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玩的吗?詹丝脑海中闪过几句鼓励的话,想安慰安慰他。这种工作很辛苦,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膝盖有办法承受这种摧残。但她还来不及说出口,他就已经一溜烟不见了。年轻人的腿就是不一样。他扛着食物和生活用品,从很底下的楼层爬上来,如果一路畅通,他就可以快点抵达目的地,提早卸下肩上的重担,偏偏全地堡的人突然都冒出来,为了到上面去看漂亮的风景,他们挤满了楼梯,挡住了他的去路,害他爬不快。
到一个楼层平台的时候,她和马奈斯停下来喘口气。马奈斯把水壶递给她,她接过来,很客气地喝了一小口,立刻又还给他。
“我打算今天走完一半的路程,到中段楼层。”她终于回答他了,“不过,半路上我打算到几个地方去看看,停留一下。”
马奈斯啜了一小口水,把水壶盖转回去:“去拜访谁吗?”
“类似吧。我准备到二十楼的育儿区去看看。”
马奈斯大笑起来:“怎么,你还需要找个婴儿来抱一抱、亲一亲,塑造形象吗?报告首长,还有人会不投票给你吗?尤其你已经到了这把年纪,谁忍心不投票给你?”
詹丝没有笑。“谢了。”她假装生气,“不过,我并不是要去找个婴儿来抱。”说完她又转身继续下楼,马奈斯跟在她后面。“其实,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你干了这么久的副保安官,我相信你对这个祖儿小姐,一定不会看走眼。自从我上任当首长以来,你从来没有挑错过人。”
“可是他……”马奈斯忽然插嘴。
“特别是他。”詹丝知道他说的是谁,“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只可惜伤心过度。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种打击。”
马奈斯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那么,你去育儿区有什么用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茱丽叶并不是在二十楼出生的——”
“没错,不过她爸爸目前在那里工作。我想,既然我们刚好路过,那么我们就顺便去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可以对她有更深入的了解。”
“你想找一个爸爸,问他对自己的女儿有什么看法?”马奈斯大笑起来,“你觉得他有办法客观公正,不偏心吗?”
“有些事可能会出乎你意料之外。”詹丝说,“刚刚在整理行李的时候,我叫艾莉丝去帮我查了一些资料。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哦?”
“这个茱丽叶得到很多休假点券,可是却完全没用过。”
“这没什么稀奇,她是机电区的技工。”马奈斯说,“他们一天到晚加班。”
“另外,她不但从来没有离开过机电区,甚至也没半个人去找过她。”
“我还是不太懂,这代表什么?”
这时候有一家人正好从他们旁边经过,詹丝暂时没开口。有个小男孩,大概六七岁左右,坐在爸爸肩膀上,压低着头,以免撞到上面的楼梯板,而妈妈跟在后面走,肩上背着一个行李袋,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詹丝心里想,这是一个完美的家庭。两个大人生出两个小孩,完美的替代。这就是生育抽签的理想目标,而有时候也真的有人抽得到两次签。
“嗯,那我就告诉你这代表什么。”她对马奈斯说,“我想亲眼看看这个茱丽叶的父亲,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一个问题。将近二十年前,他女儿离开他,搬到机电区,而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为什么从来没去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她转头看看马奈斯,发现他皱起眉头看着她。
“还有,为什么她也从来没上来找过他。”她又补了一句。
※※※
他们下了十几层楼,而过了高段楼层的住宅区之后,上楼的人潮就变少了。这时候,詹丝越走越胆战心惊,因为每下一级楼梯,就代表回程的时候就要多上一级。不过她安慰自己,上楼比较不可怕。下楼梯,就仿佛上面有弹簧顶着她,一股力量推着她往下坠,那种感觉,让詹丝回想起她做过的噩梦,梦见自己溺水。这种噩梦,说起来有点滑稽,因为她这辈子根本没碰过很深的水。她接触过的水,就算躺下来也还不至于整个人埋在水里,那么站起来更不可能淹到头顶上。但那就像梦见自己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一样,人睡觉的时候,潜意识总是会创造某些光怪陆离的零碎梦境,唤起过去某个时间残留的记忆。而这一切仿佛在提醒她:我们不应该活在这种地方。
下楼梯也一样。沿着螺旋梯往下,那种感觉,就仿佛深夜时在噩梦里被大水吞噬,无力抗拒,无处可逃,仿佛有一个沉重的巨物拖着她往下坠,而且心里很清楚自己再也爬不上来了。
接下来,他们经过制衣区楼层。那里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连身工作服,她的棉线就是从这里拿的。楼梯井的平台飘散着染料和其他化学药品的气味。弧形的煤渣砖墙上有一个窗口,可以看到制衣区最里面有一间小食品店,店门口挤得人山人海,架上的食品已经被扫掠一空。镜头清洗后,突然涌现大量人潮,而他们爬楼梯爬得筋疲力尽,每个人都饿昏了。好几个运送员成群往上爬,肩上扛着沉重的货物,用最快的速度送往目的地,这时候,詹丝才猛然想到,昨天清洗镜头所代表的真正意义。这种让人出去送死的杀人行径,并非只是解除了大家的心理压力,让大家能够清楚看到外面的风景而已。事实上,还刺激了地堡的经济活动。突然间,大家忽然有机会放假,离开工作岗位,到外地去消费。当消息一传开,几个月没见面或甚至多年未见的亲戚朋友,忽然又有机会可以聚在一起,这样一来,整个地堡突然活络起来,仿佛一个老人伸伸懒腰,活动手脚,全身的血流忽然顺畅起来。某种衰老的东西忽然恢复了活力。
“首长!”
