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妈的,他心想,调整姿势,展开四肢,旋转几圈,让能束接收器搜寻战友的位置,让脑伴根据最后一次通讯外推计算他们的方位。不需要找到所有人,一个就够,有一个就能重新链接,重新融合。
什么也没有。
伦琴抛开担忧。他有过失去能束链接的经历——只有一次,但一次就绰绰有余了。上次他落地后就恢复了链接,这次仍会那样。再说他也没时间可以浪费了,因为他马上要打开降落伞,为了隐藏行踪,他们的开伞高度必须尽可能地接近地面,因此这是个精细活儿。伦琴请脑伴确定高度,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脑伴和他已经足足有一分钟没有任何联系了。
伦琴花了十秒钟处理这个念头,但大脑拒绝处理。他再次尝试,这次大脑不但拒绝处理,还拼命抗拒,因为大脑知道接受这个念头的后果。他再次尝试访问脑伴,一次再一次,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要抵抗住正在以指数增长的惊恐感。他在脑海里喊叫。没人回答。没人听见他的喊叫。他孤独一人。
阿历克斯·伦琴这时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理智,在余下的掉落过程中不停地扭动踢打,撕扯天空,用他极少使用的嗓子惨叫,大脑有一小部分游离在现实之外,惊讶于脑壳里回响的这个声音。降落伞没能打开,因为它和伦琴的几乎全部物品和脑内过程一样,也受脑伴控制,靠脑伴激活。脑伴这种设备多年来始终非常可靠,殖民防卫军人员早就不将其视为设备,而是与大脑的其他部分和士兵的躯体一样,当成了天生就有的东西。伦琴的坠落越过了最低开伞高度,他不知道、不在乎也没有感觉到经过生死线意味着什么。
逼得伦琴发疯的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而是孤独和隔绝,出生六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切断融合。有融合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本排战友的每个亲密细节,他们怎么作战、怎么交媾、怎么度过活着的每个时刻和死亡的那个时刻。知道他们辞世时会有自己陪伴,知道自己辞世时会有他们陪伴,这让伦琴非常安心。但现在他们没有在陪伴他,他也没有在陪伴他们。隔绝产生的恐怖,无法在朋友和他迎来相同命运时安慰他们的羞愧,两者陪着他坠向死亡。
阿历克斯·伦琴再次扭动身体,面向即将杀死他的大地,发出被遗弃者的凄惨叫声。
雅列惊恐地望着天空中旋转的灰色小点——它似乎在最后几秒内越飞越快——发现那其实是个不停尖叫的人,随着让人恶心的泼溅响声,那人重重地摔在草场上,紧接着还可怕地弹了一下。这一幕吓得雅列恢复了行动能力。他猛推萨根,叫喊着催促她快跑,自己跑向其他战友,拽起他们,推着他们跑向树林,以免被掉落的躯体砸死。
西博格和哈维已经恢复神智,但只顾呆望天空,看着朋友赴死。雅列猛推哈维,扇了西博格一耳光,叫喊着要他们动起来。魏格纳躺在地上不肯动弹,看样子像是恐慌症发作,雅列拖起他,交给西博格,叫西博格快跑。他伸手去拉曼利,曼利推开他,尖叫着爬向草场。她爬起身,开始奔跑,战友的躯体落在周围,摔得四分五裂。跑出六米,她停下了,蓦然转身,在尖叫中丧失了剩余的理智。雅列转过身,不让自己看见一具躯体砸落在她身边,一条腿飞出来砸中她的肩膀和脖子,碾碎了大动脉和骨头,折断的肋骨插进肺部和心脏。曼利闷哼一声,尖叫戛然而止。
从第一具躯体算起,两分钟内,二排其他的士兵全摔死在了地上。雅列和战友在树林里望着这一幕。
结束以后,雅列转向本班剩下的四个人,查看情况。他们都处于程度不同的惊吓状态,萨根的反应最正常,魏格纳则最迟钝,不过他终于明白了周围正在发生什么。雅列有点犯恶心,除此之外都还好,他有过很长一段切断了融合的时间,现在没有融合也能正常行动。就目前而言,领头的是他。
他转向萨根,说:“我们必须移动。进树林,离开这儿。”
“任务——”萨根说。
“不存在任务了,”雅列说,“敌人知道我们在这儿,我们要是留下就必死无疑。”
这几句话似乎打醒了萨根,她说:“必须派人回去。搭乘俘虏舱。通知防卫军。”她盯着雅列说,“但你不行。”
“我不行。”雅列赞同道。他知道萨根这么说是出于怀疑,但此刻没空担心这个问题。他不能回去,因为全班只有他还能正常行动。他建议道:“你回去。”
“不行。”萨根淡然答道,语气不容置疑。
