出去清洗镜头。
“说不定也可能是老人家。”她说,“已经在这个小地方关太久,再活也没几年,所以他们什么都不怕了。说不定他们就是想出去,把里面的空间让出来,让给他们的宝贝孙子孙女。总之,不管是年轻人还是老人,每次暴动都是因为这种怀疑,这种感觉。他们觉得这个地方很烂。”她转头看看羁押室四周。
“不能说这种话。”霍斯顿压低声音说,“这是最严重的犯罪——”
艾莉森点点头:“公然宣称自己想出去。没错,这是最严重的犯罪。不过,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会有这种禁忌?因为暴动就是这种欲望所引起的。这就是为什么。”
“想出去,你就真的会被送出去。”霍斯顿轻声嘀咕了一句。那是小时候大人常常告诫他们的一句话。爸妈警告过他,绝对不可以有离开地堡的念头,连想都不准想。他是他们唯一的宝贝儿子。只要一说出口,立刻就会面对死亡,而他们就会失去唯一的孩子。
他回头看着太太。他还是搞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发疯,突然决定要出去。她说她发现被删除的程序,而那种程序制造出来的影像,看起来和真实世界一模一样。那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他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查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可以分成几个步骤,比如一开始,我们先告诉大家你在硬盘里找到那些——”
“然后呢?掀起另一次大暴动?”艾莉森大笑起来。看样子,可能她的理智还没有完全恢复,或是因为挫折感太强烈,或是积怨太久,或者,也可能是她觉得自己被欺骗,被蒙在鼓里,所以才会情绪失控。也许,几十年来,或是几百年来,地堡里世世代代的人都被蒙在鼓里。“你这种方法我看就免了吧。”她不再笑了,“我已经把我发现的东西删掉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就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吧,活该。我说我会回来,只是为了要回来找你。”
“你一出去就回不来了。”霍斯顿愤愤地说。“从前那些被送出去的人,你以为他们还在外面吗?你以为他们是因为觉得被我们背叛,所以决定不回来?”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去擦镜头?”艾莉森问,“为什么他们会毫不迟疑地拿起羊毛布,拼命擦镜头?”
霍斯顿叹了口气。他发觉自己满腔怒火已经渐渐消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说。
“我问的是你。你觉得呢?”
“这问题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他说,“我们讨论过多少次了,你忘了吗?”他相信,夜深人静的时候,每一对年轻夫妻都曾经私下揣测过。他转头看着艾莉森后面的墙壁,回想起他们从前也曾经聊过这些问题。此刻,看着那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他大概可以估得出来现在是晚上几点。时间已经不多了,明天,他太太就会被送出去。这个简单的事实,就像暴风雨中偶尔划过的闪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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