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列跑到实验室门口,一把推开。里面有一名防卫军军事研究技术员和一个勒雷伊人。看见勒雷伊人站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所产生的认知矛盾让雅列动弹不得,恐惧如匕首,刺穿这一刻的惶惑。他害怕的不是勒雷伊人,而是被揭穿做了什么危险、可怕、理当遭受惩罚的事情。雅列的大脑转得飞快,寻找与这种恐惧相关的记忆和解释,但什么也没想起来。
勒雷伊人晃动着头部,绕过他所在的试验台,走向雅列。
“你就是他,对吧?”勒雷伊人说,他的英语口音很奇怪,但能听得懂。
“谁?”雅列问。
“他们制造的士兵,用来困住一名叛徒,”勒雷伊人说,“但没有成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雅列说,“这是我的实验室。你是谁?”
勒雷伊人再次晃动头部,说:“也许他们终究还是做到了。”勒雷伊人指着自己说,“凯南。科学家,囚犯。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你知道你是谁吗?”
雅列张嘴回答,忽然意识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张着嘴呆站了几秒钟,直到应急门刷地打开,刚才和他交谈过的女兵走进房间,举起枪,打中他的头部。
“第一个问题。”斯奇拉德将军说。雅列躺在凤凰星空间站的医务室里,还没完全从那发晕眩弹里清醒过来,两名防卫军警卫守在床尾,简·萨根站在墙边。“你是谁?”
“雅列·狄拉克二等兵。”雅列答道。他没有问斯奇拉德是谁,因为脑伴在将军走进房间那一刻就识别出了他的身份。斯奇拉德的脑伴也能轻而易举地判断雅列是谁,所以这个问题并不只是为了辨别身份。“我驻扎在风筝号上,我的指挥官是萨根中尉,她就站在那边。”
“第二个问题,”斯奇拉德将军说,“你知道查尔斯·布廷是谁吗?”
“不知道,长官,”雅列说,“我应该知道吗?”
“有可能,”斯奇拉德说,“我们在他的实验室门口找到了你。你告诉那个勒雷伊人说这是你的实验室。说明你认为你是查尔斯·布廷,至少在那一分钟这么认为。萨根中尉说她和你交谈时,你对自己的名字毫无反应。”
“我记得我不知道自己是谁,”雅列说,“但不记得我认为我是另外一个人。”
“但你去了布廷的实验室,你可从来没去过那儿,”斯奇拉德说,“我们知道你没有用脑伴调取空间站地图找实验室的位置。”
“我没法解释,”雅列说,“记忆就在我的脑海里。”雅列看见这句话让斯奇拉德瞥了萨根一眼。
门打开了,两个男人走进来。没等脑伴辨别出他们的身份,其中的一个就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雅列面前。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说。
雅列一拳把他打翻在地。警卫举起MP,雅列已经从突如其来的愤怒和冲动中恢复神智,立刻高举双手。
男人站起来,雅列的脑伴这时才辨别出他的身份:格雷戈·麦特森将军,军事研究局的老大。
“这就权当回答了。”麦特森举起手,捂住右眼。他大步流星走进卫生间,去检查他的伤势。
“别那么确定。”斯奇拉德说。他扭头问雅列:“二等兵,你认识刚才挨你拳头的那个人吗?”
“我现在知道他是麦特森将军,”雅列说,“但打他的时候并不知道。”
“你为什么打他?”斯奇拉德问。
“不知道,长官,”雅列说,“只是……”他停了下来。
“二等兵,回答我的问题。”斯奇拉德说。
“就是当时觉得应该那么做,”雅列说,“没法解释为什么。”
“他确实记得一些事情,”斯奇拉德扭头对麦特森说,“但不是全部,而且不记得他是谁。”
“狗屁,”麦特森在卫生间里说,“他记得的事情够他给我当头一拳了。龟孙子想这么揍我想了好多年。”
“将军,他有可能全都记起来了,但想让你相信其实并没有。”另外一个男人对斯奇拉德说。雅列的脑伴认出他是詹姆斯·罗宾斯上校。
“有可能,”斯奇拉德说,“但到目前为止,他的行为并不支持这个看法。他如果真是布廷,就不会有兴趣让我们知道他记得任何事情。殴打将军可不明智。”
“确实不明智,”麦特森走出卫生间,“只是泄愤罢了。”他转向雅列,指着眼睛——被砸出血管的智能血构成了一圈淤青。“要是在地球上,黑眼圈会在我脸上一挂就是几个星期。我该因为违反军纪而枪毙了你。”
“我说将军。”斯奇拉德开口道。
“别害怕,斯奇拉德,”麦特森说,“我认可你的推测。布廷不会蠢得殴打我,因此他并不是布廷。但有一星半点的布廷已经开始冒头了,我想知道我们能让布廷冒出来多少。”
“布廷想挑起的战争已经结束,将军,”简·萨根说,“艾尼沙人将在背后捅勒雷伊一刀。”
“唔,这倒是不错,中尉,”麦特森说,“但就情形来看,还有三分之二的问题没有解决。奥宾人还在盘算什么,据说布廷在他们那儿,我看宣布胜利和取消追捕还为时过早。我们仍旧需要了解布廷知道什么,这位二等兵的脑壳里有两个人格在打架,我们也许还能多做点儿什么,鼓励那家伙跳出来唱戏。”他扭头对雅列说,“二等兵,你怎么看?大家管你们叫幽灵旅,但只有你脑袋里真的有幽灵。想把他弄出来吗?”