“那就西博格吧。”雅列说。除了萨根,西博格最接近正常;他可以向防卫军讲述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们做好最坏的准备。
“西博格。”萨根赞同道。
“好的,”雅列转向西博格,“过来,斯蒂芬,我帮你坐进去。”
西博格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搬开盖住俘虏舱的枝叶,他伸手去开门,却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雅列说。
…文…“该怎么打开这东西?”西博格说,因为长久不说话而嗓音嘶哑。
…人…“用你的……糟糕。”雅列说。俘虏舱是通过脑伴打开的。
…书…“唉,真他妈的了不起。”西博格怒气冲冲地跌坐在俘虏舱旁边。
…屋…雅列走向西博格,突然停下,昂起头。
远处有东西正在接近,而且毫无掩饰踪迹的打算。
“怎么了?”萨根问。
“有人来了,”雅列说,“而且不止一个,奥宾人。他们发现我们了。”
12
他们东躲西藏了半个钟头,终于被奥宾人逼进死角。
要是分头逃跑,将追击的奥宾人引向不同的方向,那就有可能牺牲其他士兵,保护一两个人溜掉。然而,为了弥补融合缺失的问题,他们待在一起,留在彼此的视线之内。刚开始带路的是雅列,萨根拽着魏格纳殿后。跑着跑着,雅列和萨根交换了角色,萨根领着他们跑向北方,远离追击他们的奥宾人。
微弱的呜呜声越来越响,雅列抬起头,透过树冠望见一架奥宾飞行器赶过队伍,向北而去。前面的萨根向右急转,跑向东方,她也听见了飞行器的呜呜声。几分钟后,第二架飞行器出现,追上队伍,降到离树冠仅有十米的高度。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巨响,周围的树枝纷纷爆裂坠地。奥宾人开火了。几颗大口径弹丸打在萨根前方的地面上,她连忙停下脚步。向东跑到此为止;全班转向北方。飞行器掉头飘向他们,他们一旦放慢脚步或者向东向西偏离太远,就奉上一阵弹雨。飞行器并不是在追杀他们,而是在驱赶他们去某个目的地。
十分钟后,他们走进另一块较小的草场,来到了这个目的地,第一架飞行器里的奥宾人正在等待他们。第二架飞行器在身后准备降落,再往后是最初出现的那群奥宾人,雅列他们一直没有甩掉这些家伙,此刻能在树林中见到他们的身影了。
魏格纳还没有完全从失去融合的精神创伤中恢复正常,他挣脱雅列的手,举起MP,显然是决定不能不战而降。他瞄准等在草场上的那群奥宾人,扣动扳机。MP毫无反应。为了防止敌人用MP对付防卫军士兵,MP开火需要脑伴验证,但此刻没有得到验证。魏格纳绝望嘶吼,紧接着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脑袋,打飞了眉骨以上的所有部分。雅列看见一名奥宾士兵垂下武器。
雅列、萨根、哈维和西博格聚成一团,抽出战斗匕首,背靠背地各自面对一个方向。拔刀是个毫无意义的挑衅姿态,他们不认为奥宾人需要走进匕首的攻击范围才能杀死他们。知道他们将死在伙伴的身旁,这还算是个小小的安慰。不是融合,但他们只能指望这么多了。
这时,第二架飞行器已经着陆,从里面走出六个奥宾人,三个携带武器,两个带着其他装备,最后一个空着手。空着手的那个以奥宾人特有的优雅步态晃晃悠悠走向人类,在安全距离之外停下,三个携带武器的奥宾人守在他背后,他不停眨动的复眼似乎对准了离他最近的萨根。
“投降吧。”奥宾人说的是英语,虽说带齿音,但很清晰。
萨根惊讶道:“什么?”就她所知,奥宾人从不接受俘虏。
“投降,”奥宾人又说,“否则就死。”
“我们要是投降,你会让我们活下去?”萨根说。
“对。”奥宾人说。
雅列瞥了一眼他右手边的萨根,看见她在考虑对方的要求。雅列觉得这个要求没什么不好,即使投降,奥宾人也还是有可能杀死他们,但不投降就百分之百死路一条。他没有建议萨根接受,他知道萨根不信任他,也不想听他关于任何事情的建议。
“放下武器。”萨根最后说。雅列扔掉匕首,解下MP,其他人也一样。奥宾人逼着他们脱掉背包和腰带,只剩下贴身的防护服。原先那群奥宾人里走出两个,捡起武器和装备返回飞行器。一个奥宾人走到哈维面前,雅列感觉到哈维绷紧了肌肉,估计哈维正在拼命克制踢打对方的冲动。
除掉武器和装备后,奥宾人强迫他们散开,携带设备的奥宾人走过来,在他们每个人面前挥舞那个设备,寻找着什么东西,雅列估计是在找隐藏的武器。两个奥宾人查完另外三个,来到雅列面前,突然停下了检查,其中一个用奥宾语对领头的奥宾人说了句什么,音调柔和婉转。领头的奥宾人带着两个带武器的奥宾人走到雅列面前。
“你跟我们走。”奥宾人说。
雅列望向萨根,想知道她是否希望自己乖乖听话,却没得到任何反应。雅列问:“去哪儿?”
