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平听得恩吉这样说,心中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原来人家只是把他当作有机缘的小孩子!
不过他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资格深的喇嘛,一生沉浸在各种各样的经典古籍之中,学问和智慧之高,超乎世人所能想像的地步,在他们眼中看来,所有人都像是小儿。
布平顿了一顿,又问:“灵界的信息……是来自灵界的人带来的?”
恩吉瞪了他一眼,皱著眉:“这是甚么话,既然是灵界,怎么会有人?”
布平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所以不再说甚么,冒著风,和恩吉一起来到了那扇门前。
门是木制的,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不免有些裂缝,从裂缝中,有一点光亮闪出来。
这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十分黑暗,风把云聚集,遮蔽了星月,所以简直是一片浓黑。在这样的浓黑之中,来自门缝中的一些光,看来也十分灵动。
恩吉在门口略停了一停,双手合十,接著,就伸手去推门,门无声无息被推开,布平就在恩吉的身后,劲风令得门内的烛火,闪耀不停,一时之间,布平只能看到一些蒙矓、摇动的光影,他忙跨进门去,反手将门关上。
摇动的烛光静止下来,门内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静到了极点,所以自外面传来的风声,听来也格外宏亮震耳。不过看房间中的情形,外面别说只是在起风,就算是大雪崩,只怕也不会引起房间中人的注意。
在四枝巨烛的烛光之下,一共有七个喇嘛在。其中三个端坐著,一个侧身而卧,以手托腮。另外两个,笔直地站著,这六个人一动也不动,只有一个,姿势比较怪异,半蹲著,双手在缓缓移动著,看不出是在做甚么动作,他的手指,柔软得像是完全没有指骨,在不住蠕动,看起来怪诞莫名。
这个唯一有动作的,当然使布平第一个注意他,布平向他望过去,不禁吃了一惊,那喇嘛的年纪很老很老,满面全是重重叠叠的皱纹,牙齿显然全都掉了,所以口部形成了一个看起来相当可怕的凹痕,他睁大著眼睛,但是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瞎子。
以前几次,曾听庙中的喇嘛说起过,桑伯奇庙中,资格最老、智慧最深的一位,从小就瞎了眼。这位喇嘛的智慧,远近知名,连活佛都要慕名来向他请教疑难,不过若不是有缘,想见他一面都难,远道而来的人,能够隔著门,听到他一两句指点,已经十分难得。
布平心想:眼前这个老瞎子,难道就是那个智慧超人的老喇嘛?
第二部: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
布平心中预期,会看到甚么怪异莫名的东西,可是却并未曾看到甚么,虽然房间中的人,就算一动都不动的,都透著一股莫名的诡异,但实在没有甚么特别。
他神情疑惑地向恩吉望去,恩吉向他作了一个手势,向前指了一指。
布平循他所指看去,一面还在想:他叫我看甚么呢?要是房间中有甚么怪异的东西,我早该看到了。
他的视线,接触到了恩吉指著、要他看的那东西,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要看的是甚么,他又转头望向恩吉,神情更疑惑,而恩吉仍然伸手向前指著,要他看那东西。
布平已经看到了那东西,仍然不明白自己要看的是甚么,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那东西太不起眼,实在太普通了。
一点也不错,这时,布平所看到的东西,实在是太普通。
那是一块石头。
如果问一个蠢问题:喜马拉雅山区中,最多的是甚么东西?
答案就是:石头!整座山,全是石头。
所以,在山区看到了一块石头,决计不会引起任何特别注意。
可是恩吉要布平看的,偏偏就是一块石头。
布平盯著那块石头,他一点也看不出那块石头有甚么特异,但是他却可以肯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石头上。
那个盲喇嘛,他的手,对著那块石头在蠕动,看起来,像是他正对著那块石头,在施展甚么大神通、大法术。
那两个笔直站著的,双眼之中,都闪著一种异样的光芒,盯著那块石头在看,像是想把那块石头看穿。'。电子书:。电子书'
那侧身而卧的,一手托腮,另一手放在地上,布平这时才注意到,他平放在地上的那只手,四指屈著,只有中指伸向前,指著那块石头。
三个端坐著的,双手的姿态也相当特别,都有一只手指,指著那块石头。
由此可以证明,他们在这间房间中,就是在研究那块石头。
而那块石头 应该详细来描述一下,怎么说呢?一块石头,就是一块石头,它不规则,大约有半个人高,略呈立方形,有许多石角、石缝,那些壁裂的石缝,有的相当深,形成大小形状不同的洞。
实在无可再详述了,就是那样的一块石头。
布平足足盯著那块石头看了好几分钟,竭力想著出它有甚么与众不同之处。但是,一块石头,始终是一块石头。
布平又向恩吉看去,看到恩吉也正在望向他,充满了希望,显然是希望他能给以答案。布平只好十分抱歉地作了一个手势。他想说甚么,可是房间中的气氛是如此肃穆,使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过,布平根本不必说甚么,他的神情和手势,已经说明了一切。恩吉立时失望,缓缓摇了摇头。布平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是不是可以和他一起离开,好让他说话。
恩吉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打开门。
劲风又令得烛光晃起来,那块石头和几个人的影子,也在房间的四壁摇动著,看来很是古怪。
恩吉和布平一走出来,就把门关上,布平立时问:“天,你们在干甚么?”
