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舰桥都在颤动着,光芒不断地在四周腾起。溶化坍塌的铁架落下来,在空中洒下火流。陆伯言在舰长室门口站了很久,他想也许以后不能再看见自己这位海军学院同学了。
第38章 光暗(2)
回到要塞,白霜正站在空港内等他。
这里正是炮火最密集的地方,空港大厅的外壁不知被弹片击出了多少碎口,空气急剧的向外流去,卷起无数飞扬的碎屑,气温本该早降至零下几十度,但外面爆炸巨大的热浪一波波不断,白霜的影子就在这交错的闪光与黑暗中摇动着。她军装齐整,笔直的站着,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伯言沉着脸问。
白霜举手敬礼:“舰长,我来向你汇报,十亿光年号的修复工作……”
“你疯了!”陆伯言一把拉起她,在空旷的大厅里疾奔,“这里的电磁力场可能就要失效了,你想被辐射烧死吗?”
他们奔跑着,空港中会瞬时隐入黑暗、但立刻又有远方巨大的光爆将它照亮,如黑夜和白昼在飞快的轮替,他们仿佛正在穿越时光,每一次闪光中他们都会老去,旧的消亡、新的诞生、宇宙的无情规律在横扫一切,相比时间与死亡,一切的战争都显得渺小,只剩下两个奋力奔跑的人。
他们终于奔入了向地下的电梯,门合上时,一切安静了下来。照明能源早停了,除了必要电力,所有的能源都被抽向了要塞炮台。
感觉到了白霜手中的细汗,陆伯言甩开了她的手。在黑暗中,如果不说话,再没有人能证明除了自我之外的存在。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他愠怒的问。
“我来向你汇报……”
“我已经不是舰长了!我甚至已经不是一个军人。”
白霜轻声但执着的说:“这对我不重要。”
“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霜偏过头去,咬紧嘴唇,虽然在黑暗中他无法看到她的脸。
“还有谁回来了?狄云。”
白霜点点头,但突然想起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可陆伯言并没有等待回答:“我就知道,这个混蛋!你们这群家伙。因为我不是舰长了,你们就可以自行其是是吗?”
“陆伯言,我们现在都不是十亿光年号的一员了。这艘战舰,已经有了新的使命,属于新的一群人。”
“你叫我什么?好啊,你已经开始直呼我的名字了。”
“等你重新当上舰长那一天,我还去给你当参谋。”白霜在黑暗中流下泪。
陆伯言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他缓缓地说:“也许我们再也不会有战舰了。”
“会有的。”白霜说,有些事情,男人需要靠理智,而女人只需要直觉。“你会成为舰长,你还会拥有你的舰队。我们所失去的一切,你都会带领我们夺回来。”
“谁告诉你的。你说这话好像你是海军元帅似的。”
“是你告诉我的。那天在十亿光年号中,你说:当你击沉吉野号的那一天,你还要我做的参谋官。我们都要活着那个时候,见证你的胜利。”
无声了许久,陆伯言说:“是的。你居然比我记得清楚。”
“所以我一定会活下去,因为你需要我……做你的参谋。我会亲眼见证你的胜利。在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其实,我希望,是在所有的时候。白霜心中默默地说。
陆伯言也再不说话。难道连她心中的话他也听见?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心跳和呼吸。
“狄云呢?”陆伯言问。
“他去新的战舰上了,他说……”
“我知道……不让他打仗还不如杀了他。”陆伯言叹息一声,掏出一支烟来想点上,忽然想起这是电梯,又扔了出去。
“电力不足,电梯变慢了,我们到达距地表六公里的地下一区还需要十分钟。”白霜平静地说。
陆伯言叹息了一声,往地上一坐,他想,他得随便说些什么。不能抽烟的窄小密闭空间,再加上一个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没有比这更要命的了。
“聊会儿吧,随便说些什么。”他终于有了充裕的时间,这些时间中什么也不需要想,想了也没用。
什么都能说吗?白霜想,不,有些话她也许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这种沉默真让人窒息,陆伯言想,我得在这丫头哭出来之前说点什么。
“嘿、你知道我第一次登旗舰时的样子吗?”他说。
白霜无声的摇头。
陆伯言笑了起来,“那好像已经很久了,现在想想,其实也不过是十年前。那时候,我和周公瑾还不过是刚从海军学院毕业的实习地勤少尉,而那时我们的旗舰‘汉’也刚刚建成出港。而我们好运气就被分到了旗舰上。我们学得是舰艇管理和指挥战略,但那时却全都一门心思想当飞行员。你知道,学会驾驶战机并不难,但是想击中敌人和不被杀死才难。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这个,总在想着能调进海军航空兵。呵呵,我想起来了……那次舰队出访长崎,我们在酒吧喝酒几乎错过了登舰,然后在空港那一路跑啊……对了,就是威海卫的空港啊,那时候它刚建成,高大雄壮,现在却已经……”
“你们还有喝醉酒误登舰的时候呢?周公瑾和陆伯言?海军最年轻的上将和少将,也会有犯这种浑的时候,快说来听听。”白霜的声音惊喜欢跃,她不能让陆伯言再去想几公里上的地表,威海卫正在火海中毁灭。
“是啊,当时我们那一路跑,心里只在骂设计这空港大厅的人,怎么就建得这么大呢?从门口到登舰口足有几公里,我们当时跑得那个狼狈样,一路撞得人仰马翻。可就这一撞,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周公瑾一头撞上了一位女军官,大美人儿啊。这姑娘后来成了我们的顶头上司。因为和她顶嘴,周公瑾和我被罚清洗旗舰的整整一层的机库,你知道那有多大吗?现在我回想起来,我们就好像站在一片金属的大漠上,一眼望不到边。我那时都绝望了,我在想我这是当得什么兵啊,我怎么和周公瑾这么一个惹祸鬼成了哥们儿啊。可你知道周公瑾那时候在想什么?”