她转头一看,发现马奈斯还在上面,落后她很远,回旋的楼梯遮蔽了视线,根本看不到他。她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他才赶上来。他脚步很慢,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看着脚下的梯板。
“慢一点。”他说。“你这种速度,我根本跟不上。”
詹丝说了声不好意思。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越走越快。
他们已经过了十六楼的住宅区,来到十七楼。这里也是住宅区。这时候,詹丝才意识到她已经将近一年没来过这里了。好几个孩子正沿着楼梯井往上冲,互相追逐,差点撞上那些爬得慢的人。十九楼是学校区,就在育儿区楼上。那些上楼的人边走边聊,有人提到学校放假了。詹丝猜得出来,那除了因为老师预料到很少学生会来上课(因为爸妈要带孩子上去看风景)之外,其实老师自己也不太想上课,所以就干脆放假。他们经过学校区的楼层平台时,看到地上有粉笔画的跳格子游戏,不过被人踩来踩去,已经模糊了。有好几个孩子坐在梯板内侧边缘,抱着栏杆,两脚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看得到破了皮的膝盖。他们本来都大声尖叫,互相叫骂,可是一看到大人就立刻安静下来,变成窃窃私语。
他们走下最后一级楼梯,踏上育儿区的平台,这时候马奈斯说:“还好到了,我需要休息一下。你确定他在吗?但愿这位老先生没有上去看风景。”
“他一定在。”詹丝说,“艾莉丝已经发过电子邮件给他,通知他我们会来。”
他们挤过平台上的人群,停下来喘气。马奈斯又把水壶递给她,她灌了一大口,然后把水壶拿到眼前,从凹凸不平的金属壶身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没问题啦,你样子看起来很不错啊。”他说。
“哦,你是说我看起来有首长的样子吗?”
他大笑起来:“不光是有首长的样子而已,还有别的。”
马奈斯说这话的时候,詹丝注意到他苍老的棕色眼珠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不过,也许是她看错了,说不定那只是他把水壶拿回去凑到嘴上的时候,水壶的反光照在他眼睛上。
“两个钟头走了二十层楼,好像走得太快了点,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我们有这样的进度。”他擦掉胡子上的水渍,然后反手伸到身体后面,想把水壶塞进背包里。
“我来吧。”詹丝拿走他手上的水壶,塞进他背包上的网袋里。“还有,等一下进去,你不要开口,让我来跟他说。”她提醒他。
马奈斯两手一摊,意思是他本来就没打算开口,接着他站到一边,拉开那扇厚重的铁门。他本来以为生锈的铰链一定会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但没想到,一点声音都没有。詹丝也吓了一跳,这扇门竟然没声音。全地堡上上下下的门,每一扇都已经很老旧,开开关关都很刺耳,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门每一楼都有,而且都很吵。不过,这扇门的铰链加了润滑油,显然有人很用心在保养,要保持绝对安静。另外,等候区墙上的标志更证明了他们观察得没错。标志上用粗体字写着“保持肃静”的字样,旁边还有一个手指抵在嘴唇上的图案,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圈圈,圈圈里有一条斜线。这个育儿区显然严格要求安静。
“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像没这么多标志。”马奈斯嘀咕了一句。
“说不定你太忙了,根本没注意。”詹丝说。
这时有个护士隔着玻璃窗看了他们一眼。詹丝用手肘顶了马奈斯一下。
“我是詹丝首长,我要见彼得·尼克斯。”她对那个护士说。
护士看着她,眼睛眨也没眨:“我知道你是谁。我的票是投给你的。”
“噢,对了,呃,谢谢你。”
“请进。”护士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旁边那扇门立刻发出蜂鸣声。马奈斯推开门走进去,詹丝跟在他后面。
“麻烦一下。”护士举起两件折得很整齐的白袍。詹丝伸手接过来,递了一件给马奈斯。护士领口别了一个名牌,上面有一个手写的名字。她叫玛格丽特。
“麻烦把袋子交给我。”
玛格丽特口气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威严。詹丝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闯进这个小女孩的地盘。刚刚“哔哔”声一响,她走进那扇门的时候,她就已经矮了一截。她把拐杖靠在墙上,卸下背包放在地上,然后穿上白袍。马奈斯挣扎了半天,怎么穿都穿不好,玛格丽特实在看不下去,就走过去帮忙,帮他拉直袖子。后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白袍套在他的牛仔布衬衣上,然后两手抓住布腰带的两头,左右看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绑。后来,他先看着詹丝在腰带上打了一个结,然后,他自己手上一阵忙乱,终于勉强绑好腰带,束紧白袍。
“干吗?”他注意到詹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忍不住就发作了,“所以我才要用手铐嘛!我就是一直学不会打绳结嘛!怎么样?”