恩吉并没有立时回答,又把布平带回了原来的小房间之中。
布平叹了一声:“你们研究经典、研究佛法、研究自然界,甚至灵界的一切,全世界人都知道,你们有非凡的智慧,但是老天,那房间里,只是一块石头。”
恩吉并不反驳布平的话,等他讲完,他才道:“你知道这块石头是怎么来的?”
布平没好气:“天上掉下来的?”
恩吉倒并不生气,摇著头:“不,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布平诚恳地道:“上师,这里是山区,山里到处全是石头。”
恩吉仍然摇著头,布平没有再说甚么,这时,有一点他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块石头,一定有相当不寻常的来历,不然不会引起他们的留意。他等著恩吉说出来。
恩吉停了片刻,才道:“刚才,你见到了贡云喇嘛?”
布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代替了询问“是不是那个盲者”,恩吉点了点头。布平才道:“听说贡云上师是教内智慧最高、资格最老的人。”
恩吉道:“是,他年纪不知多大,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外蒙古活佛称皇帝那年,就曾派人想把他迎去宣教,可是他没有答应。”
(布平不知道外蒙古活佛自称皇帝是哪一年的事,这也难怪,他只是一个攀山家,并不是历史家。就算是,对这种冷僻的历史事件,也不会加以注意。外蒙古活佛自称皇帝那件历史上的小事,发生在公元一九二一年。)
恩吉继续道:“贡云大师是人人崇敬的智者,我们庙里的僧侣,平时见他的机会也不多,要是能得到他开口指点一两句、传授一两句,那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所以,当那天早上,他坐禅的房间中,传出了铃声,整个庙宇的人,欢喜若狂,人人都立即来到了他的禅房之外,静候著。”
布平吸了一口气,恩吉解释道:“那传出来的铃声,有特殊的意义,表示他要向合寺的人说话,我们都以为他要说法,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布平“嗯”地一声,表示明白,并且示意,请恩吉继续说下去。
各位请留意,布平的叙述中,有恩吉的叙述。那天早上,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中,传出了铃声之后发生的事,是恩吉的叙述。
叙述之中有叙述,看起来可能会引起一点混乱,要说明一下。
桑伯奇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所有僧侣,都集中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之外,双手合十恭立伫候。他们来得如此之快,从禅房中传出来,召集各人的铃声,似乎还在荡漾著未曾散去。
众人伫立了没有多久,禅房的门就打开,贡云大师缓缓走出。庙中几个地位较高的上师,包括恩吉在内,迎上前去。
贡云大师双眼早盲,大家都知道,他却并不需要人扶持,只是扬起双手,令迎上去的几个人,不要再向前。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气息,准备听他讲话,在阳光下看起来,贡云大师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那么明显,代表了岁月留下来的痕迹。
贡云大师并没有等了多久,就开了口:“庙里来了一位神奇的使者,我要请他到我面前来。”
他讲得很慢,很清楚,每一个看著他的人,都可以清楚听到他的话。
可是,在听到了他的话之后,人人都为之愕然。
他们并不是奇怪贡云大师足不出禅房,可以知道庙中发生的事。所有人都相信贡云大师具有神奇的能力,可以知道许多人所不知的事,可以预感到许多神秘的事情。
感到奇怪的,只是因为庙里其实并没有甚么“神奇的使者”来到。庙并不是很大,若是有甚么人来了,一定有人知道。
庙里根本没有人来,但是贡云大师却召集了合庙上下,要见那个并不存在的人,这就使人感到奇怪到了极点。
若是换了一个场合,出现了这种情形的话,所有人的第一个反应,一定是贡云大师弄错了。可是由于大师在各人心目中的地位是这样崇高,“错误”和他,早已绝缘,所以,大家只是奇怪,互相用眼色询问著,没有人敢出声。
贡云大师又道:“请他到我面前来。”
这时,各人不但奇怪,简直有点害怕。大师坚持著有人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之中,还是没有人想到大师可能弄错,只是一种极度的错愕。
又静默了一会,恩吉才趋前小声道:“庙里,近日没有外人来到。”
贡云大师脸上的皱纹一起动了起来,这表示他心中激动,所有看到这种情形的人,都更吃惊,有的甚至暗中诵经:这种情形太反常了。
不过还好,大师立即恢复了常态,十分平静地道:“他来了,我知道他来了,你们不知道,我知道,他……他……他在……他在……”
大师讲到后来,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十分低。但由于人人屏住了气息在听,十分静,所以还是可以听到他的话。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像是在思索著“他”应该在甚么地方。
然后,在停了片刻之后,贡云大师伸手向前一指:“他在那里,带他来。”
所有人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他指的地方,是一堵墙,恩吉又小心地道:“大师,那是一堵墙。”
贡云大师笑了一下:“甚么是墙?”
