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第7期 … 94科幻文艺奖征文
绿杨
“教授,客人等了两个钟头了。”梅丽怯生生地探身进来,等着鲁文基发火——他最恼工作时有人打岔。这回老头子倒没跳起来:“你也真会催,是我欠他们钱了?还是欠你的?”
“不欠钱。华尔顿夫人和律师巴巴地从地球赶来这空间站,是要和你谈件要事。”
“他们要谈,你就说‘教授闲着哪’? ”
“不是。”梅丽笑了,他看准老头儿今天火气不大,“我说老教授正忙着哪,不过他心地最好,乐于助人,就是再忙也……”
“算了算了,我不吃你这一套。他们远道赶来想必也是急事,而且又是上年纪的人,好罢。”
华尔顿夫人年已花甲,仪容端庄,举止高雅。他的律师大腹便便,衣着讲究,仪表威严。
夫人向教授微徽欠身:“我的儿子罗塞·华尔顿遇上麻烦了。你知道雅典娜号空间实验站吗?站里有六名科学家在从事对动物智能外科手术研究,站长鲍曼博士领导着研究工作。还有两个机器人,长脚是副站长,负责实验站的行政管理工作,王子是个厨师。我儿子罗塞原是神经外科医生,在雅典娜号上已干了两年,差半个月便可按约返回地球了。就在这一时刻,一座化学反应炉突然发生爆炸。后来的事情听听这盒录音带,它是罗塞获救后亲口讲述的。
罗塞忧伤的声音重述了那段可怕的经历:我被震昏了过去,长脚在我头上浇了盆水后才清醒过来。室内一片漆黑,只有长脚亮着一支手电:“罗塞,好象只剩你我还活着。”他把手电扫了一圈,我看见王子躺在地上,头部的金属接缝全部裂开,电线和集成块暴了出来,地板上散落着小齿轮和散件,有个平衡陀还在呼呼地转。鲍曼倚坐在墙角,脸如死灰,胸部以下净是翻开的皮肉和断骨,到处渗血不止,但他似乎还没断气。另外的四位科学家比鲍曼更惨,几乎没剩下什么,只是一摊摊骨肉和血迹。我惊得呆呆地站着,长脚却很冷静,吩咐我去检查一下维生系统,他自己打开无线电向SHC系统发出呼救。
罗塞的声音停了一会儿。鲁文基说:“我曾参加对SHC的设计,它是一台在太空巡行的全自动电脑,负责指挥空难事件的救援。”
罗塞的声音继续说,长脚向SHC报告了情况。它静默了半分钟,大概在检索雅典娜号的档案资料。
“鲍曼站长能活过来吗?”
“快咽气了,SHC先生。”
“那么,按照职务,雅典娜号从现在起由长脚先生指挥,华尔顿先生应服从长脚的命令。但是华尔顿先生,请注意,你的上司是机器人,按照《人机法》规定,人类有权不执行机器人的错误指示。好,现在你们先行自救,保证维生系统能工作48小时以等待救援飞船到达。其次,要尽一切可能救治受伤人员,最后是保护雅典娜号的研究资料。有什么问题吗?”
“发电机坏了,没有照明,要拆用无线电的电源。我们不能保持联系了。”
“可以,祝你幸运。”
“我们开始工作。”长脚说,“你是外科医生,想办法救活鲍曼吧。”我立即搬出检查仪器检查了鲍曼的各项生命指标,情况很令人丧气,“失血过多,重度休克,已濒临死亡了。”
“那么输血呀!我们有备用的人造血。”
我摇摇头:“躯干到处渗血,这头输进去那边马上漏出来。创伤面这么大,无法止血。”
“该死,你没办法了?SHC的指示是要尽一切可能救治伤员。一切办法!懂吗?等等,鲍曼躯体碎了,头部似乎没受什么伤?”
“你还嫌少?不错,脑细胞还活着。”
“换一个完整的躯体!”
我摊开双手:“哪里有好的躯体?那四位什么也没剩下来。唔……你是说用王子的?”
“一点不错,这和病人移植人工心肺一样,移植一个人工躯体并不改变原有的头脑意识,鲍曼还是的曼。这手术和你换猴子的头颅一样,不会有什么技术困难吧?”
“技术困难倒不大,只是鲍曼带着个机器身体……”
“总比见上帝好吧?别耽误了,动手罢。”
于是我三下五去二拆卸掉王子破西瓜似的头颅,搬出手术器械。这时鲍曼瞳孔已经散大,游丝般的呼吸也没有了。我不敢迟疑,摸准了第6个颈椎骨下端用手术刀切了下去。
听到这里华尔顿夫人按停了录音机:“后来,罗塞和长脚以及鲍曼都随着救援船回到了地球上。鲍曼还在疗养——带着个机器身体。”
鲁文基打了个呵欠:“这事不就算完了?”