“什么?”
“他在想,他要当上将军,然后把那女少校娶来当老婆!”
白霜格格格的笑起来,这是她是真的开心的笑:“可他后来真得当上将军了啊。那女少校他娶到了吗?”
陆伯言的笑容忽的消失了:“娶到了。”
白霜声音也低了:“原来就是……”
“是啊。”陆伯言叹息了一声,“那时候我们年轻、狂傲。认为未来就在手上。认为我们能横扫天下。但现在知道……其实你得到的,最后却都还会从你手中失去。而那个时候的痛楚……谁也受不了……”
黑暗中的他不再说话了。
地下并不是绝对安静地,这金属星球在轰炸中猛烈的震颤。这种震动一直传到地底深处,在空腔中形成隐隐的雷鸣,低沉而长久,不停的隆隆滚动。
第39章 决别
威海卫要塞保卫战并没有在二十四小时内结束,而是持续了三十五天。
这座重达四千亿吨的金属星球表面被爆炸的高温溶化,又再次凝固。出现无数的环形山,像是冰冷的月球。所有的炮台和防御设施被毁或陷落。敌军的陆战部队已经占领了要塞内核控制室,整个要塞内部都是血迹、尸体、烧灼的痕迹。守军为每一寸领地进行过争夺,最后无人生还。
杀红眼的炮兵部队在炮台被毁前几乎把所有能量都倾泻向了天空。虽然到了防御战后期,随着各区域主炮不断被毁,固定炮台的作用越来越小,敌舰隐入死角之中,冷冷嘲笑着这徒劳的愤怒。
织田带着他的部下们大步走进了要塞核心,他的赌博再一次成功了。但现在他相信,自己不是赌徒,这也不是运气,而是时势。旧的帝国毁去,新的帝国将崛起,一切将是必然的,他只需要站在浪尖,时代的海啸就会将他送到权力与荣耀的顶峰。
在主控制室内,倒伏着一具尸体,他是举枪自杀的。当他再也没有一个士兵可以调用的时候。那时通讯器里突然沉寂了下来,没有了怒吼,没有了惨呼,他明白,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这位陆军中将按下按钮,向港口中的舰队和远方发去了最后的信息。
“威海卫陷落。陆军所有人员全部忠实执行死守命令、无人脱逃。要塞自毁启动,请舰队撤离。”
但要塞没有能够自毁,炮台消耗了过多反应物质。主反应堆虽然在自毁装置驱动下爆炸,却没有足够的反应燃料,要塞只是剧烈震颤了一下,炽热的光流从表面的舱口喷溅出来,像是一次壮丽的焰火。
织田站在这位死不瞑目的守将面前,他本希望最后的自毁能消灭踏足了这神圣领土的敌军,能将自己和这巨大的耻辱一同烧灼殆尽。但是连这点最后的挣扎,他也没能成功。他只能任由敌人站在他的尸体前,像观赏中弹的猎物。
他的指挥桌前摆着一尊佛像,这位高级将领竟然还信仰这种号召仁慈和要求现世忍耐以换得后世幸福的宗教。织田想,去他妈的后世,下地狱又如何,现在这一刻,是我把别人变成鬼魂。
连上天都似乎已经作出了明确的选择,或者说,上天从来就不存在。
吱吱呜呜的机械声在响着,那是这具尸体边的一座护卫机器人,它仍忠实的作战着,向敌人射击。只是它的金属臂早已断了,像一根枯枝。它只能徒劳的一次次的伸出断臂,去扣动那并不存在的扳机。似乎在说:战争并没有结束。
织田来到这台机器前,饶有兴趣的欣赏了许久。然后猛得拔出战刀,将它的身躯劈断。
※※※※※
要塞失陷,也敲响了舰队的丧钟。因为原本用来支援保护舰队的炮台和力场、能源弹药输送,全部中断了。而且,要塞中被占领的炮台正在调转炮口,准备攻击舰队。
帝国建造了这样无坚不摧的巨炮,也建造了铁甲无双的战舰,但是他们不会想到,会有用自己建造的炮台来消灭自己的舰队的这一天。
※※※※※
敌人的炮火突然停止了。这是可怕的象征,这意味着,他们眼中的敌人已经毫无抵抗能力。
旗舰中。周公瑾桌前放着一卷信。那是劝降书。尽管有了更高的科技,对一些重要的文件,人们还是喜欢用纸来书写。
他并没有打开看。
“让所有的舰队成员到旗舰来开会吧。”
“所有的?全部来旗舰?”身边的军官惊问着。
“是的。”
“明白。”军官的回答沉重无力。因为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第40章 撤离
整支舰队原有几十万人员,但现在只剩下数千人。站在旗舰的宽大检阅广场上,仍显得冷落寂寥。