恩吉陡然一呆,一时之间,答不上来,贡云大师又道:“根本没有墙!去!去!”
恩吉再是一怔,陡然大喜:“是,多谢大师指点。”
他一面说著,一面急急向前走去,来到了墙前,有几个人跟在他的身后,托了托他的身子,他便已翻上了墙头。
恩吉在庙中的地位相当高,忽然之间翻起墙来,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情,但有了贡云大师那两句话在前面,自然不会有人感到好笑。
恩吉一翻过了墙,就陡然呆了一呆。
他在桑伯奇庙中,已有三十多年,庙中每一个角落中的一切,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时,他在墙头上,看出去,是一个小院子,那小院子的左边,是一座放经书法器的房舍,小院子正中,是一座铁铸的,年代久远的香炉,这一切,全是恩吉所熟悉的。
而,就在那香炉之旁,多了一样绝不应该有的东西,一块大石头。
那块石头将近有半个人高,相当大,出现在这个小院子中,相当碍眼,在这以前,恩吉从来也未曾见过。
他在一呆之后,已听得贡云大师问:“他在么?”
恩吉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大师,只是一块石头,一块大石头。”
恩吉这句话一出口,别人也是一呆。
人人都知道,墙那边是一个小院子,那小院子打扫得十分乾净,连落叶也不会有一片,何况是一块大石头。
可是恩吉又说得那么认真。
就在人人都错愕时,贡云大师朗声道:“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请他过来,看他要对我说些甚么。”
恩吉在墙头上,听得贡云大师这样讲,怔了一怔。他从小就在庙中,精研各种佛理,在很多情形之下,佛理难以领悟,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以思索许久,而且不断联想开去,往往十年八年,没有结论,但也往往在前辈的指点之下,在一两句话之中,就得到了领悟。
贡云上师的话,恩吉并没有留意下半截,因为上半截,“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已经令得他陷入了沉思,思索著这句简单的话中所含的深义。
盲了双眼的贡云大师,仰著满是皱纹的脸,在等著恩吉有所行动。可是恩吉呢?攀著墙头在发呆。另一个喇嘛走近那堵墙,推了恩吉一下:“大师要请来客过来。”
恩吉失声道:“没有来客,只有一块石头 ”
他讲到这里,陡然住了口,刚才贡云大师不是已经讲了吗?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都是形体,来的是一个人,或是一块石头,那就全一样,贡云大师说庙中有了来客,那块石头,以前根本不在,现在忽然来了,当然那块石头就是来客,何必去斤斤计较来客形体是人还是石头。
一想通了这一点,满心欢畅,大声答应著,一耸身,翻过了墙去,到了那个小院子,先向石头行了一个礼,但是接下来,他却不禁发怔。
虽然说人和石头都是形体,但如果是一个人,恩吉就可以带著他走到贡云大师面前去,可是石头不会走路。恩吉试图去抬,那么大的一块石头,当然抬不动。
恩吉又尝试去推,还是推不动。
这时,又有几个喇嘛,攀上了墙头,他们看到那块大石头,神情也是惊讶之极。这个小院子之中,本来绝没有这样的一块大石在,这是他们都可以肯定的事。
恩吉一看到了他们,连忙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翻过墙来。
越桥而到了院子中的人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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