“没完,教授。罗塞受到了法律起诉,幸免于大难后却将被投入牢狱。”夫人动容地说。律师解释道:“他违犯了禁止把人改造成机器的法律规定。按规定,半数以上主要器官是人造制品的便算是机器人。因为现在五脏六腑都有人工产品,移植又很容易,人和机器的界线愈来愈模糊,不得不用法律来加以限制。触犯这一条的可按谋杀行为论罪。”
教授皱了皱眉:“鲍曼应该懂得,在那种场合下只有这样做才能救他的命。”
夫人说:“不是鲍曼,是检察官起诉的。”
律师说:“这是个法律问题,夫人,科学家是闹不清这些法律程序的。”
鲁文基想了想:“罗塞是按照长脚的命令行事的,只是执行命令,不是决策者。”
律师嘴角浮上一丝微笑:“是执行命令——执行一个机器人的错误命令。但是SHC曾明确指出,人类有权拒绝执行机器人的错误命令。罗塞知道这一点却仍然干了,就得承担责任。”
“罗塞若拒绝了,岂不又违背SHC关于尽一切可能救治伤员的命令?”
“也许是这样,但这个事实并未发生,法庭不会去考虑一件不曾发生的事实,教授先生。”律师转向华尔顿夫人,“夫人,你看我们有没有必要继续浪费一位科学家的时间了呢?”
教授没答理他的不耐烦:“如果把问题反过来看呢?罗塞并没有给鲍曼安了副机器身体,他只是替王子装了个头颅而已——鲍曼的呼吸已经停止了,《空难法则》有规定,允许将死者的器官移植给伤员,而不需供者生前的同意。罗塞这样做也符合SHC尽一切可能救人的指示。”
律师又飘起傲慢的微笑:“好啊!科学家也学会从法律角度考虑问题了,教授这条思路是正确的。实际上我正是从这个角度办理这件案子的,离开这条路就会全盘皆输。”
华尔顿夫人以手掩脸:“你说过这样办仍然要触犯另一条法律的。”
律师口气不耐烦了:“我早对你解释过了,夫人。是的,这触犯禁止赋予机器人全部人脑智能的规定,属于危害人类安全行为罪。华尔顿先生可能被处终生监禁,但这是本案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教授,”夫人绝望地站起来,“你不能从科学的角度为我的儿子找一点辩护的根据吗?”
教授沉默片刻:“很抱歉,夫人。事实经过如此清楚,科学见解不能和法律相对抗的。”
夫人努力克制住悲痛:“那么请原谅我的鲁莽。罗塞虽然做爸爸了,但在我眼中他仍是个无力自卫的孩子。请体谅一颗母亲的心。”
律师也站起来,挽起华尔顿夫人向门口走去,“我原说过此行是完全不必要的,夫人,科学家的头脑适于任意想象,但往往缺乏有条理的逻辑思维,而想象则无需花多少脑汁的。”
梅丽吃了一惊,她从未见有人对老头子这样无礼。果然,鲁文基的脸涨红了起来,眼中闪出怒火:“华尔顿夫人!”
夫人停住脚转过身来,教授尽力压住怒气:“我没能给你什么帮助,十分抱歉。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为了你儿子,你应该另外委托一位律师,委托一位思维健全的律师。”
律师跨前一步,伸出了头,“你说什么?”
鲁文基毫不理睬,继续向夫人说:“找一位头脑没毛病的律师,这场诉讼便不难取胜。”
律师气得发抖:“先生!这是对我的诽谤!”
教授望也不望他,继续平静地说:“认定罗塞有罪的焦点是他没有抵制长脚的命令,但是,有权抵制机器人的错误命令这一条是SHC的指示,而SHC本身就是机器人。所以,罗塞完全可以不执行SHC的指示。这样,根据下属服从上级的工作原则,罗塞执行长脚的命令是十分正常的,决不应由他承担主要责任。夫人,这个道理十分简单,任何一位大学刚毕业的律师,只要智力不残缺都能作出这种逻辑思维。祝你好运,夫人。梅丽,送客!”
律师浑身颤抖,呼哧呼哧地瞪着眼珠。鲁文基欠了欠身走回房间去了。
三个月之后的一天,鲁文基午睡起来,梅丽捧着一小篮子邮件,捡出一束玻璃盒子装着的鲜花,“给你寄来的,教授。”鲜花里有张便笺,写着:我可以和母亲一起来鸟巢向你表示谢意吗?罗塞·华尔顿。教授茫然问:“这个华尔顿是谁?”
“看你的记性,雅典娜号……”
“噢,记得了。寄束花心意不就到了么?叫他别来,我没时间陪客人聊天。”
梅丽笑笑:“还有一封信,是那位律师写来的。”教授推推眼镜:“骂我什么?这个傲慢无礼的……唔,‘鲁教授:华尔顿先生无罪释放使我的名声大振。你给我讲的逻辑课精彩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将寄付给你30分钟的听课费。”