“六十年了。”詹丝说。
这时玛格丽特又按下桌上的另一个按钮,伸手指向门厅:“尼克斯大夫在育儿室。我会通知他你们来了。”
詹丝走在前面,马奈斯跟在后面。他还是不罢休,继续追问:“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真的。”
马奈斯哼了一声:“都这把年纪了,什么可爱不可爱。”
詹丝暗自笑了一下。走廊的尽头是一道双扇门。她走到门口,停了一下,轻轻推了一下门,推开一道缝。育儿室里灯光昏暗。接着她把门推开,两个人走进去。里面是等候室,看起来很简陋,不过很干净。她忽然想到,她曾经去过中段楼层的育儿室,陪一个朋友等着抱回新生儿。印象中,那间育儿室和这里很像。隔着一扇玻璃墙,可以看到隔壁房间里有几座婴儿床和摇篮。詹丝不自觉地伸手去摸摸髋关节,那里有一个小硬块。那是她一出生被就植入的避孕器,一辈子都没有取出来。一次都没有。此刻,站在观察室前面,她忽然想到,这一生她失去了什么。为了她的工作,她放弃了什么。
观察室里灯光太暗,看不清楚,看不到那些婴儿床里是否有哪个小婴儿正在挥舞着小手小脚。当然,地堡里只要有婴儿出生,一定会通知她。身为首长,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她一定会签署出生证明,致赠一张签名贺卡。然而,随着岁月的累积,她已经分不清楚哪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哪一对父母住在哪一楼,想不起来某个孩子是他们的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她不得不承认,在她脑海中,那一张张的出生证明已经渐渐变成单纯的一张文件,一种例行公事。想到这个,她心里有点难过。
这时候,她看到婴儿床和摇篮间有个人影。那个人正朝她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写字板。在观察室昏暗的灯光下,板上的金属夹和金属笔闪闪发亮。那个人显然很高,不过走路的姿态和身形看起来像个老人。他慢慢走着走着,走到一个摇篮旁边,好像注意到什么东西,立刻弯腰去看。一片幽暗中,只见金属夹和笔的光芒微微晃动,看得出来是他在写字板上做笔记。后来,他做好了笔记,然后就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一扇很大的门,来到等候室找马奈斯和詹丝。
这时候,詹丝发现彼得·尼克斯看起来很有威严,高高瘦瘦,不过,那种瘦和马奈斯不一样。马奈斯的肢体动作有点迟钝,但彼得却是精瘦结实,身材像个运动员,看起来很像她见过的几个运送员,他们一步就可以跨上两级楼梯,那种身材会让人觉得他们天生就是这么强健有力。另外,大概是因为个子很高,所以会让人觉得他充满自信。彼得伸出手,詹丝握住他的手,那一刹那,从他握手的劲道,詹丝感觉得到他的自信。
“你还是来了。”尼克斯大夫就只简单说了一句。他口气很冷漠,感觉得出来他有点意外。他和马奈斯握手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詹丝,“我跟你的秘书说明过了,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自从二十年前茱丽叶去当学徒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嗯,我就是想跟你谈这件事。”詹丝转头瞄瞄旁边的长椅,脑海中又开始浮现一幕幕画面,仿佛看到有人坐在那张长椅上迫不及待地等着,有的是老爷爷老奶奶,或是一些叔叔阿姨,他们陪孩子的爸爸来抱回小婴儿。“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
尼克斯大夫点点头,抬起手比了个手势,请他们过去坐。
“每次在招募人员之前,我都会非常谨慎。”詹丝面对着大夫,仔细说明,“到我这个年纪,我想,我任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