领头的奥宾人转身叽叽喳喳说了几句,他背后的一名奥宾人举起枪,瞄准斯蒂芬·西博格的腿开火。西博格惨叫倒地。
领头的奥宾人把视线放回雅列身上,又说了一遍:“你跟我们走。”
“我操,狄拉克!”西博格说,“跟他妈的奥宾人走!”雅列出列,奥宾人押着他走向飞行器。
萨根望着雅列出列,有一瞬间考虑是否要扑上去拧断他的脖子,干掉奥宾人和布廷的战利品,确保狄拉克不会得到做蠢事的机会。那一刻转瞬即逝,再说成功的把握实在不大。要是成功了,他们会被悉数处决。现在至少还活着。
领头的奥宾人转向萨根,他认出萨根是这个班的首领。“你留下。”奥宾人说完一跳一跳地走开,没有给萨根开口的机会。她上前一步,想和越走越远的奥宾人说话,但另外三个奥宾人举枪逼近。萨根举起双手退开,但奥宾人继续向前走,示意萨根和其他人行动起来。
她转向还躺在地上的西博格,问:“腿怎么样?”
“防护服挡住了大部分力道,”他指的是防护服硬化和吸收枪弹冲击力的能力,“不算太糟糕,我能活下去。”
“能走路吗?”萨根问。
“只要你别逼我享受走路的乐趣就行。”西博格答道。
“那就走吧,”萨根伸手拽起西博格,“哈维,带上魏格纳。”丹尼尔·哈维走到死去的战友身前,用消防员的姿势背起尸体。
奥宾人赶着他们走进略微偏离草场中央一点的洼地,一小丛树木说明底下的岩床已被侵蚀。他们走进洼地,萨根听见一架飞行器离开的呜呜声,接着是另一架飞行器降落的声音。来者比前两架更大,落在洼地附近,从腹部的舱门里滚出几台一模一样的机器。
“这他妈是什么?”哈维说着放下魏格纳的尸体。萨根没有吭声,望着机器——共有八台——绕着洼地自行就位。与机器同来的奥宾人爬上机器顶部,掀开金属盖板,露出发射钢矛的多管巨炮。掀开所有盖板之后,奥宾人激活了钢矛炮;险恶的钢矛炮缓缓启动,开始追踪物体。
“防护栏,”萨根说,“把咱们困在这儿。”萨根尝试朝一台钢矛炮走了一步,钢矛炮转向她,开始追踪她的动作。她又向前走了一步,钢矛炮发出刺耳的高频尖啸,萨根估计这是越界警告,估计再走一步的下场至少是被打断一条腿,不过她没有冒险验证这个猜想。她从钢矛炮前退开,钢矛炮关闭警铃,但直到萨根又退了几步才停止她的追踪动作。
“他们早就准备好这些东西了,”哈维说,“好得很。你觉得可能性大吗?”
萨根望着那些钢矛炮,说:“实在不大。”
“怎么说?”哈维说。
“这些东西来自科研前哨站,”萨根指着钢矛炮说,“肯定是的。附近没有其他建筑物,而科研前哨站通常不会配备这种东西。他们用这些东西关押过别人。”
“哦,好吧,”西博格说,“关押过谁?为什么呢?”
“特种部队失踪了六艘飞船,”萨根没提被奥宾人袭击并摧毁的那一艘,“机组人员总得有个去处,说不定就被带到这儿来了。”
“但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的问题。”西博格说。
萨根耸耸肩,她自己也没想明白这一点。
飞行器起飞的声音响彻四周。引擎的轰鸣声渐渐远去,附近只剩下了大自然的环境声响。
“好得很。”哈维说,他朝钢矛炮扔了块石头,钢矛炮追踪石头的飞行轨迹,但没有开火。“把我们扔在这儿,没有吃的喝的,没有东西防风遮雨。你觉得奥宾人会不会从此再也不来了?”
萨根觉得这个可能性确实非常大。
“这么说,你就是我了,”查尔斯·布廷对雅列说,“有意思,还以为我会更高些呢。”
雅列没有说话。一进科研前哨站,他就被关进容槽,上了锁,被推着穿过几条空旷的走廊,最后来到他估计是实验室的地方,这里满是陌生的仪器。
雅列被扔在那儿躺了几个钟头,布廷这才走进房间,大踏步走到容槽前查看雅列的身体,就仿佛他是一只很有意思的大虫子。雅列希望布廷能凑到近处,好赏他一记头槌,可惜未能如愿。
“那是开玩笑。”布廷对雅列说。
“我知道,”雅列说,“可惜不好笑。”
“唉,”布廷说,“最近缺乏练习,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奥宾人不怎么爱说俏皮话。”
“注意到了。”雅列说。来科研前哨站的这一路上,奥宾人都完全沉默。领头的奥宾人只对雅列说过四个字:落地后的“出去”和打开便携容槽时的“进去”。
“这就只能怪康苏人了,”布廷说,“制造奥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