“恕我冒昧,长官,我还是不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雅列答道。
“你当然不知道,”麦特森说,“很显然,除了实验室的位置,你对查尔斯·布廷狗屁不知。”
“还知道一点,”雅列说,“知道他有个女儿。”
麦特森将军小心翼翼地摸摸黑眼圈,答道:“曾经有,二等兵。”麦特森放下手,转向斯奇拉德,“斯奇拉德,我想请你把他还给我。”他说,注意到萨根中尉瞪了斯奇拉德一眼。毫无疑问,她正在向斯奇拉德发送特种部队代替说话的那种精神信息。“暂时而已,中尉,”他说,“用完就还你,而且保证不弄坏。再说他要是跟你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一枪打死,我们可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你以前可不担心他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一枪打死,”萨根说,“长官。”
“哎呀呀,特种部队著名的傲慢态度嘛,”麦特森说,“刚还在想你啥时候会露出六岁本质呢。”
“我九岁了。”萨根说。
“我一百三,所以你得听你曾曾祖父的话,”麦特森说,“以前我不关心他的死活,是因为我觉得他没啥用处。现在他也许能派上用场,我当然不希望他死掉。要是最后发现其实没用,当然可以还给你,爱死不死关我屁事,但无论如何你都没有表决权,所以请闭上嘴,中尉,让大人谈大人的事。”萨根一肚子怒火,不过还是闭上了嘴。
“你打算拿他怎么办?”斯奇拉德说。
“当然是放在显微镜底下喽,”麦特森答道,“搞清楚记忆为啥泄漏,看能不能再引出些别的什么。”他朝罗宾斯一竖大拇指,“表面上,他将分配给罗宾斯当助手。而私下里,我希望他能在实验室多待一段时间。我们从你们手里接管的勒雷伊科学家在实验室里越来越有用。我想看看他能把这家伙怎么样。”
“你认为你能信任一个勒雷伊人?”斯奇拉德问。
“妈的,斯奇拉德,”麦特森说,“他拉屎都有摄像头拍他屁眼,一天不给他用药他就会死。我手下的科学家里,只有他是我能百分之百信任的。”
“好的,”斯奇拉德说,“上次我一开口你就把他交给我,这次就还给你吧。但记住他是我们的人,将军,你知道我对我的人是什么态度。”
“合理。”麦特森说。
“调令已经放进你的待批事务中,”斯奇拉德说,“你批准后就生效了。”斯奇拉德朝罗宾斯和萨根点点头,瞥了雅列一眼,转身走出医务室。
麦特森转向萨根:“有什么道别的话就快说吧。”
“谢谢,将军。”萨根说。她对雅列说:“什么混账玩意儿。”
“我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有查尔斯·布廷是谁,”雅列说,“我尝试过存取数据库,但他的相关信息都是保密内容。”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萨根说,“不管你将得知什么,我都希望你记住一点,归根结底,你是雅列·狄拉克,而不是别人。无论你是怎么被制造出来、为了什么制造出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是雅列·狄拉克。我有时候会忘记这一点,很抱歉。但我要你牢牢记住。”
“我会记住的。”雅列说。
“很好,”萨根说,“刚才我们说的那个勒雷伊人叫凯南,见到他,就说萨根中尉请他罩着你,就说我欠他一个人情。”
“我已经见过他了,”雅列说,“我会跟他说的。”
“抱歉,用眩晕弹打了你的脑袋。”萨根说,“迫不得已,你明白的。”
“当然,”雅列说,“谢谢。再见,中尉。”
萨根离开了房间。
麦特森指着警卫说:“你俩可以走了。”警卫离开房间。麦特森转向雅列,说:“呐,二等兵,我愿意相信你今天早些时候那种发作不是常事,但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你的脑伴将设置成定位和记录模式,这样你就没法给我们惊喜了,而我们总是知道去哪儿找你。一旦改变设定,凤凰星空间站上的每个防卫军士兵都会得到对你格杀勿论的命令。在搞清楚你脑袋里装着的到底是谁、究竟在盘算什么之前,你的所有念头都将是公开的。听明白了?”