周公瑾看着舰队最后的士兵们,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话可以多说。
“让大家来这里,是想再看看诸位。也让诸位再看看旗舰。”他低下头,又扬起来望着所有人,“开始执行最后方案,所有人进入跃迁装置撤离,同时炸沉所有战舰。好了,各自去执行吧。”
广场中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只有可怕的沉默。
周公瑾很想大声的训斥,但是却也只有一同沉默着。
在这之前,没有人愿意去想,真会有这么一天。
“敌人的最后通牒已经到来,如不投降,进攻将在一小时后开始……想把战舰留给敌人吗?都傻站着什么,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他吼起来,虽然他比所有的人都更痛恨这个命令。
“我们不自毁,我们会战到最后一人,这也是你下达过的命令!”有人喊。
“现在命令更改了!假如继续作战,结果就是像要塞一样,消耗掉所有的燃料以至于无法自毁,把心血白白送给敌人。现在的命令是撤退,不是死守,我再说一次,命令更改了。新的舰队需要有人去指挥!我们不能把最优秀的军官都断送在这儿。”
人群像个沉默的巨人,它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移动。
“哪儿还会有新的舰队?”一个冰冷的声音说,“我们这支舰队建成花了三十年,那是整整一代人,那也是国力最强盛的时代。而现在,敌人不会再给我们三十年时间了。”
“我们会争取到这时间的!没有力量坚持三十年的战争正是敌人。你们三十年后也还没有老,就算没有舰队了,你们也要去率领新召集起来的士兵,而不是死在这。”
“舰队进行跃迁吧,”有人喊,“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因为敌人的炮火会集中攻击跃迁的战舰,在跃迁完成前就毁掉我们。但总比自毁强,赌一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更多的声音响起来,支持这个方案。
“我们没有足够能量。”有舰长说,“现有能量能让一艘战舰进行跃迁就很了不起了。”
“那就把所有燃料调集到旗舰上来,至少让旗舰冲出去!只要旗舰还在,这支舰队就没有完!”
周公瑾静静望着他们,这些他亲手挑选培养起来的军人们。也许曾有过贪生怕死之辈,他知道已经有人偷偷事先跃迁潜逃了。但此时还站在这里的,已经没有懦夫。
后世会怎么评价这支舰队呢?怎么评价这场战争?未来的孩子们记住的是耻辱,还是光荣?或是只剩下悲怆和愤怒?
他挥手让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驱去自己心中的困惑,他才缓缓地说。
“第一、旗舰跃迁成功的几率是百万分之一,而不是万分之一。第二、旗舰不可以抛下舰队而独自离去。第三……”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只呆呆地望着广场。
第三、国家要求我们。战死在这儿,以给后世、给后面的抵抗者以榜样。证明我们没有逃走,我们战到了最后一刻。战舰只能自毁,而不能在逃跑时被击毁。
但这句话,他无法说出口。
但有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步步登上了检阅台。
“陆伯言,谁允许你重新穿上舰长服。”周公瑾怒视着他。
“妈的,大家都是要死的人了,你还在这穷计较。”陆伯言表情轻松的像是走进酒吧,他的眼神中此刻没有战争。
“又是谁他妈的允许你死了?”周公瑾也忍不住骂娘。
“别紧张,别紧张。”陆伯言拍拍他,“我不会死。我会带他们走。只让那些脑筋转不过弯来的傻英雄们留下。”
他的表情郑重起来:“我能对他们说几句吗?”
周公瑾望了他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