“明白。”雅列说。
“很好,”麦特森说,“那么,小子,欢迎加入军事研究局。”
“谢谢,长官,”雅列说,“现在,能不能有谁行行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麦特森笑呵呵地吩咐罗宾斯:“你告诉他。”说完就离开了。
雅列望向罗宾斯。
“呃,”罗宾斯说,“哈啰。”
“脑袋上那块淤青很有意思。”凯南指着雅列的头部侧面说。凯南在用勒雷伊语说话,雅列的脑伴替他翻译。
“谢谢,”雅列说,“挨了一枪。”雅列说的是英语,学习了几个月,凯南的英语已经很熟练了。
“我记得,”凯南说,“当时我也在。说起来,我也被你们萨根中尉打晕过。你和我,咱们可以开俱乐部了。”凯南转向站在附近的哈利·威尔逊。“威尔逊,你也可以参加。”
“免了,”威尔逊说,“记得一位智者说过,绝对不要参加主动邀请你成为会员的俱乐部。另外,我不想挨眩晕弹。”
“胆小鬼。”凯南说。
威尔逊鞠躬道:“谢谢夸奖。”
“好吧,”凯南把注意力放回雅列身上,“你应该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了吧。”
雅列回想起昨天与罗宾斯上校尴尬而拐弯抹角的交谈。“罗宾斯上校说我之所以出生,就是为了把查尔斯·布廷的意识装进我的大脑,可惜没能成功。他说布廷曾是这儿的科学家,但后来叛变了。他还说我感觉到的新记忆其实是布廷的旧记忆,而且谁也不知道为何记忆当时没有浮现,现在却冒了出来。”
“他跟你说了多少布廷的生活和研究内容?”威尔逊问。
“零,”雅列说,“他说要是我从他那儿或档案里知道得太多,就有可能干扰记忆自然浮现的过程。是这样吗?”
威尔逊耸耸肩。凯南说:“你是第一个遇到这种事的人类,因此没有先例可以指导我们接下来怎么做。最接近你目前情况的是某几种健忘症。昨天,你能找到这间实验室,记起布廷女儿叫什么,但你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情况类似于来源性遗忘症。但也不尽相同,因为问题没有出在你自己的记忆上,有问题的是其他人的记忆。”
“所以你也不知道怎么从我脑子里引出更多的记忆。”雅列说。
“我们有几个设想。”威尔逊说。
“设想。”雅列重复道。
“更确切地说是假说,”凯南答道,“记得许多个月之前,我告诉萨根中尉说,我认为布廷的意识之所以没有浮现在你的大脑里,是因为那是一个成熟的意识,放进缺少足够体验的不成熟大脑,意识找不到落脚之处。但你现在拥有那些体验了,对吧?上战场七个月,随便哪个意识都会变得成熟。也许你体验的某些事情搭起了通往布廷记忆的桥梁。”
雅列回想过去。“最后一次任务,”他说,“对我【“文】非常重【“人】要的一【“书】个人死【“屋】了,而布廷的女儿也死了。”雅列没有向凯南提起维尤特·瑟尔之死,没有提起拿着将要杀死她的匕首时他是如何崩溃的,但他同时也想起了这些事情。
凯南点点头,说明他对人类语言的了解也包括非语言信号,他说:“对,有可能就是那个时刻。”
“但当时为什么没有唤醒记忆呢?”雅列问,“事情发生在我回到凤凰星空间站以后,那会儿我正在吃黑色软糖豆。”
“《追忆似水年华》。”威尔逊说。
雅列望向威尔逊:“什么?”
“实际上,书名更准确的翻译是《寻找逝去的时光》,”威尔逊说,“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整本书开始于主角蘸着茶水吃蛋糕,然后洪水开闸般引出了童年记忆。人类的记忆和感觉联系紧密。吃软糖豆很可能触发了某些记忆,特别是软糖豆有什么重要意义的话。”
“我记得他说佐伊最喜欢吃黑色软糖豆。”雅列说,“布廷的女儿,名叫佐伊。”
“也许吃糖豆就足够唤起这段记忆了。”凯南赞同道。
“也许你该再吃些软糖豆。”威尔逊打趣道。
“我吃了。”雅列严肃地说。他请罗宾斯上校替他买了一小袋,上次当场呕吐让他不好意思自己去买。拿到后,雅列坐在新安排的住处里,抱着口袋慢吞吞地吃了一个钟头的软糖豆。
“然后呢?”威尔逊问。雅列只是摇摇头。
“二等兵,给你看点东西。”凯南说,揿下键盘上的一个按钮。试验台的显示区域上出现了三团小小的灯光表演。凯南指着其中之一说:“这个展示的是查尔斯·布廷的意识——复制品,多亏了他的技术成就,我们才能保留一份存档。旁边展示的是你本人的意识,来自你的训练期间。”雅列一脸惊讶。“对,二等兵,他们一直在跟踪记录你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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